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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亚瑟家之倾倒(1)

书籍名:《活葬》    作者: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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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朗杰

  那年秋天的某一天,云层很低,天气阴沉,我独自打马从一大片阴郁的田野穿过。终于在晚霞之中,我看到了亚瑟那阴森的宅邸。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仅仅是对宅邸投以一瞥,心头就涌起一阵郁闷的反感,感觉全身都不对劲。以前,我即使看到恐怖凄凉的景象,也能用颇为伤感和诗意的情绪面对,然而面对亚瑟的宅邸,我感受不到半点愉悦的诗意,而只感觉厌恶。

  阴森的房子、简单的宅邸庭院、废弃荒凉的外墙、如盲人眼睛般的窗子、萎靡的莎草和那早已变白、腐朽的树干……这种景象实在使人觉得无比绝望,有种无力感——如从毒品的幻觉中醒来时那样;有种痛苦感就像以后的每一天都无比凄凉;也有种恐怖感就像未知的面纱即将揭开。它带给人们的那种冰冷颓败的感觉,让人心中直犯恶心,即便是世界上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绝不可能用“崇高壮观”之类的词来形容这处大宅。

  但我刚见到亚瑟宅邸,就感觉那么沮丧不安,到底是为什么呢?这绝对是个难解之谜,我越想越乱,各种朦胧模糊的奇怪念头一点点向心头汇聚,将我的思路打断,谜团依旧还是一团谜。这房子的阴森氛围可以说是浑然天成的,房子里外的光影云彩、草木鸟禽都在烘托着这份阴森,毫无疑问,我被那氛围震慑住了,未曾想这玄玄乎乎的气氛,居然还有这样深重的力量。

  可是,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大概稍微调整一下房子和四周景物的关系,悲凉阴郁的氛围就能被消解吧!想到此处,我决定再向前走一些,往眼前的山中小湖走去;湖岸滑而陡,我小心地勒着马,缓步前进。我想在亚瑟宅邸边上的小湖附近站着,换个角度对房子加以观察。

  湖面平稳无波,湖水呈现出让人惊惧的深黑色。于是,我就转而去看宅邸在湖心的倒影,却没有想到,那景象的惊悚恐怖较之直接观看房子更甚,让人浑身战栗。那空空洞洞的窗户、朽坏发白的树干和萧条阴郁的莎草的倒影,无不使我心头的恐惧更深更重。

  虽然怎么看这栋忧郁阴沉的房子就怎么让人感觉不舒服,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周中,我却要在这里住下。屋主是我小时候一位很要好的朋友罗德里克·亚瑟,粗粗一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好多年前。我原本在偏远的某处住着,突然有一天接到亚瑟的来信,我想,为了找到我,亚瑟肯定花费了不少精力。他在信中极尽催逼请求之能事,让我千万千万要往他家一行,陪他住上一些时日;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我也就动身了。他现在的精神好像非常紧张不安,并且心烦意乱,这一点从他来信的笔迹中可以明显看出。亚瑟在信中说,他身患重病,精神方面的疾病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我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所以他很想见到我,希望我可以陪陪他,让他感觉稍许欢乐和快慰,能让病痛之苦得以缓解。他的来信大体就讲了这些,并且信中充满了很多真诚盼望、渴望、希望我造访的词汇,我连一点推辞的理由和借口都找不到,于是就遵照了他奇怪的“传唤”,很快动身往亚瑟家去了。

  虽说小的时候我跟亚瑟的确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过,他确实是个太过低调、沉默而谨慎的人,所以,我并不是很了解他。我仅仅知道,他出生于一个以性情沉郁、多愁善感而闻名的古老家族,以前,在很多艺术领域中,这个家族将其独特的纤细敏感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因而获得了很高的成就;近年来,除了专心钻研音乐艺术方面(亚瑟家族研究的不是浅薄易懂的旋律之美,而是非常深奥的音乐),他们丰富的情感还催发了他们慈悲的善心,低调而慷慨地捐了很多钱,默默地做了无数好事。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旁系血统从未在这个古老家族中出现过,换而言之,一直以来这个家族都是一脉单传。

  因为没有旁系血亲,因而这个家族的香火不太兴旺,可是,大概正因为这样,直系血亲才能一代代地保有这幢祖传的房子,将一贯的低沉阴郁也传承了下来。另外,因为此家族从来都采用父传子的嫡传形式,所以到后来,无论是家族的宅邸还是家族的名称,也都很自然地有了这个从姓氏而来的名字——“亚瑟家”;这个很不正式的名字是当地人私下的叫法,有两种意思包含在这个称呼中,即亚瑟家族和亚瑟宅邸。

  一开始我就说过,因为第一眼看到亚瑟宅邸我就感觉很是惊怖阴郁,所以我就傻帽儿一样地实验了一番,观察宅邸在湖面的倒影,想看看是否会有不再那么恐怖的感觉,结果未能如我所愿,倒影中的宅邸反而更加恐怖阴森。我感觉内心的恐惧急剧攀升,毫无疑问,原因都要归咎于我自己的心理因素。一直以来我都明白,之所以人们的内心会产生互相矛盾、似是而非的感受,全都是因为恐惧感在作祟。所以,当我再次看向宅邸的时候,那心底涌起的恐惧感摧压着我,使得无数关于宅邸的联想纷至沓来,进而就有更多奇怪荒谬的幻想念头出现。

