第三十九章
我看了看窗外,一只灰色的小鸟站在窗台上看着我。
我从床上坐起来,它便飞走了。
我伸出手开始拆头上的绷带,这时正好护士走进来,惊呼:“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我看都不看她一眼,迅速地换好外衣,扯掉那一团绷带。
站起来,头还有点晕。
四天前,额角缝了五针,一直延伸到头皮里,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相……大约看起来已经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了。
逮捕队的士兵向我解释为“误伤”,他们听不懂德语,我根本什么都无所谓。
那天晚上,苏军就占领了国会大厦。
我走到窗子边,外面传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回头看向护士小姐,“您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年轻的护士严肃认真地拿起了一卷新的绷带,开始熟练地往手上绕,“您还不能拆掉绷带。”
我皱了皱眉,“我说的是柏林,柏林那边停火了吗?”
护士一下子笑了,“您没听见外面的声音吗?前天中午,柏林的守军就全部投降啦!”
她的眼睛透露着兴奋的光彩来,我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她身边走出病房,她被我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对不起,您是要……”
我冷漠地说:“没您什么事了,小姐,帮我和我的朋友说一声。”
“先生……”姑娘很为难地看着我。我想了想说,“您就说我是去爱尔福特总院了。”
看着无辜的女孩子露出那种眼神,我不耐烦地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柔和一点的表情,“别担心小姐,昨天我就能出门了。到了总院那儿我肯定会再处理一下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街道两边都成了一片片废墟,正午的太阳照在那一处处残垣断壁上面,投下深刻的,深刻的暗影。
有端着枪的士兵站在一堆堆瓦砾上大声地唱着歌,幸福的表情无法描摹。
我用无比漠然的眼神看着他们,期待多年的胜利和解脱,根本从来与我无关。
那歌声像一把落在心头的刀,钝痛总不能停,时时刻刻提醒我还清醒地活着。
我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丝丝白云静止不动,背景那片纯蓝让人心醉。我默默低下头,疾步穿越狼藉的街道。
战时的交通从来都是一塌糊涂,我已经领教多年,更何况还是这种混乱的势头上,道路被破坏得相当彻底,好不容易上了一辆车,一路走走停停,司机还兴奋得说个没完,我被他吵得头痛不已,到爱尔福特地方上,整整用了八个小时。
晚上我打了个电话给当地的关系人,然后找到爱尔福特总院。
说实话,这幢年代久远的建筑还能完好地存留下来真是个奇迹,我站在昏暗古旧的走廊里,看着另一头的圆厅那彩绘的膺窗,有几格玻璃被击碎了,风呼呼地灌进来。
壁上的黄色壁灯有好几个不亮,转角处放着灰头土脸的落地花瓶,华丽的法国瓷上面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裂纹,里面插着几根生锈的吊瓶架子。
我叹了口气。
至少和几年前德军的陆军医院比起来,这间七拼八凑的改建医院条件不好,加上德国境内四处汇集过来的医疗队这里就更显混乱。
这个时间上,外厅里各地语言都还在吵闹不堪,到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
我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英军军装的士官就匆匆赶来,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和我握了握手,“多尼米克?赛廷阁下?”
我点点头。
他瞄到我额头的伤,刚要开口关心询问我就漠然地打断了他,“不用处理了。”
他的表情有些错愕,然后识趣地转身,走在我的前面,“我带您去办公室吧,医生过一会儿就来。”
我无声地跟在他后面,他礼貌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不再说话。
退出门去时,他还向我点点头,细心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我转头看向玻璃窗,镜像上的人像是戴了一层面具一样,真是抱歉,我是真的无法做出微笑的表情。
只等了一小会,身后门打开。
我转身,那个一如既往地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靠在门上,冷眼看着我。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顺手锁上门。
嗯,他的头发剪了,更纤细了。可是这么多年,好像唯一没变的人就是他。照旧冷得像一个天然制冰机。
我向他点了点头,“博士。”
他直接开口,“我也是没办法的。”
我说,“我只要见见他。”
他哼了一声,“那个人是军方上层送过来的,我什么都不能做。”
“不,”我冷静道,“我观察过这医院的情况,前面几个区人很多很乱,分配和管理都没有一点条理,而且后面住院部也并没有军方的卫队——
“他只是个病人。”
他冷漠道:“你也知道他是个病人,那你还能带着他去那儿呢?”
我眼神一黯,皱了皱眉:“他是什么病?”
兰登格尔沉了沉脸色,说,“他以前得过结核。”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有旧伤,现在情况时好时坏。”
旧伤……
我心中一片冰凉,往后抵在了墙上,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我咬咬牙抬眼盯着兰登格尔:“请你帮我这一次,我真的只是看看他。”
“我……请求你。”
他不说话。
我继续说:“我知道,”带着十分的坚持,我深深地看进他的湖蓝色双眼中去,“你能理解我的。”
他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片刻后他咳了一下,“你先换套衣服。”
我点点头。
“谢谢。”我诚恳地说。
他又扫了一眼我的脸,想了想说:“额头上的伤你至少遮一下。”
他解释,“别人会多想。”
我错愕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
兰登格尔转身去拿衣服,我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忽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马克西米利安。”
他因为这个不寻常的叫法而疑惑地回头,“什么?”
我平静地说:“我已经忘记他了。”
兰登格尔一脸惊讶,“你说什么?谁?”
我终于露出一个微笑,自顾自道:“虽然我们曾经非常喜欢彼此。”
他想了想,脸色猛然一变,皱眉道,“安迪洛尔,你想说明什么?”
我毫不在意,拿过他手中的白大褂,淡然道:“他也决定放弃我了,你说是吗?”
兰登格尔冰着一张俊脸转过头去,用冻得掉冰渣子的声音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对,”我笑了笑点点头换上衣服,“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