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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书籍名:《》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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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初八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起床后,就钻进了竹床底下,她打开了一块木板,进入了地窖里。她从地窖里抱出来一个蒙着红布的陶罐。放在了小木屋的地上。小木屋里十分温暖,凌初八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对着那个蒙着红布的陶罐念着咒语。

  凌初八鼓起的肚子上上有几条红绿相间色的斑纹,看上去十分的骇人。

  她念完咒语后,就打开了蒙在陶罐上的那块红布,从陶罐里抓出了一条一尺来长的青蛇,放在旁边的一盆清清的温水中洗着,边洗边说着什么,她血红的眼睛里喷射出一股火苗。

  她给青蛇沐浴的过程十分漫长,像是细心地给宋柯沐浴,蛇身上散发出的腥味让凌初八迷醉。

  凌初八给青蛇沐浴完后,就把青蛇提了起来,张开嘴巴,把青蛇吞了进去,青蛇很快地进入了她的肚子,她鼓起的肚子在蠕动着……在门外,有一个人趴在门缝里看着里面的一切……当凌初八走出小木屋前,那人就鬼魅般躲了起来。

  凌初八唱着一支悠婉的山歌,走进了森林的深处……直到她完全消失,那个偷窥的人才重新出现在小木屋的外面。

  这个人就是在唐镇失踪多日的三癞子。

  他再看了看小木屋几眼,就离开了这个地方,狗一般飞快地朝唐镇方向奔去……

  凌初八身上泼满了狗血,被县城里来的警察五花大绑地从唐镇小街上经过,押往县城的时候,宋柯还没有起床。凌初八的目光没有在画店阁楼上的窗户上停留多久,她就被押解她的人推搡过去。唐镇的人怎么也不明白,平常一个朴实的编竹篮卖的山里女人,是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蛊妇。疯婆子胡二嫂傻傻地看着凌初八经过,嘴巴里还喃喃地说着:“我该死,我真该死呀——”

  凌初八被押解往县城之后,宋柯的身体就开始有了变化。

  他总是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也没有了食欲,很快就消瘦下去,本来就清瘦的宋柯变成了皮包骨。他一直躲在画店里,不出门,就是连三赖子来敲他的门,在门口大声地叫他,他也不开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眠床上,想着和凌初八在一起的时光,也想着苏醒……没有人知道他和凌初八的事情,三癞子没有说,凌初八也不会说。

  凌初八在县城里招认了她在唐镇下蛊毒死朱贵生等十几人的事实,但是她没有说为什么要下蛊杀人。关在县城大牢里的凌初八身上散发出熏人的恶臭,那是浇在她身上的狗血变质散发出来的恶臭。每天早晨,狱卒都会把一盆狗血从她的头顶浇下,那时,凌初八浑身颤抖,像是被抽去筋脉那样痛苦不堪,她眼睛里的红色也渐渐地褪去。

  三癞子在凌初八被捉走后,镇长游长水赏给了三癞子两块大洋,三癞子接过那两块大洋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显示出兴奋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离开。镇长游长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三癞子提了一桶狗血,来到了黑森林的那间小木屋前,往屋里泼着狗血。泼完狗血,三癞子就在森林里拣来了很多干树枝,堆在了小木屋的四周,然后,他用火石点燃了一把火。

  小木屋燃烧起来。

  三癞子闻到了肉体烧焦的味道,他仿佛看到无数条毒蛇在挣扎,在大火中爆裂。

  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这是春节前最后一墟日,唐镇每年的这个墟日都是最热闹的。拿屠户郑马水来说,他杀了一个晚上的猪,他相信他杀的十几头猪会在这个墟日卖得精光……宋柯在这天起了个大早,天还没有亮,他就踏着星光和冬天的晨霜,走上了通向县城的山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召唤着他,宋柯觉得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本来要走几个时辰的路,两个时辰就走完了。宋柯来到县城,准确地来到了县城西北角的罗汉岭半山腰的刑场上,自古以来,这里都是杀人的地方,尽管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也笼罩着浓重的煞气。宋柯在这里等待着。

  正午时分,在县城里游完街的蛊女凌初八被押到了罗汉岭刑场。

  围观的人很多,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目光都十分阴郁。

  宋柯看到了浑身上下淋满了狗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的凌初八,他的心颤抖着,感情十分复杂。宋柯的身上顿时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很多看热闹的人都捂上了鼻子和嘴巴,就连脸上蒙着白布行刑的侩子手也皱起了眉头。大家都以为浓郁的腥臭味是从凌初八的身上散发出来了,而忽略了宋柯。凌初八低着头,似乎没有看到宋柯。

  宋柯走到了行刑官的面前,对他说:“我有一个请求,我可以在杀凌初八之前,给她画一幅像吗?”

  行刑官说:“你是什么人?”

