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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星辰书卷(1)

书籍名:《人皮论语》    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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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摇摇头。

  硃安世犯起难来,但看小童身子瘦小,回想河底洞穴,大致容得下两人同行,便嘱咐道:“我们要潜水,下水前,吸足一口气。”

  小童点点头,但看那河水幽深,眼中微露惧意。

  硃安世拍拍他的小肩膀:“跟着我,莫怕!”

  小童点点头,小声说:“我不怕。”

  硃安世俯身让小童趴在自己背上,用衣带紧紧捆牢,等巡卫离开,急趋过去,下到河里,扭头说声:“吸气!”

  小童忙用力吸气,却因为惶急,呛到喉咙,咳嗽起来,幸好自己及时捂住了嘴,才免被巡卫察觉。

  硃安世一扭头,见岸上远处隐隐闪动一串火点,并飞快移向这边,随即听到一阵马蹄声,是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捕吏一定是知道了这个出城秘道,不容再耽搁!

  硃安世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小童,小童也见到了那些火把,猛吸了一口气,硃安世觉到,也深吸一口,随即潜入水中。到了水底,他拉开石盘,钻进洞穴,急速前游,还未出洞,便觉背上小童手足乱挣,已经支撑不住。这时已容不得多想,硃安世拼命加速,钻出洞穴,急浮上水面,这时,背上小童已不再动弹。

  硃安世忙向岸边急游,飞快上岸,解开衣带,将小童平放到河滩上,只见小童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 * * * * *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於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引自《史记·孔子世家》】

  司马迁端坐于书案前,铺展新简,提笔凝神,开始写《孔子列传》【《史记》中为《孔子世家》,此处写为《孔子列传》,原因见后文】,才写了一段,卫真急冲冲进来:

  “御史大夫延广畏罪自杀了!【延广生平仅见于《汉书》中一句“(太初三年)正月,胶东太守延广为御史大夫。”值得注意的是:《汉书·百官公卿表下》中,历任御史大夫任免死亡,均有明确记载,独缺延广记录】”

  司马迁大惊抬头:“所因何罪?”

  “诬上。”

  “又是腹诽……”司马迁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还能宽怀纳谏,自从任用酷吏张汤,法令日苛,刑狱日酷。连张汤自己也莫能幸免,最终冤死于诬告。尤其是十七年前,天子造新币,大农令颜异只微微撇了撇嘴,便因“腹诽”之罪被诛。从此,公卿大夫上朝议事,连五官都不敢乱动,更莫论口出异议。

  卫真又道:“御史手下中丞也已被处斩。两家亲族被谪徙五原戍边屯田。”

  司马迁听后,心中郁郁,不由得从怀中取出延广所留帛书。这两天,他反复琢磨上面那几句话,却始终不解其义。只觉得那字迹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的手笔。

  卫真瞅着帛书,猜道:“这帛书莫非和《论语》遗失有关?延广才把帛书送上门,我们就发觉《论语》遗失,接着他就被拘押,今天又自杀。他留的这几句话难道就是在说这事?”

  “石渠阁书籍由内府监守,图书丢失,内府首当其责,御史大夫即便有过,也罪不至死。此外,我和延广并无私交,他为何要传这封帛书给我?”

  “希望主公为他申冤?”

  “我官职卑微,只管文史星历,不问政事,如何能替他申冤?”

  “御史大夫死得不明不白,至少主公您可以借史笔写出真相,还其清誉,使他瞑目。”

  “我写史记,乃是私举,从未告诉他人,延广如何得知?”

  “主公当年探察史迹、游学天下,又曾求教于延广,讲论过《春秋》【《春秋》:中国最早的编年体史书,相传由孔子整理修订而成,记载自公元前722年至前481年间历史。汉武帝时期定为儒家“五经”之一】。主公虽然不说,但延广精于识人,察言观志,也能判断出主公有修史之志。”

  “这倒不无可能,我与延广虽然只有一夕言谈,但彼此志趣相投、胸臆相通,他确有可能猜到我之志愿。不过,我将古本《论语》遗失一事上奏太常时,太常已经先知此事,并说有司也已在查办,如果延广确因此事获罪,为何不等案情查明就仓促自杀?”

  “莫非古本《论语》正是被他盗走?”卫真话刚出口,随即又道:“不对,《论语》随处可得,盗之何用?”

