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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无疾而终(2)

书籍名:《死亡之书》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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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毛婆婆的态度有时让黑子着实感到迷惘。

  黑子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大干部模样的人,他穿着军装,后面跟了几个随从,他们径直来到了赤毛婆婆的家里。

  大干部也不年轻了。

  他一进到赤毛婆婆家,两眼潮湿。

  他哽咽地说:“赤毛婆婆,你还认识我吗?”

  赤毛婆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只是说:“我从来都不认识你。”

  大干部说:“你老人家仔细想想,我是周讯呀,就是你当初救过命的周讯团长呀。”

  赤毛婆婆平静地说:“贵人,你走吧,我真的不认识你。”

  大干部很伤感:“怎么会呢,你老人家是不是——”

  赤毛婆婆的语调有点冷:“我还没有老到糊涂的时候,你不用再说了,你还是走吧。”

  大干部无限伤感地站起来,走出了赤毛婆婆家。大干部走的时候,给赤毛婆婆留下了两百元钱。

  赤毛婆婆对在一旁的黑子说:“黑子,把这钱给那人送回去。”

  赤毛婆婆的话中隐含着一股威慑力。

  黑子二话不说拿着钱就追了出去。

  他对大干部说:“赤毛婆婆让我把钱还给你。”

  大干部说:“你拿回去吧,我是不会收回来的。”

  黑子说:“不行,赤毛婆婆说了,她不要这钱。”

  大干部说:“那就给你吧!”

  黑子说:“我不要,赤毛婆婆说了,要还给你!”

  黑子坚定的目光让大干部的眼睛跳动了一下,他收回了钱,回头望了望古旧的曲柳村,苍凉地走了。

  大干部是从镇上徒步走到曲柳村来看望他的救命恩人赤毛婆婆的。

  那是一九二九年的事了,当年周讯是红军的一个团长,他负伤之后被国民党追到了曲柳村,当时他就躲在赤毛婆婆的家里。

  黑子和王松国去县城里参加高考那几天,黑子母亲心神不宁,她老担心黑子考不好。她来到赤毛婆婆家里,对着那尊观音菩萨的木雕,喃喃地说:“观音菩萨保佑,保佑黑儿顺顺利利,一举高中。”

  赤毛婆婆说:“我看到灵光了。”

  一九七七年八月,邮递员送来了两份录取通知书。

  乡邮员老陈骑着单车一路丁丁当当地进了村。乡邮员老陈的到来,让曲柳村的人兴奋不已。每次人们一听到他自行车的铃声,就赶紧跑到门口,等待着,看看有没有远方亲人的来信。老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黑子家门口。母亲早在家门口等候了。其实黑子也听到了那自行车的铃声,但他不敢出去,他怕失望,多少次,自行车的铃声从门口响过,却总是没有音讯。

  老陈对在门口等待的黑子母亲说:“老嫂子,恭喜你了,北京大学来的信,快拿去。”

  老陈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他多少年没有送过这种信件了,如今他又能送这种给人带来鼓舞带来激动的信了,他能不由衷地高兴吗?

  母亲喜形于色,她大声喊道:“黑儿,快出来,北京大学来信了!”

  黑子一激灵地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他一接过那封信,看到信封上鲜红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信,是录取通知书。

  黑子先是呆了一会儿,随即跳起来,对着母亲说:“我考上大学了——”

  母亲笑了,那笑容里有甜酸苦辣。

  老陈看着他们母子高兴的样子,悄悄地走了。

  他还要去王松国家送录取通知书呢。

  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感,但更多的还是为曲柳村能出大学生而欣慰,他自言自语地说:“乡村里飞出金凤凰了。”

  他骑上了单车,朝王松国家赶去。

  黑子手中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跑出了门,他在村里奔跑着,边跑边喊:“我考上大学啦——”

  村里人很惊讶,“黑子考上大学了?”

  很多人到黑子家里去道喜。

  黑子跑出了村子,他一直往河堤上跑去,他跑下了河堤,奔向了渡口。

  渡口静悄悄的,一艘新渡船泊在岸边,接任撑船佬的艄公躺在船舱里沉睡着。

  黑子不叫了,他望着呜咽的大河水,泪水流了出来。

  他喊了一声:“爹,我考上大学了,爹!”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他呜呜地哭着。他那两个被洪水掩埋的爹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哭声。黑子的哭声浮在水面上,氤氲着,弥漫着,大河上下充满了黑子的哭声。

  黑子和王松国都考上了大学,村里议论纷纷。这可是解放以来第一次出大学生呀。那几天,乡亲们纷纷请黑子和王松国吃酒。挨家挨户地吃,挨家挨户地喝,虽说没有什么好酒,没什么好菜,但那种乡亲间的情感是真挚的。

  在乡亲们请黑子和王松国喝酒的过程中,黑子母亲陷入了困惑之中。黑子的路费和上学的费用让她操心。

  她不知如何是好。

  黑子考上了大学,按理说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的高兴劲一过,心情就沉重起来了,她把该卖的东西都卖了,可还是凑不够那些钱。每天乡亲们来请黑子,她都装出笑脸,应付热情淳朴的乡亲们。

  随着黑子上学日期的一天天临近,母亲心里火烧火燎的。她着急呀,无论如何,她也要凑够儿子的上学费用,哪怕是去卖血。

  就在她万分着急的时候,李远新上门了。

  那天晚上,黑子又被人请去喝酒了。这段时间,他可忙碌了,在家的时间很少,母亲理解他,他出息了,受人家尊敬了,她为他高兴,她不会阻止他去高兴的。母亲对儿子的爱永远都是含蓄的、默默的、不可言说的。

