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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方形箱子(2)

书籍名:《活葬》    作者: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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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怀特大笑发狂于甲板的事件发生之后,其他一些情况又被我注意到了,无疑我的好奇心又被引诱了起来。其中有这么一个情况,我因为浓茶喝得太多,精神无比亢奋,搞得连续两晚都没睡踏实,事实上,压根就是睡不着。我打开客舱的门,坐在床铺上面对主舱;这么做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因为天气闷热,船上别的单身男士也会打开客舱的门。怀特所订的三间客舱跟主舱仅有一道滑门之隔,在后舱的位置,可是,这道滑门从来没上过锁。当时海上风势很大,因而船身很厉害地向着下风处倾斜。在船只的右舷始终向下风处侧斜的时候,后舱跟主舱之间的那道滑门就会自左侧滑到右侧,可是即便这样,也没人想到起来关上滑门;滑门往右侧滑开之后,因为我的开着门的客舱刚好在对面,所以我在床边一角坐着时,就能清楚地看到后舱舱房的情形。在我连续失眠的那两个晚上,清晰地看到每晚十一点左右,怀特太太就会轻手轻脚地走入怀特多订的那间舱房,并且要到第二天早上,怀特把她叫出来时,她才回到怀特所住的舱房。怀特夫妇这不就是分居嘛,并且他们睡觉时都是分房,大概离离婚的日子也不远了。现在,怀特多订一间舱房的缘由终于被我搞清楚了。

  还有另外一个状况在这两个无眠之夜被我发现,即在怀特太太去了多订的那间舱房之后,就立即会有某种声音从怀特的舱房中传出,那个很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是出于某种原因而在故意降低音量。我认真倾听、仔细思考,终于明白了声音的来源,我为此很是得意,那就是怀特正在把长箱子撬开所发出的声音,他肯定是为了让凿子能够撬开箱子上的铁钉,而用大头锤击打凿子的末端;怀特用大头锤击打的时候,一定是用了什么毛料或棉料制品把大头锤的头端包住,使之不会发出太大的敲打声,因而其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随后,怀特其他的举动也被我全部听出来了。我听到木箱盖碰到床沿发出的细微声响,所以他肯定是完全打开了木箱盖;怀特大概极为小心,尽量轻声地把木箱盖卸下,之后轻轻地将盖子放在地上。并且,我肯定他挪动了箱子,将箱子放到舱中下铺的床上,之后就再无一点声息,直到天色将亮都是一片寂静。可是,似乎还有低声啜泣、喃喃自语的声音传到我耳中,那人显然在极度地克制、压抑着音量,简直无法听到,正因如此,我才会觉得那呢喃啜泣之声可能是我自己瞎猜乱想的;我想这绝不会是怀特叹息或啜泣的声音,肯定是我耳鸣。就我所知,怀特确实是执着地沉迷于艺术品,甚至到了某种无法自拔的程度,我猜想,他鉴赏艺术品的时候也许就有这样的习惯吧。他就是为了好好欣赏自己的珍贵收藏,好好享受视觉的饕餮盛宴,所以才会在深夜之中谨慎地将长箱子打开,此时他应该是心情激动,完全没有啜泣的理由啊。我想所有的祸根都在浓茶上面,哈迪船长善意地请我喝茶,我居然深夜之中睡不着觉就胡乱猜想。黎明破晓之前,怀特就又把木箱盖盖上,钉上钉子,这个过程在这两个夜晚我都听得一清二楚。随后,他就梳洗一番,到另外一间舱房中将怀特太太叫回去。

  我们的海上航行已经持续了七天,这时刮来一阵极为强劲的西南风,我们只好赶紧从北卡罗莱纳州的海特拉斯角驶开。可是,就算天气再怎么恶劣,这艘有着齐全的装备和完善的预防措施的船都很安全。我们最后将前后桅杆上的部分船帆收拢起来,顺利度过了强风。

  如此这般,接下来两天两夜的航行也非常平稳;事实证明,这艘船在各个方面都非常完善而坚固,并且海水渗入的迹象一点都没有。可没有料到,此后风势不仅没有减弱,竟然成了海上飓风,并摧毁了整个船只的后帆,后船帆变得破烂不堪,就这样,这艘船又挺过了连续好几个巨浪。三个当时在厨房中的人因为这桩意外而落入水中,并且船只的左舷墙差不多也毁坏殆尽。然后,我们为了抵御暴风雨的攻势,将一面纵帆升起在船只的前后桅杆间,所幸我们的应变措施得力,所以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航行较为平稳了些。尚未完全平复惊骇的心情,暴风雨随即就毫不留情地袭来,又吹坏了前桅杆的中段船帆。