  “那并非普通《论语》,乃是现存唯一古本。”

  “古本再珍贵,也不过是竹简,又不是金玉宝物,和今本区别难道那么大?”

  “你哪里知道古文之珍?古代典籍经历了始皇焚书、楚汉战火,书卷残灭殆尽。民间书籍虽有幸存,大多残缺不全,加之儒家常遭贬抑,及至今上继位,尊扬儒术,儒家经籍才稍稍复出。这时距秦亡汉兴,已逾百年,历五、六代人,房梁木柱都已经朽蚀,何况书简?现存各种经籍,版本杂乱、真伪难辨,即便同一版本,也各主其说,互相争讦。有了古本,才能辨明真伪。”

  “难怪当今儒学这派那派争个不停。不过,主公从来不理会这些派争,延广没道理让您知道啊。我看帛书上头一句是‘星辰’二字,难道和主公执掌天文星历有关?”

  “星历与图书有何关系?”

  “《论语》是圣人之言,《论语》遗失,也许上应天象,是个凶兆,延广被拘那日天雨白毛,莫非他预感不详,想让您查出其中征兆?”

  “更加胡说!千年之前,周人已知‘敬天’在于‘保民’,深明‘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引自《尚书·周书》】’。五百年前,孔子也曾道‘未知事人,焉知事鬼’,长叹‘天何言哉’!【两句均引自世传《论语》】今人反倒不如古人,求神拜仙,巫鬼横行。董仲舒虽然是我恩师,我却不得不说这全是他开的恶头,迷信阴阳,妄说灾异,惑乱人心,流毒日盛!”

  卫真吓得不敢再说,转过话题道:“延广留下这几句话,难道是暗指《论语》下落?”

  “他为何不上报朝廷,为自己脱罪,反倒留些暗语,让人乱猜?”

  “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司马迁小心卷起那方帛书:“延广煞费苦心,并为之送命,如果真有隐情,这隐情恐怕干系不小。”

  卫真怕起来:“这事大有古怪,主公您最好不要牵涉进去。”

  司马迁未及答言,夫人柳氏走进来:“卫真说的是,御史大夫都因此受祸,这事非同寻常。夫君怎么反要撞上去?”

  司马迁看妻子满面忧虑,安慰道:“不必担心,我知道。”

  * * * * * *

  月光下,小童脸色苍白,气息全无。

  硃安世大惊,忙伸掌在小童胸口用力按压,良久,小童猛呛一声,一口水喷出,总算醒转。

  硃安世这才放心,刚咧嘴要笑,只听“哐啷吱呀……”对岸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城门随之打开,吊桥急急放下,一队骑卫打着火把奔出门来。

  不好!硃安世忙一把背起小童,几步蹿进旁边的草丛,奔了数百步后,听见后面骑卫已赶到自己刚才上岸处,有人大喊:

  “岸边有水迹!”

  “这里有脚印!是朝那边去了!”

  硃安世听到,放轻脚步,加快行速,忽左忽右,在荒草中绕行数十步,确信足迹已经混乱,见前面有棵大树,便奔过去,又用衣带捆牢背上小童,手足并用,爬上了那棵树,攀到树顶枝叶最密的一根粗杈上,趴伏起来。

  很快,那队骑卫便赶了过来,他们果然追丢了脚印,在下面四处乱寻,随后便分头去找。

  硃安世等骑卫蹄声都已奔远,才溜下大树,回头小声问背上小童:

  “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小童声音虽低,气息却也平顺,硃安世放了心,回手拍了拍小童,心想城西山塬纵横,容易藏身,便迈步向西急奔。

  他避开大道,只走田间小径,一个多时辰后,行至无路处,在土塬中找到一处洞穴。取出火盒,用火刀击火石,点燃火绒,向里照看,洞内空空,只有几处小兽粪便,早已干透,便放心走进去。

  两人浑身湿透,一路秋夜风凉,小童冻得不住打颤。硃安世去洞外捡了些柴火,又用树枝密密封住洞口,以挡火光,然后点着柴火,叫小童脱下衣服,自己也脱了,都搭在火边晾烤。又在地下铺好皮毡,从囊中取出一件长袍,两人躺下盖好,困乏睡去。

  * * * * * *

  成信又硬着头皮前去回报:“七星河南口城墙下果然有条秘道,卑职出了城门到护城河对岸去查看,见岸边有一滩水迹和一串脚印,便带人去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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