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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法医恋人》    作者:尹剑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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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秀美的声音在解剖室的喇叭里响起,她的声音再次让我的心抽紧了。

  解剖室在研究所最不起眼的一个地下室里,这里没有一扇窗,完全靠灯光照明,而四个角落里都挂着摄像头,在它们的“监视”下,房间中没有任何死角可言。

  很明显石秀美正通过摄像头传过去的图像,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盯着这间屋子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要盯着我呢?还要把这个最尴尬的任务交给我,我真的是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这样有意无意地针对我?

  但没有办法,我必须去面对殷寻的尸体。我全身僵硬地走上前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他的面容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晰。棱角突出的眉骨是他最大的特点,恐怕任何一个看过他的人都不会否认他是个帅哥。我在五个月前收到过他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戴着墨镜,他对我说,那就是他平时暗访时的样子。

  我尽可能把他此时的面容和那张照片里的形象做着比对,没错!是他!就是他!我的动作再一次停滞了下来。

  “张敏?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舒服吗?”石秀美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这次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恐怕她已经发现了我的反常。我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神,却感觉身体周围到处都有她的眼睛在监视着我,而屋里的助手们也对我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没有办法,这就是我的工作,况且此时我也不能公开我跟他的关系。所以我只能用力摇了摇头。这个本该与他拥抱在一起的时刻,我却只能靠抚摸他的尸体,来履行我与他的约定。

  法医是个冷静,甚至有些冷血的职业,因为无论你面前躺的是什么人,你都必须摒除一切情感,但我今天才知道,有时这真的很难做到。

  尸检开始,我先扒开了他的眼皮,又用双手启开了他的口腔,最后使他的脖颈露了出来。

  “记录!”我声音小得像蚊子的叫声,还夹杂着战抖。

  旁边是个医科大学的男性实习生,已经给我做了几个月的解剖助手,他一直负责记录工作。听到我吩咐,他便拿出了笔和纸在旁边做出了要记录的姿势来。

  “颜面青紫肿胀,眼结膜下出血点大而多,口腔黏膜下有出血点,舌尖突出,有咬伤,脖下有明显呈环形的勒痕,表皮有脱落迹象,发现尸体时,尸体为趴卧姿势,尸斑聚集在胸部,呈现紫黑色。”

  实习生的字有点儿像女孩子写的,很工整、娟秀,在医科学生中很少见。正是由于这点,石秀美才让他负责这项工作。他忠实地将我所说的一一记录在案。

  然后,我又走到了尸体的侧面,看了看他腹部的那一块淤伤,然后用手按了按,虽然戴着手套,但是这样抚摸着他的肌肤,却让我突然有了一种暂时的陶醉感,想让这段时间变得更长一点儿。

  但我突然意识到这很危险,便挣扎着从这异样的快感中解脱了出来,并说道:“尸体腹部淤伤为紫红色,为死者生前所致,肋骨有折断迹象,是否存在内伤,还需要进一步解剖。”

  接下来的工作是要翻动他的尸体,要知道即使是一个成年男人想要翻动一具尸体,特别是这种已经死亡多时的尸体,也不容易。所以,像香港电视剧《鉴证实录》里那样由一个女法医主持解剖的场面,其实并不容易出现,因为翻动解剖台上的尸体,不是一个普通女人的体力能够独立承受的。

  站在我旁边的助手们帮我把他的尸体翻转过来,我在这一刻闭上了眼睛,心如刀绞。

  他的背部很宽厚,但却让人心惊,因为背部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这道伤痕几乎可以看作他背部的对角线。对于这道疤痕,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之前对我说起过这道刀疤的来历,那是一次为了探求事件真相而差点付出生命代价的冒险。

  悲剧的是他根本没有因为那次冒险而吸取教训,最终还是没有逃过死神的追杀,变成了我面前的一具冰冷的尸体。

  老天为什么会这么安排呢?他到底为什么会被杀?难道这个残酷的真相只能由我来破解吗?