  宋柯平静地说:“我是凌初八的丈夫。”

  行刑官的目光在宋柯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眼泪莫名其妙地滚落,他擦了擦眼睛,对宋柯说:“去吧,要快点,只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

  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把所有人的泪水都熏出来了。

  只有宋柯没有流泪,他来到跪在那里反绑着双手的凌初八面前,坐了下来,把画夹放在两腿上,开始给凌初八画像。凌初八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看宋柯一眼。宋柯十分平静,他一笔一笔地在画纸上涂抹着,轻轻地说:“初八,你为什么要下蛊杀人。”

  凌初八的呼吸粗重起来。

  宋柯知道,她是在呼吸自己身上的腥臭气味,他也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哪个女这样呼吸他身上的味道了。

  凌初八轻轻地说:“为了你,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了活下去顶多在树上下蛊。你是画师,如果没有人找你给死人画像,你会多么的难过;你说你是男人,你不想让我养活你,可没有人找你画像,你怎么能够赚到钱,怎么能够体现你男人的尊严!”

  宋柯平静地说:“初八,你别说了,我全明白了。”

  凌初八还是低着头:“我还想对你说一句,宋画师,我一生中唯一的心肝哥,我在三癞子把那条土狗弄死的那个晚上,就进入了画店的阁楼里,给你下了蛊。我活着,你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死,你也会死。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对不起,我的心肝哥——”

  宋柯无语。

  他不到二十分钟就画完了凌初八的画像。

  宋柯站了起来,在暮冬的阳光之雨中离开了凌初八,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凌初八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对侩子手说:“来吧!”

  眼睛里一直淌着泪水的侩子手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凌初八的跟前,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头刀。侩子手大吼了一声,手起刀落,一片血光,凌初八的人头滚落在地……

  宋柯回到了唐镇。他把自己关在了画店里。唐镇人在准备着过年,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个年关天气都十分晴朗,晴朗的天气和温暖的阳光几乎和宋柯无关。宋柯一直紧闭着门扉,躺在画店阁楼的眠床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从县城回来后,他就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了,连拿画笔的力气也没有了。躺在眠床上,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四肢却无法动弹,肚子里有响动,似乎有无数条青蛇在游走。当他刚刚得知凌初八用蛊术杀人的消息时,宋柯内心充满了恐惧。现在,他已经彻底平静了。一切都会在该到来的时候到来,这是他的宿命。

  大年三十的前夜。宋柯孤寂地躺在眠床上,怀里抱着凌初八的画像。

  阁楼里没有灯火,自从他从县城回来后,他就没有点灯。

  他希望床底下附在画像上的鬼魂出现,和他说话,可那些鬼魂仿佛都已经远去,床底下再没有传来怪异的声音。对此,宋柯十分失望。不过,他想,自己很快就会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可他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在死后去找那个叫苏醒的女人,问她为什么会在某个春天的夜晚,突然闻到他身上出现的腥臭味,其实,在那个春天的夜晚之前,他身上从来没有过这种让他逃离上海,逃离苏腥的腥臭味……

  是的,宋柯听到了一种召唤。

  那是由很多笑声组成的召唤,从遥远的森林里传来,从开满鲜花的山谷里传来,从清澈的溪流中传来……宋柯在黑暗中露出了笑脸,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切是那么的平静,不像想像中痛苦……

  那个晚上,三癞子第一次穿上新鞋。

  那是宋柯给他买的新布鞋。

  三癞子心里明白,新鞋是宋柯买给他的,唐镇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他穿着那双新鞋睡去。

  三癞子醒来时,浑身冷汗,他梦见宋柯死了。

  三癞子爬了起来,跳下神坛,出了土地庙的门,朝镇街上狂奔而去。

  三癞子站在画店的门口,大声喊着宋柯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三癞子。

  三癞子撞开了门,摸上了阁楼。他用火石点亮了油灯。宋柯躺着眠床上,身体已经僵硬了,他的肚子鼓起来,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还带着一丝笑意。

  他胸前那幅凌初八的画像竟然没有脸,只是凌乱的头发,每一根头发都似一条弯曲的小蛇,凌乱的头发上,有一朵野菊花。

  三癞子走到他面前,哽咽地说:“宋画师,是我害了你呀,是我把保护你的狗杀死了——”

  三癞子说这话的时候,画店外面站着一个修长的白色人影。

  宋柯死了。

  没有人给他敲丧鼓。

  也没有人给他画张遗像。

  甚至没有人给他买一副棺材。

  大年三十的清晨,三癞子把宋柯的尸体背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三癞子把宋柯放进了早已经挖好的墓穴里。三癞子把游长水赏给他的两块大洋扔进了宋柯的墓穴里,说:“宋画师,我把当初偷你的钱还给你了,你收好,也许还会有用的,我已经不需要它了!什么也不需要了!”

  三癞子给宋柯的墓穴上埋上了土,很快地,堆起了一个新鲜的坟包。

  三癞子点燃了三柱长香,插在了宋柯的坟头,然后跪在那里,磕了三个响头!

  三癞子站起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远处的唐镇传来了新年的爆竹声。

  三癞子喃喃地说:“活着真没意思!”

  三癞子跳进了另外一个为自己挖好的墓穴,躺在潮湿的红土上,抱着宋柯给他画的有颜色的画像,穿着宋柯给他买的新鞋,等待死亡,他想,自己死了,一定会有人把这个坑给填上的,自己的尸体不会被野狗撕咬。这时,他闻到了腥臭味,浓郁的腥臭味满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里聚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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