  唉,我怎么会觉得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弥漫在宅邸及其四周呢?肯定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可是说白了,那不过是一股混杂了灰墙的湿气、朽木的恶臭以及湖面上那层薄薄的铅灰雾气的味道罢了,根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后,我试图从对宅邸的诡异幻想中摆脱出来,对它的外观加以理性的观察。房子的外观大都已经褪色,布满了无数的细小菌类,整个外墙就好像挂着一张密密麻麻、细致紧密的大网,这房子确实让人产生一种非常古老的感觉。就我的观察来说,建筑物不存在坍塌的危险。这座石造建筑物没有任何石块掉落或松脱,还是挺完整的,只是若对每块石块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块石头都有要开裂的迹象,所以让人感觉很不协调;我是想说,建筑物总体来说相当完整,然而细部已经损坏,也许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最为恰切。由此我联想到一个情景,即一个老旧的木制物品摆放在一间封闭起来的废弃地窖中,它虽然有着完整的木头外壳,然而里面的木质纤维早就朽坏了。再说这栋宅邸,要是将那一块块严重破裂的石块从目光中省略,一点也不会感觉有坍塌的危险;可是,一个人要是有敏锐的目光,就肯定能发现房子的外墙上面,有一道Z字形的大裂缝从屋顶延伸到墙角,而这裂缝最终的消失之处,就是那暗黑沉静的小湖吧!

  我一边对亚瑟宅邸认真观察着,一边沿着一条短堤道骑着马到了宅邸门前。门前已经有一个仆人在等着,我刚到门口,他就恭敬地帮我牵走了马匹;然后,我就进了宅邸,从哥特式拱门跨过,进到大厅。随后,有个轻手轻脚的男仆领着我,沉默地从很多阴暗迂回的走廊穿过,到了他家主人的工作室。看着走廊上各种各样的摆设和布置,模糊的恐惧感再度浮起,我的心中不禁又感觉有些发毛。我的周围是墙上的阴郁挂毯、乌黑的地板、天花板的浮雕和我一走过就会突然发出诡异响声的幽灵般的纹徽铭牌,不过我小的时候天天都能看到这些东西(可起初,我的理智竟然阻挡我回忆起这些东西),按理说,我不应该这么胡思乱想,而应该感觉亲切才是啊?

  然后,亚瑟家的家庭医生跟我在某个楼梯间迎面相遇,拙劣的阴险狡狯以及惶恐之感写在他的脸上,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身上带着的不安和惶恐我能清晰感觉到。一分钟后,男仆已经将一道门打开,将我引领到了他家主人的面前。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的挑高房间,呈尖顶狭长形的窗户嵌得很高,远远高出了黑色的橡木地面,伸手难及。从格状的窗玻璃透进来微弱的深红色光线,一眼望去,除了早已腐朽的拱形天花板的凹陷处以及房间最远的角落,一层深红色的薄薄光辉覆盖着屋里所有的东西。黑色的挂毯遍布在房间的各面墙壁之上。很多质感一般、破烂老旧的家具摆在屋内,让人有一种浑身不舒服的窒闷感。虽然地上散落着大量的乐器和书籍,然而这屋子还是没有一点生气,感觉死气沉沉的。一股忧伤的气息弥漫在房间中,无可救药的深沉阴郁感充斥在空气里。从呼吸当中,我就能清晰地感觉到。

  原本拉长了身子在沙发上躺着的亚瑟一看到我进屋,马上就起身向我走来,活泼热情地迎接我;起初,对于他所表现的热情我有些不自在,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是精神萎靡、神情疲惫的状态,此时却好像勉强自己堆出诚挚的态度、热情的精神客套地迎接我;然而后来,当他脸上那兴奋热切的表情被我注意到,我才发现他对我的欢迎是发自真心的。

  随后,我们一道坐下,不过有好一阵子,他都在沉默着,我呢,就一直凝视着他,却没有料到,看着他一段时间,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既敬畏又同情的感觉。唉,罗德里克·亚瑟居然会变成这样。自打我进门直到现在,在这几分钟之内,他的表情为何会从兴奋热情变成当下这种样子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呢?我儿时的玩伴真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吗?

