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黎明的海上一片黑暗,雨声和浪声混杂着,舱中反而显得特别安逸。
船上不准亮灯,我给恩斯特裹紧了毯子,然后抬手熄灭了昏暗的照明。
小船在海浪上艰难地颠簸,我靠在床边,微微觉得恶心。
钢丝网成的门发出咚咚的敲击声,船员在外面喊道:“出来!到底层去取淡水!”
我摸了摸恩斯特,然后拎着灯跟了出去,沿路到底舱,昏暗的光线下照着一双双惨淡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这艘船要带着他们离开故土,同时也是带着他们离开死亡,可是就在希望与重生之前,所有人都还要接受一次死神的考验。这艘随时会被阻击,随时会沉没的邮船,即可以是诺亚方舟,也可以是冥河摆渡。
我在那一双双饱含风霜与苦楚的眼睛里,看到纯然的痛苦,远大于希望。
底舱里压抑而沉默。
我领到了一小桶水,引着灯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正午的时候太阳依旧没有从云层里冲出来,晃荡的船舱里无日无夜,不知何方。恩斯特一直安静地面向内侧,我偶尔上甲板透透气,都看见舵手室的门口,开船的老头在烦闷地抽着烟。
航向已经找不到了。
船在海上听天由命,一天一夜之后,漂离航线越来越远,虽然没有声音,但是舱里那种明显的绝望气味随着时间越来越浓郁。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也到过许多地方。
看过的恐惧早已经足够,现在的我,即使是再深重的危难也不会再惊惶。
我只是有些疲倦。
我看着微亮的窗口,仰着头,轻轻地抵着恩斯特的后背,我用小小的声音,只有我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
“我知道。”
“你爱我。”
恩斯特没有动静,我向后伸出手。
“我知道你听得见,你什么都不用说。
“让我来说。
“一开始,只是喜欢。
“然后因为你觉得有趣,所以我们在一起。恩斯特?罗姆,留在身边的人从来不超过一天两夜,而我们有三个月。这个时间太长以至于你习惯了这样一个人,直到你的一切猝然崩坏。
“你知道那一天最终会来,你将不得不离开你的祖国,而离那一天越近……
“你纵使可以伪装超脱,却无法避免眷恋,所以你开始变得渴望陪伴。
“而那个时候在你身边的人偏偏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你要的是不离不弃,可是我的心……不在你这里。”
恩斯特忽然用力捏住我的手,他低声说:
“别说了。”
我摇摇头,温柔地反握住他微凉的手,“你善于伪装,即使你看起来多么潇洒不羁,但是你的心里,从来不肯低头,折辱你的人你必定要偿还。无论是你建立起‘水晶’还是你对我的感情……”
“别说了!”
他忽然动怒,甩开我的手,我冷笑,起身俯压在他的上方,左手撑在他的颈侧,右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对着我的眼睛,他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没有逃避的意思,看着我,黑眼睛里有两点窗口的反光,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他说,他会一直等着我。
我心里一片混乱。
我说:
“恩斯特,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我手上用上了力气卡住,他疼得皱了皱眉,眼神却依旧平静。
“你如果怨恨我折辱了你的自尊,你可以报复我,可是……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为什么让我这么一步步地伤害他……
“如果不是你,杜伊乐丽的那天晚上他怎么会忽然去找亚尔弗莱,他的姐姐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可是玫死了,你不觉得你伤害的人太多了吗……”
“我并不知道……”
我按住他的嘴唇,“我不要听你的解释。”
“恩斯特,也许你能把每件事都算得很好,我参与了这场注定失败的刺杀,对他开了两枪,为了你背叛他,销毁了总理府里的档案,还窃取了机密情报……现在,我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人了,一切都如你所愿……可是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死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你的弟兄吗?你不想复仇,不想让你的祖国回到过去吗?
“为了伤害我,你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一开始是他救了你,你又怎么能这么伤害他……”
我的眼泪一滴滴滴在他的脸上,他静静地看着我。
末了,他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擦我脸上的水,一下一下认真地擦着。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他声音很轻,轻飘飘地颤。
“我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说,我是为了伤害你……”
“你又怎么能说,我对你的感情,只不过是为了无谓的自尊……”
“以前,我不知道可以有那么深的爱,所以看见你那么爱他,非常非常羡慕,羡慕到让自己都爱上你而已。
“我没有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错。
“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陪伴,从此想尽办法也不愿放手,我是不会道歉的……”
我忍不住捏了他的脖子,收紧手指,他仰起头微微张开嘴。
“呵……你想杀了我?”
“你早就该动手了,何必还要辛苦这么远的路。”
“又何必要救我。”
“就算我死了,你和他也永远不能在一起,因为他永远也不会背叛他的帝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说了。”
我捂住他的嘴唇,狠命抱住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别再为了我,别再为了我伤害你自己……”
“我受不了你受伤……”
“如果是死,也是我们一起死在海上。”
我能感觉他的睫毛轻轻刷过我的侧脸,他困难地抬起手环住我的后背,他在我耳边说:
“如果可以,还是让我们一起活吧,一起去新的地方,去英国。
“在那里,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来。”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偏离航向依旧很远,我们在海上不知所终。
离开瑟堡的那一天,巴黎那边正是一片动荡,阿德里安被解职,返回柏林养病,并接受调查。
我靠在恩斯特身边,看着窗外正露出一角的天空,我摇了摇头。
“不会的,有些事情,不可以重来。”
我指着舱里瑟瑟发抖的人们,“你看,所有人都在恐惧死亡,而偏偏像我们这样经历死亡,又不再害怕死亡的人,要遇到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可是我们是不会死的。”
恩斯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又有了笑意,“当我们再一次活过来的时候,你可以试着来爱我,相信我,即使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也是会过去的,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我吗?”
“我是一直都信你的。”
“那再信我一次。”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说,“到了南安普顿,我们去找‘狮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