  李远新进了黑子家。

  过早的成熟使他看起来苍老极了,他不像他父亲那样快乐,尽管父亲临死之前对他说要快乐地活着,可生活的重负和心灵的压抑使他快乐不起来。这些年来,他和黑子有些疏远,他要劳动,要持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黑子在一起。但他们还是好朋友。黑子去考大学那几天,他心里酸溜溜地难受,要是父亲不死,他也可以和黑子一起去考大学。黑子考上了大学,他打心眼里为黑子高兴。

  李远新本来也想像乡亲们一样请黑子吃一顿酒饭的,但他看到乡亲们争着抢着,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母亲赶忙给李远新让座,并给他倒了一碗茶,拿出烟让李远新抽。李远新抽着烟,看着憔悴的黑子母亲,心里也不好受。山地女人都是苦命的,过多的操劳使她们过早地衰老,她们在乡村的道路上奔忙,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血汗构建儿女们的天堂。她们是无辜的,也是无畏的。

  “黑子考上大学了,你也熬出头了。”李远新说。

  母亲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黑子走后,她会陷入另一种痛苦和黑暗,所有的亲人都将离她而去。那是残酷的现实。

  李远新抽完了一根烟,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黑子母亲:“本来想请黑子吃一顿饭的,但来不及了。我心里十分清楚,黑子要到大城市里去读大学,还需要花很多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和黑子朋友一场,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日后要需要我帮忙,一定要跟我说。我们在农村,只要田里的粮食收成过得去,怎么都会有饭吃,黑子在外面就不容易了。”

  “这——”

  黑子母亲接过那包钱,不知说什么好,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李远新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推来推去了,黑子走的时候我再去送他。”

  李远新走了。

  黑子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怪难受的。

  母亲没想到在这个夜里,赤毛婆婆也拄着拐杖来了。她一进门就说:“我看到灵光了。”

  母亲赶忙给她让座。

  赤毛婆婆没说什么,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黑子母亲:“黑子这么多年来像我亲孙子一样服侍我,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的,这是我多年来保存的东西,你把它卖了,给黑子上大学用,他是中了状元呀!”

  说完,她就走了。

  黑子母亲打开了那个红布包,里面包着的是一对玉镯,年代久远的玉镯。

  黑子和母亲还在感动中。

  突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对黑子说:“快,黑子,赤毛婆婆唤你过去。”

  母亲问:“赤毛婆婆怎么啦?”

  那人说:“赤毛婆婆要去了。”

  “什么?”黑子睁大了眼睛。

  那人着急了:“快,快去,别问那么多了,赤毛婆婆让你赶快过去。”

  黑子和母亲飞快地跑了过去。

  赤毛婆婆坐在蒲团上。她闭着眼睛。有许多人围在她的屋里屋外。

  她喃喃地说:“我看见了好多人,他们来接我了。哦,菩萨也来了,菩萨也来接我了。”

  她又说:“黑子,黑子来了没有,我要见黑子。”

  黑子挤了进去。

  他看到了赤毛婆婆安详平静的脸。

  他轻声地说:“赤毛婆婆,我来了。”

  赤毛婆婆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刹那间明亮起来,一道白光进入了黑子的灵魂深处。她说:“黑子,你要离开曲柳村了,我也要走了,我看到很多人来接我了,还有菩萨,我要上另一条道路了。”

  她伸出干枯的手,在黑子脸上摸了一下,然后说:“黑子,菩萨会保佑你的。”

  她把手上的一小串念珠递给了黑子。

  黑子接过了那串念珠。

  他看着赤毛婆婆的眼睛闭上了,手缓缓滑落。

  她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去了。

  黑子没哭。他听到了一个来自冥冥之中犹如阳光的声音:“黑子,我不是死了,你不要伤心,我只是从一条路上走了,我们还会在另一条路上重逢。”

  赤毛婆婆无疾而终。

  黑子离开曲柳村的那天清晨,天气晴朗,露水味浓郁,乡亲们都到村口去送黑子和王松国。大队派了一辆拖拉机拉他们到镇上去坐车。王松国考取的是省城的师范大学。这天像是乡村的节日,很多村民的脸上是笑容,眼中却充满了迷惘,他们觉得黑子和王松国考上大学是好事,但是对山外的世界村民们没有准确的判断,他们的内心还存在着一种隐隐的恐惧。

  母亲心里同样也有村民的那些顾虑,对于儿子的未来,她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但她清楚,儿子迈出的这一步是多么重要,所以尽管她心里充满了矛盾,但微笑着送黑子上了拖拉机。

  母亲在拖拉机发动前,往黑子手里塞了一个用线缝得严严实实的小布荷包。母亲在拖拉机开动后,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她的眼睛迷蒙起来,她看不清在乡村的土路上滚动的拖拉机上的儿子了。

  拖拉机的后面扬起了一阵土灰,黑子的眼睛也迷蒙了,他觉得母亲和乡亲们的脸都模糊了。在拖拉机渐渐离开曲柳村的过程中,黑子的手上还紧攥着那个小布荷包,他知道那里面装着饱满的谷粒和灶土。黑子心里想,母亲给他这个布包,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让他不要忘了乡土,另一层意思是无论他走到哪里,乡村田野里生长的五谷和亲情都会时时刻刻地充实他的生命。

  想到这里,黑子抬头望了望远方将要翻越的崇山,他发现天的那一边涌起了一层黑云,他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就像他刚刚来到曲柳村时对未来一无所知一样。

  二○○四年六月改定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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