  然而,他的五官还是那么特殊、那么引人注目,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眼睛大而清亮;嘴唇苍白无血色,薄薄的嘴唇呈现出完美的弧度;虽然鼻孔很宽大,不过鼻形还是挺完美的;下巴有些不够突出,却很是精巧,给人一种心智薄弱、不够坚强的感觉;整个面容看上去很是枯槁;头发的柔软纤细简直比蛛丝更甚;额头两边的太阳穴那里突兀地凸起……总而言之,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不会轻易忘记。

  可是现在,同样的五官和稍有牵动的表情产生的组合,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大的变化?我不由得怀疑,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就是亚瑟吗?现在的他,面色的苍白更胜从前,成了某种恐怖的死白;他那散发着神奇光泽的眼睛却是最为骇人的;丝绸一样柔软的头发随意乱长,好像从未整理过,所以这一头乱发不仅没有在脸上重重垂下,反倒如蜘蛛丝一样柔软地飘着,可是无论我的想象力如何丰富,也没法把他这副怪样子想象得正常一些。

  亚瑟这副不协调的诡异脸孔真的把我吓坏了,可是很快我就找到了原因。我想,那是因为他非常想压抑住自己的精神紧张和内心的惊慌不安,却又无法完全压抑,因此才会表现出这副极不协调、扭曲痛苦的诡异表情。可是,将他这怪异模样的原因找到之后,我倒一点也不惊讶于他所表现的惶恐和紧张,或者说,事实上是他信中的笔记和口吻,已经给我打好了预防针;并且,我记得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神经兮兮的,他似乎有着跟常人不同的性格气质与身体状态。我注意到,他的性格阴阳莫测,这一刻也许阳光活泼,下一刻就成了阴沉忧郁。

  另外,他说话的样子也会因为情绪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一般在精神萎靡、郁郁寡欢时,他说起话来就好像在发抖,一副毫不干脆、拖泥带水的样子,让人听起来非常费力;然而他要是有了精神、情绪亢奋,就会有迥然不同的神态,说话时不但会简洁明快、铿锵有力,看上去还显得从容不迫,他的声音也变成了沉稳和缓与抑扬顿挫兼而有之,听起来既清晰又让人愉悦。人们会对这种说话神态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就好像染上了毒瘾的瘾君子或喝多了的酒鬼,他们处于亢奋期的时候,说话就是这个样子的。

  现在,亚瑟跟我交谈的语调就是那种瘾君子或酒鬼亢奋时的样子。他滔滔不绝地解释为什么要请我到这里来,说是诚挚地希望我能陪陪他、给他安慰,说是真的想见见我;然后,他就说到了自己的病,那种病是家族遗传性精神疾病,是先天性的,没有治愈的可能,然而他马上又补充说,很快这种病就要消失了,不久之后他就无须接受这种煎熬了。他还说到,因为这个病,他受不了一点点的刺激;他虽然很仔细地描述了一番,然而我还是没有搞懂所有的细节,我想,也许这跟亚瑟的说话方式有关吧!

  他还说,他的感官知觉因为这个病而变得非常亢奋敏感,所以,他只能穿某种质地的衣服;只能听某种乐器的声音,因为别的乐器声音都让他恐惧;任何花香都不能闻,否则就会感到压迫;眼睛不能看到一丝光线,否则就感到刺痛;食物只能吃清淡的,否则就感觉恶心。

  并且,他表现出的样子好像是被“恐惧感”彻底奴役了。他如此说道:“我命不久矣,肯定是自己那愚蠢可悲的‘恐惧感’把我害死的,这是我唯一的死法!我对未来充满恐惧,人、事、时、地、物等本身并不是我所怕的,我怕的是它们带来的后果。即便是最微小的事情,也能吓得我浑身发抖,也能让我敏感的心无法承受。面对危险确实没有什么好排斥、好讨厌的,可是我所怕的就在于,只要面对危险,随之就要面对恐惧感。紧张不安笼罩着我的生活,我总是想要逃避,想方设法地从‘恐惧感’身边逃开,然而我有预感,那一天就快要到了,到了那时,我就要把理性和生命全都抛开,跟凶狠的‘恐惧感’的幽灵肉搏血战。”

  并且,从他话语中某些模糊、断续的语句中,我时常还能感觉到他此刻颇为古怪诡异的精神状态。应该如何描述呢?说起来,亚瑟长年生活在这栋老宅中,多年以来从未出去过,某些和房子有关的迷信想法就更深入了他的心灵。他那些迷信的想法和态度着实荒诞,令人无法捉摸。亚瑟说,一种古老、诡异和奇怪的气质渗透在这房子中的每个角落,他认为,这是因为年岁太过久远,他们家族世代承袭的郁郁寡欢的气质传染给了这栋宅邸,因此,塔楼变成了现在这副萎靡萧条的样子,房子的外墙显得灰蒙蒙一片;并且他还说,似乎在他的日夜凝视之下,就是宅邸附近的山中小湖也被感染了,成了一潭静止无波、沉郁黑暗的湖水。

  似乎有一种拉扯的力量存在于老宅和亚瑟之间,使彼此不得不相互影响,然而这种情况不是一直如此的吗?那亚瑟的精神状况为什么近来突然恶化,变得如此糟糕呢?犹豫了一番后,最后亚瑟还是承认了,他病情的变化并非是没有原因的,即他挚爱的妹妹在忍受了长时间的病痛折磨后,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多年以来,亚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人就是他这个妹妹,她也是唯一陪伴他走过了这么多年的人。亚瑟跟我说:“要是妹妹去世,亚瑟家族就只剩下我这个拖着病弱之躯的绝望之人了。”他说这句话时悲痛的神情,我永远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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