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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石渠天禄(2)

书籍名:《人皮论语》    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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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相视点头,心照不宣。

  减宣随即道:“盗马贼还在城中,正在细搜。已捉到一个与那盗马贼相识之人。请大人上车,进城亲审。”

  两人进城到了府中,杜周顾不得劳累,马上命掌灯,同减宣提犯人审讯。

  犯人提上来,杜周一看,只见犯人脸上血肉模糊,纵横几道剑伤,犹在滴血,满襟血水湿漉。虽然如此,却挺身而立,并无惧意。

  减宣道:“这老贼怕被认出身份,先割伤自己脸面,然后才要自刎。”

  “搜出什么没有?”

  “只有一个水囊,几块干粮,两串铜钱。”

  杜周转头吩咐身边长史:“衣物再细查。”

  减宣听见,忙命吏役将老人浑身上下剥光,全都交给杜周长史。

  老人披头散发、赤身露体,跪在地上,木然低首,听之任之。

  杜周随行令丞知道惯例,一向是先打再问,便命道:“笞五十!”

  吏役将老人俯按在地上,压住手足,刑人手执五尺竹笞,挥起便抽。这刑人是惯熟了的,知道这五十笞是用来威慑犯人、逼其就范,所以并不用全力,只寻最怕痛处,笞笞触骨。那老人却始终忍痛不叫,只在喉咙里发出闷哼之声。

  五十数满,令丞等老人缓过气来,问道:“你和那硃安世可是旧识?你们在客店会面所为何事?”

  老人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像是没有听见。

  令丞问了几遍,怒道:“再笞五十!”

  刑人举笞又抽,这次下手加力,招招狠准,务使极痛,又不要他命。老人再忍不住,痛叫出声,却并不喊饶。

  五十笞又完,老人已疼昏过去。

  减宣令人抬回狱房。又命提客店店主与客商审问。店主、客商都惊慌至极,搜肠刮肚,把所见的一切细枝末节尽数交代。

  众人退下,减宣独与杜周商议:“看来老儿与盗马贼并不相识。”

  杜周点头不语,心里沉思:硃安世已犯了滔天大罪,逃命唯恐不及,怎么还有功夫在这里约见老儿?

  “那店主偷听到老儿有东西托硃安世护送,什么物件这么贵重,值得舍命?”

  “不是物件,是人。”

  “那小儿?”

  “嗯。”

  “那老儿豁出性命要保住秘密,那小儿恐怕干系不小。”

  * * * * * *

  这一向,司马迁都在天禄阁查书,有半月余没到石渠阁。

  脱履进门后,却不见书监阜辜,一名黄门【 黄门:宦官。《通典·职官三》:“凡禁门黄闼,故号黄门。”皇宫门漆为黄色,故用“黄门”代称宦官】内官迎上来,身穿书监衣冠,却从未见过。

  那个黄门躬身行礼:“卑职段建参见太史。”

  司马迁一愣:“又换人了?”

  段建低头答了声:“是。”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连丞相、御史都频繁更替,更莫论宫内宦官。八年来两阁书监已经各换了五、六回。

  司马迁不再多言,问声好,便径直朝书库走去。段建忙跟随在后。来到书库内门前,旁边司钥小黄门躬身迎候,司马迁一看,也换了人。小黄门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用力推开石门。随即取来一盏朱雀宫灯,躬身呈上,卫真接过。

  石渠阁书库全部用石材密闭建成,所以又称“石室”。书库之内,齐整排列着数百个铜柜,称为“金鐀”,都上了锁。

  卫真举灯照路,司马迁大步走进书库,段建和小黄门也各擎了一盏灯跟随进来。

  司马迁今日是来找秦宫古本《论语》【《论语》书名的确定和通用时限至今尚有争议,据王充《论衡·正说篇》言:“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始曰《论语》”,这一书名至少到汉武帝时期已经确定。因此,本文将其统称为《论语》】。

  穿过前面几排铜柜,来到诸子典籍处,孔子书柜居于列首。司马迁吩咐小黄门拿钥匙打开柜锁,小黄门尚不熟谙,一串钥匙试了很多把,慌得一头大汗,才算找对。

  柜门打开,司马迁就着灯光一看,里面简册排放似乎和旧日不同,再细看,果然被重新排放过。

  “这里书卷动过?”

  段建忙说:“库内图书重新点检过,不知太史要找什么书?”

  “哦?”

  司马迁微有些纳闷:两阁藏书各归其类,石渠阁中所藏都是当年秦宫典籍图册,汉以来所献之书都收在天禄阁。献书时有增补,且版本纷乱、真伪混杂,因此天禄阁图书需要书官定期检阅重排,而石渠阁秦宫图书则早已编订完备,再无新增,为何重新点检?