  我战抖着拿起工具箱中的尺子,再次抚摸了他的背部,丈量了伤疤的长度,最后用颤音说道:“背部有伤痕,长度40.13厘米,是刀伤,应该造成大量出血,不过很明显这是旧伤且已经痊愈,跟本次事件并无关系。”

  从实习生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对我的表现也有些诧异,但他还是把我说的话都记录了下来。

  做了这些表面的工作后,我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精神恍惚中,因为下边要做的是更为艰难的工作,那是我人生中最难抉择的一次决定。

  “张敏,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下边开始尸体解剖!”石秀美催促着,这并非她故意催促,而是因为尸体在空气中多暴露一会儿,就会腐烂得更加厉害。

  尸体的腐烂来源于胃酸的作用。当人还活着的时候,它会小心地服侍胃壁和食道这些重要的器官。而当人死亡后,它就像一个阴谋家一样造反了,开始把之前的服侍变为变本加厉的残害,这些消化液会迅速地溶解食道和消化道,并在肝脏里产生大量的络氨酸,这些络氨酸会使得尸体中的蛋白质发生分解。

  所以,晚一会儿进行解剖所得的鉴定数据都有可能会出现更大偏差,从而影响整个案件的侦破。

  这时,助手将电锯递了过来,我脑子却一直在回响着他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真想变成一具尸体,躺在你的面前,那样就能跟你见面了!

  距我见到他的尸体一年前……

  跟他在QQ上第一次交谈后的隔日晚上,我又在电脑的右下角看到了那个闪动的胡子头。

  昨日与他交谈中的不快好像被时间的流逝淡去了一些,我再次双击了胡子头,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却“变本加厉”地向我询问着各种问题。

  “张小姐的芳龄几何?属相是什么?有没有男朋友呢?”

  我面对这样的三个问题,脸一阵发热。这家伙哪像个作家,就像是个在网上突然捕捉到了一个聊天对象的小青年,总是提一些无聊的问题。

  我快速地点击了一个发怒的表情,“你问我这个干吗?”虽然他言语轻薄,但我却怎么也怒不起来。因为凭我的感觉,他并不是什么善于跟人交往的滑头,倒像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猴子,刚刚被放出来,要重温人间烟火一样。

  “我想知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开玩笑,你看我有这么老吗?”

  “哈哈,刚看了你的QQ资料,你是属兔子的?八○后吧?”

  “是的!你属什么?”

  “我属猪,正好比你大四岁,我也是八○后!”

  “真的假的?”

  “怎么你还不相信?”

  “感觉你的文章,可不是一个八○后能写得出来的。”

  “是吗?你觉得像多大年纪的人写的?”

  “最起码四十岁!”我发送了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

  “哪有这么大岁数啊?那就是我写的!”

  “你干吗这么在意属相?”

  “我听说过,十二生肖里兔子和猪好像是最配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啊!”他也跟着发一个捂着嘴的笑脸。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的书上有介绍,我是个记者。”

  “能告诉我是哪里的记者吗?”

  “这个暂时不能说!”

  “切,没诚意!”

  “现在真的不能说,但是我迟早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猪和兔子很配啊!”

  “切,谁跟你配啊?你可真是轻薄,你聊天的内容可不像你写的文章那样深沉。”

  “文章只是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我,我可不是个老学究模样的人,只会写些道德文章。”

  “这样聊天不会打扰你写作吗?”

  “白天暗访,晚上写作,确实有点儿累。不过跟你聊天就可以缓解我的疲劳。”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油嘴滑舌的人。”

  “你是S市人吗?还是在S市工作?”

  “我真不该把自己的资料写得这么详细,我是S市土著。”

  “你是干什么的啊?这个QQ资料里可没有写出来!”

  “我还在读研究生。”

  “学什么的?”

  “你猜!”

  “化学?”

  “这个答案很接近,但不是!”

  “导弹?哈哈!”

  “真是离谱!我是学法医的。”

  “法医?”他发过来一个惊讶的表情,“你是警察吗?”

  “嗯,公务员选调考试已经过了,我还有几个月才毕业,这会儿是研究生最后的实习期。”

  “在哪儿实习啊?”

  “T市,北方的T市!”

  “神探胡玉言是在那座城市吗?”

  我发了一个脸红的表情,“你也听说过他?”

  “当年的T市大学生连续自杀事件就是他侦破的,虽然我没有去过T市,却一直很崇拜他。”

  “过两天你就会见到新的报道了,他刚刚又侦破了一起与文物有关的杀人案。我也参与其中!”

  “真的啊?真羡慕你的职业!”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

  “法医可以天天看到尸体啊,多刺激的工作啊!”

  “要不咱俩换换?”

  “晚了!当年我考过警察,但是由于近视,没考上!”

  “你说露馅了,记者先生,你的特征之一,近视眼!”

  “这个倒不怕告诉你,因为中国的近视眼有很多。”

  “其实,我学的是司法鉴定,研究的方向是法医鉴定,也不是天天接触到尸体的,法医一个最现实的工作是做活体鉴定!”

  “什么叫活体鉴定?”