  强风毫无减弱的迹象,还在暴虐地刮着,桅杆上的滑轮索具和船帆都被吹坏了,严重变形的器具都变成了废品。在跟强风搏斗的第三天,下午五点左右,猛烈的风势将船只的后桅杆吹倒在了船舷上。随后的一个多小时中,为了避免它雪上加霜,增加整艘船的重量,大家合力试图将倒塌的桅杆移开,可整艘船都在狂风的吹击下摇摇晃晃,我们实在没法完成这项工作,只能放弃。这时,船长到船尾跟我们说,船身渗水已经达到了四英尺之深;而更倒霉的是,抽水泵突然被卡住,无法进行抽水了。

  这时,我们真是只能听从大自然的摆布了,所幸其他减轻船只重量的方法又被我们想到。我们把剩下的两只桅杆切断并扔到海中,把船上的货物尽可能丢弃。可我们虽然做了这么多补救措施,抽水泵依旧没能重新运转,而在这个时候,船只渗水的情况也愈加严重了。

  晚上的时候,风势和海浪总算是消停了一些。虽然周围漆黑一片,可我们还是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想要尽快上到救生艇里逃命去。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金黄的满月出现在原本漆黑阴暗的天空中。我们的请求好像被上天听到了,把一点点好运和皎洁的月光一起带给了我们,我们大家原本低落的心情也稍稍振奋了些。

  努力一番过后,我们总算把船侧的大型救生艇成功放下;幸运的是,这个过程中无一人受伤。然后,大多数旅客和所有船员都挤到了救生艇上,并立即撤离。事后有消息传来,船难发生后三天,他们这一行人在经历了无数磨难之后,最后总算平安到达欧克拉寇克海湾。

  留在独立号上的除船长以外,还有包括我在内的十二个人,打算坐上在船尾系着的小型救生艇逃生。我们将救生艇缓缓放下,上帝保佑,小艇没有被大海吞没,而是平安地浮了上来。包括船长夫妇、怀特一家人、墨西哥籍军官夫妇及其四个孩子,我,以及一名黑仆在内的我们这些人,也都顺利地搭上了救生艇。

  这艘救生小艇没有多大的空间,且已经有十四个人和一些必备的器材、衣物、粮食放在上面,其他东西就根本没法容纳了;当然,在这么个危急时刻,大家也没心思想着什么个人财物了。可是,在我们划着救生小艇跟独立号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之后,忽然怀特站起身来,语气冰冷地请求哈迪船长掉转小艇的方向,让他可以到船上把他的长箱子拿回;毫无疑问,怀特的这项请求吓坏了我们所有人。

  “请你坐下来,怀特先生,”船长严肃地说道,“船沿已经快进水了,你要是不坐好,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那口箱子——”怀特还是站着,并大声喊道,“我说,请让我回去把我的箱子拿来。你不可以更不能够拒绝我,哈迪船长!那个箱子没什么重量,不会有麻烦的。我求求你掉转方向,让我回去拿箱子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这位艺术家真心的恳请似乎有一个瞬间打动了船长,可是,船长随即就冷静了下来,并郑重而严厉地说:“我想,怀特先生,你大概是真疯了,我无法听从你的话。我跟你说,请立刻坐下来,否则这艘小船会被你弄翻的……老天啊,你站稳了,怀特先生——谁赶紧抓住他,把他抓紧,他眼看就要掉海里去了——唉,我就猜到他肯定会这么干,他这下危险大了。”

  实际上,因为我们处在独立号的下风处,且跟独立号距离不远,所以风势不会向小艇狂吹。怀特从小艇上跳下后,上帝保佑,总算成功地把一条绳索抓在了手中,那跟绳索绑在了独立号的前桅杆上。接下来的一分钟,怀特就爬到了独立号上,疯子一样奔回了客舱。

  而在这个时候,狂风暴雨也在席卷着我们的小艇,我们跟独立号的距离越来越远,没有了大船下风处这个庇护,滔天巨浪就主宰了我们的性命。我们想要等怀特上船,尽量掉转小艇,然而在狂风巨浪之中,这艘小艇轻如浮萍,只能任由暴风雨摆布。就这样,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独立号,大概,怀特命不久矣了。