  段建看出他的疑惑,忙解释道:“并非卑职所为,是前任书监。”

  司马迁一卷一卷小心翻检,找遍铜柜里所有书卷,都没找到《论语》。

  “《论语》去哪里了?”

  “卑职初来乍到,也不清楚,请太史稍候,卑职去拿图书簿录。”

  司马迁又细细找了一遍,仍然没有,又叫小黄门打开相邻的铜柜,和卫真分别找遍儒学类、诸子类几个铜柜,都不见《论语》。正在纳闷,段建捧着石渠图书簿录来了。司马迁接过一看,图书簿录是新的。

  “这簿录也重新写录过了?”

  “前任书监交给卑职时便是这样。”

  司马迁忙到旁边石案上展开,在灯影下一条条查看,连找三四遍,居然找不到《论语》条目。

  段建小心问道:“敢是太史记错了?”

  “我岂会记错!”

  * * * * * *

  扶风城内,兵卫执炬提灯,沿街巡逻,挨户搜查,到处敲门破户、鸡飞狗叫。

  硃安世见势不妙,忙取出备好的皮垫,将汗血马四只蹄子包住,以掩蹄声,然后循着暗影,悄悄向城边躲移。

  他一人脱身不难,但多了一匹马、一个小童,行动不便,躲不了几时。这马得来不易,他断舍不得丢弃;至于小童,就算没有酬金,也不该有负所托。况且看那老人神色,小童怕是罪人之后,也正在被追捕,小小年纪,更不能让他落入官府之手。他回头看了看马上小童,小童也望向他,眼中竟毫无慌惧,硃安世暗暗纳罕。

  看到处火光闪动,四下里不时传来士卒们呼喝叫骂之声,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火。

  为了一匹马,弄出这么大阵仗,而万千百姓饥寒而死、征战而死、冤屈而死,却只如蝼蚁一般,谁曾挂怀?谁曾过问?

  念及此,他不由得暗暗后悔,那日为何不刺死刘彘?

  当时,眼看就要到歇马处,硃安世手中缰绳拧得咯吱吱直响,却心神昏乱,犹豫再三。耳侧刘彘咳嗽了一声,一惊,才略微清醒。行刺的步骤他早已仔细想熟、反复演练。西征大宛往返途中,他亲眼目睹不少士卒被军吏套住脖颈,拖在马后凌虐处死,恨怒一直聚在心里,他要让刘彘也尝尝这等苦楚:用马缰当绳套,回身抛向刘彘,套住他的脖颈,一把拽下,绳子缠绕三圈,勒紧,跳上马背,驱马疾奔……

  他偷眼扫视,两边虽然宫卫密列、戈戟如林,但片刻之间,他就能处死刘彘,宫卫们都在半丈之外,根本来不及阻止。然而,他的手却抖个不停。

  他一直纳闷荆轲剑术精熟,近身刺杀秦王,却居然失手,此刻也才明白:人处此境,再有胆略,也难免心浮意乱,身手不及常日一半。他手中并无兵刃,缰绳必须一套即中,不容丝毫闪失。

  这时,距离歇马处只有五、六步。

  再不动手,良机恐怕永难再有。

  勒死刘彘之后,自己也休想逃脱一死。对此,硃安世早已想过无数次。他自幼便立誓要刺杀刘彘,以一命换一命,遂了平生之志,又有何憾?何况,能为西征军中那几万枉死士卒雪恨、更为天下苍生除掉这个暴君,能得如此一死,千值万值……

  一阵马蹄声打断硃安世思绪,是一队骑卫从前面大街上急急奔过。

  他忙回过神,勒停了马,躲在暗影中,心想:无论如何,都得逃出城去,不能如此轻易,便让刘彘舒心快意。

  他断了杂想,盘算对策:只有先将小童和马藏到一个隐秘安稳之处,自己才好寻找出路。

  他曾到过扶风,知道南城门左侧有一处营区,心想虽然满城大搜,营区当不会细查。他小心绕到营区附近,张眼一看,果然只有十几个兵卒值夜。硃安世牵马绕到营房后,营房贴城墙而建,房侧一丛树林,只有两个兵卒巡守。硃安世趁那两个兵卒巡到另一边,忙牵马轻步钻进树丛。城墙角落有块巨石,他将马牵到石后,轻拍马背,这马本就灵性乖觉,又经调教多时,早已心意相通,立即停住脚,静静站立。这时草丛间霜冷露重,硃安世又从背囊中取出皮毡,铺在石边马侧,抱下小童,让他靠石坐好。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条出路。”

  小童点点头。

  “别发出声响,惊动那边守卫。”

  小童又点点头。

  “你一个人怕不怕?”

  小童摇摇头。

  硃安世伸手拍了拍小童肩膀,以示赞赏。他又轻抚马鬃,那马只是微微转头,仍静静站着,连个响鼻都未打。硃安世这才放了心,起身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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