  “说得通俗点就是鉴定活着的人。比如伤残鉴定,这就是活体鉴定中重要的一项。即便是负责刑事犯罪调查的法医也不是成天都会跟尸体打交道的!”

  “那你负责解剖过尸体吗?”

  “当然啰!不怕跟你说,我的解剖技术在S市可是首屈一指的。”

  “这么自信啊?”

  “技术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不用过度谦虚了。”

  “那你能描述一下你从事的解剖工作吗?”

  “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了解更多的知识而已。”

  “你想听直接的,还是深刻的?”

  “先说直接的吧!”

  “看过屠户宰猪吗?过程跟那个其实差不了多少。”

  “那还是说深刻点儿的吧!”

  “就是用逝去的人的遗体告诉活着的人,隐藏在生命和人体之间的秘密。”

  “这句话说得可是相当深刻啊!介意不介意我记录下来?”

  “不介意。”

  “哪天你一定要给我讲讲解剖的具体细节。”

  “如果有机会你最好亲自观摩一下,因为有些事情,只听我讲,是很难搞清楚的。”

  “跟你谈话真的很有意思!让我缓解了写作中的很多压力。”

  “你现在在哪个城市?还在暗访吗?”

  “在哪不能说,因为我是记者嘛!采访和收集新闻就是我的工作,暗访只不过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你不说我也不问了!其实我很少关心别人的事。”

  “那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呢?”

  “我也不知道。”

  “我以后叫你小兔子吧!”

  “是因为我像兔子吗?”

  “当然不像,是因为你是属兔子的。我也好记!”

  “按照你这种逻辑,我岂不是要叫你老猪?”

  “完全可以,我没有意见!我说过,猪和兔子是最配的了。”

  “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识多少个像我这样的小兔子?”

  “目前两个!一个在我的老家,内蒙古。一个是S市人,现在在T市。”

  “那个小兔子是你的恋人吗?”我当时感觉自己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脸上立即红了半边,且温度迅速上升,那是我初恋时才感受到的热度。

  “我还没有女朋友,要不怎么会和你搭讪这么久?不过那个小兔子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那我俩谁长得漂亮?”

  “这个不能比,女孩子各有各的气质,美的角度各有不同。”

  “肯定比我好看,我很自惭形秽!”

  “女孩子的长相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啦!有时一个女性的学识和品味也很能吸引男性的!”

  “切,说得自己很懂一样!”

  “其实,要是你们其中一个小兔子能在我的身边就好了!”

  “你说得好肉麻!”

  “哪里啦?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谢谢你的垂青啰!”

  “好了,我要继续去写《暗访》了,明天再聊吧!”

  我看了看表,正好十点钟,然后在键盘上打下了“886”三个数字。

  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长时间对话,他给我的印象让我难以形容,他不是我最初想象的那种已经达到了令人崇敬的程度的人,但他平易近人的气质却也很让人着迷,我感觉他很高深莫测,但他尽量把他最简单的一面展现给我,我在他身上捕捉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总之,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还不坏。但我那时不会想到,那会是一场畸形之恋的开始。

  很多还没有进过解剖室的学弟、学妹总会问我:“如何才能摆脱尸体带来的恐惧?”

  客观地说,当我第一次走进解剖室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是复杂且惶恐的,不仅仅因为那种环境散发出来的死亡的味道,还因为我很清楚我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无论你多么崇尚科学,学过多少知识,但是当你的面前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时,法医内心深处所能感受到的绝不是科学本身能够解释的。当一具皮肤没有光泽、肌肉没有弹性的尸体躺在你面前时,你所学过的知识可能都会被抛诸脑后。

  而当我第一次见到真正要解剖的尸体时,我早就把站在一旁认真讲解每一个解剖细节的导师遗忘了,那时我更加关心的是躺在解剖台上的这个人为什么会死,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我发誓那是我第一次去凝视一个逝去的同类,而这种凝视在日后的工作中变成了家常便饭。

  久而久之,我已经对恐怖的尸体免疫了。

  即便面对大卸八块的残肢,或是丑陋难看的骷髅,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我曾经多次用手术刀划开尸体的胸膛,检验死者肺部和胃部的情况。我知道人类内脏的样子远比他们的外表要难以让人接受,人的内脏中残留了各种令人恶心的物质残渣,那些东西,不用闻,只是看一看就能让普通人三天吃不下饭,但即便如此,现在我见到这些秽物我也不会感觉到恶心或心惊。这是要经过至少百次的亲身实践才能达到的水平,但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我为此做出过多大的牺牲,又有谁会知道呢?正是这些尸体把一个本该开朗的我,变成了一个面容冷峻的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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