  小艇越来越远了,可就在此时,我们看到那个疯了一般的怀特,好像想从客舱往通向甲板的舷梯上爬,并且还用尽全力,想一起拖着那口长箱子到甲板上。没料到,怀特居然做到了,他真的爬到了甲板上,众人看着他,简直就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他把自己和箱子用一条三英尺宽的绳索绑到了一起,随后,怀特就带着箱子跳到了海里,随即在海面上消失了,并且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

  此后,我们的目光始终在搜寻着怀特落水的海面,心情压抑地向那儿划去,还在那片海域逗留了好一阵子,可怀特踪影全无,我们只能从此处划离。随后的一小时中,小艇上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还是我最后打破了沉默:“你发现没有,船长,怀特带着箱子怎么会突然就沉没不见了呢?你没有觉得奇怪吗?开始看到怀特把箱子跟自己绑到一块儿,我还希望这箱子的浮力能帮他浮上来救他一命,还指望着他能死里逃生呢。”

  “怀特这么沉下去,可以说是理所当然,”船长回答道,“并且他肯定会立即沉没。可是,箱子里面的盐巴要是溶解了的话,怀特就能浮上来了。”

  “盐巴?为什么会有盐巴在箱子里面?”我惊呼道。

  “嘘,不要再问了,”船长指了指怀特夫人及其两个妹妹,示意我别再多谈这个,“我们以后再谈此事吧。”

  我们就这样载浮载沉于大海之上,为了活下来,我们吃尽了苦头,然而上帝毕竟还没有抛弃我们,就像没有抛弃先前那艘大救生艇上的旅客一般,我们总算是平安抵达陆地了。可是,我们从罗安诺克岛对面的海滩登陆时,已经是在五天之后了,最终撑下来的小艇成员没有多少。我们有一周时间都停留在这儿,受到了岛上居民的款待;随后,我们总算又搭上了前往纽约的船,最终抵达了目的地。

  独立号船难发生一个月后,我在纽约的百老汇偶然遇到哈迪船长。很自然地,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此前的船难,尤其说到了怀特的悲剧,随后,事情的原委我总算是搞清楚了。

  我的那位艺术家朋友怀特,起初确实准备跟他的妻子、两个妹妹,和妻子的一个女仆共同乘船到纽约。怀特夫人,也确实跟他此前说过的一样,是个才华横溢、貌美如花的女子。然而在准备启程的一天前,即六月十四日,怀特夫人忽然因急病而去世。悲痛欲绝的怀特只能依照原计划乘船去纽约,而无法让心中的伤痛留待时间来抚平。那是因为,一方面怀特要把爱妻的遗体带到岳母家中处理后事,因此无法延宕太长时间;并且,因为对当地的流言蜚语和舆论有所顾忌,怀特只好对妻子骤死的事情低调处理,不能搞得人尽皆知。可是,要是航船上真的带上怀特妻子的遗体,若是让别的旅客知晓此事,大概没有几个人会同意,大家可能会就此改变心意,搭乘别的船只。

  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之下,哈迪船长就给了怀特一个建议。他请人对怀特夫人的遗体进行了局部防腐的处理,之后再用大量的盐巴覆盖其上,放在箱子里装好。这么一来,便可以将之当成货物一般搭乘这艘船。可因为怀特夫人骤然去世的消息没有人知道,所以怀特必须要找个伪装成他妻子的人一起搭船旅行。怀特就让女仆假扮自己的妻子,并且怀特本来就多订了一间舱房准备给女仆住,就这样,每天晚上,冒牌的怀特夫人都悄悄地去那间多订的舱房中睡觉。而这个假冒的怀特夫人,白天的职责就是尽量装得像是怀特的夫人,不能让人察觉她是冒牌的,不能露出破绽。

  唉,此前我猜想的那些,原来差得有十万八千里。错就错在我对怀特一家人悲伤忧郁的神色没有留意,可以说观察不够仔细;错就错在我太爱管闲事、好奇心太强、性子也不够稳重,才会让怀特凭空添了那么多烦恼。可没有料到,见过哈迪船长,怀特的事我全都弄清楚了之后,最近我晚上睡觉都特别深沉。然而,自那之后,我的耳边就一直回荡着怀特那发了疯一般的狂笑,我的心头就一直萦绕着怀特生前那阴郁悲凄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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