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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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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记忆都变成了幻象。

  宋柯的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叹。

  人活着就是那么的充满了不确定性,谁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谁知道自己命运的最终归宿在何方?

  宋柯突然听到了竹床底下传来了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相互搏斗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宋柯从竹床上爬了起来,下了床,他蹲下来往床下望去,床底下什么也没有。那劈劈啪啪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宋柯很准确地断定,那劈劈啪啪的声音来自床底下,可是,床底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宋柯站了起来,来到门边,打开了小木屋的门,看到了淡淡的晨雾,淡青色的缕缕晨雾在森林里飘荡。

  宋柯突然看到穿着士林蓝土布衣服的凌初八从晨雾中走来。

  她抱着一个密封的黑色陶罐,黑色的陶罐紧紧贴着她微鼓的肚子,凌初八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双红色的眼睛里飘着如水如雾的柔情。

  宋柯呆了,此时,凌初八在他眼中是一个女神,他内心里涌起了一种久违了的感动。这些日子来,要不是凌初八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或许不用唐镇的人赶他,他就自己收拾行囊,离开了唐镇。自从三癞子病了住在画店里趁他在夜里到黑森林的小木屋和凌初八幽会,偷走了他剩下的两块大洋,他就身无分文了。几个月来,唐镇没有死人,也没有人请他去画像,没有收入的他靠凌初八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从夏天到深秋,凌初八让他真实地感觉到了依靠,但是,他内心总是觉得对不起凌初八,他怎么能够给凌初八增加负担呢。就在昨天晚上,宋柯来到小木屋后,发现凌初八又用香藤子根炖好了猪脚等着他,宋柯十分感动,感动之余,他对凌初八说:“你这样对我,我该如何报答你呢!”凌初八淡淡一笑:“你只要不嫌弃我这个丑陋的红眼女人,我就很满足了,我从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心甘情愿的服侍你,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你的回报。”宋柯无语,只是把凌初八拥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苏醒一样。

  宋柯看着凌初八仙女般从淡青色的晨雾中走来,他轻轻地叫了声:“初八——”

  凌初八走到他的跟前,微笑地对他说:“宋画师,你起床啦,怎么不多睡一会呢?”

  宋柯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红晕:“醒了,就起来了。”

  宋柯的目光落在了凌初八抱着的黑色陶罐上,凌初八说:“宋画师,进屋吧,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宋柯和凌初八进了屋。

  凌初八把黑色的陶罐放在了地上,揭开了封住陶罐的盖子,宋柯看到了里面有几只像青蛙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它们的表皮是猪肝色的。宋柯问道:“初八,这是什么?”

  凌初八笑笑:“我就知道你们城里长大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告诉你吧,这可是我们山里的宝贝。它叫石蛙,石蛙和田野里的青蛙不一样,它们生长在山上的有泉水的岩石洞里,因为稀少,而且又很补身体,所以就特别珍贵。我想,你的身体这么瘦弱,我的钱也不多,不可能天天去镇上买猪蹄炖给你吃,就想到了石蛙,所以,我一大早就起来,到山里去捉了这些石蛙回来,看看,我今天的运气不错,捉到了五个呢,一会我把它们杀了,汆新鲜的石蛙汤给你吃,这可是大补呢。”

  宋柯握住了凌初八冰凉的手:“初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吗?”

  宋柯一动情,身上的腥臭味就大量的释放出来,被宋柯紧紧地握住手的凌初八闭上了血红的眼睛,陶醉地大口呼吸着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她喃喃地说:“宋画师,我亲亲的心肝哥呀——”

  宋柯把凌初八揽在了怀里,亲着她的额头说:“初八,你不要因为我苦了你自己,我不在乎吃什么,也不在乎我的身体怎么样,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安慰。只是我现在穷,什么也不能给你,你要知道,我也是个男人,我不希望一个女人来养活我。”

  凌初八听了宋柯的话,浑身颤抖了一下,轻轻地咬着宋柯的耳朵说:“宋画师,你会有钱的,其实,你有没有钱不重要,你能够这样抱着我,让我呼吸你身上的味道,我就满足了。”

  这个世界上有那个女人会喜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只有这个神秘而孤独的山里女人——凌初八!仅仅凭这一点,凌初八在宋柯心中的位置渐渐地取代了苏醒——那个宋柯心里梦幻般的女人,尽管在很多个夜晚,凌初八吹灭了灯火,和宋柯做爱的时候,宋柯还会情不自禁地叫着苏醒的名字。

  就是农历九月二十一日这天晚上,宋柯回到唐镇,就听说死人了。

  宋柯在凌初八的小木屋里吃完晚饭,凌初八双眼迷离地轻轻对他说:“宋画师,你该回去了——”宋柯来不及说什么,浑身就电击般颤抖了一下,眼镜片后的双眼就出现了迷幻的色泽。宋柯呆呆地站起来,梦游般走出了小木屋。凌初八跟他出了门,她对着黑黝黝的森林,嘴巴里发出了尖利的唿哨声,一条浑身发出青光的青蛇出现在了宋柯的面前。在这个没有星月的阴霾之夜,那条发着青光的青蛇把迷幻中的宋柯带回了唐镇。宋柯进入镇街后,那条青蛇就消失了,宋柯也清醒过来,凌初八在宋柯清醒后的脑海里又变成了一朵迷幻中的花,他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和凌初八相见。

  宋柯进入唐镇后,就听到了丧鼓的声音。

  寂静的镇街上显得阴森可怕。

  宋柯刚刚走到画店的门口,正要开门,他听到身后有个人对他说:“宋画师,你终于回来了。”

  宋柯回过头,黑暗中站着一个黑影,宋柯看不清他的脸。

  宋柯心里猛地抽筋:“你是谁?”

  黑影说:“我是洪福酒馆的伙计,我们老板朱福宝请你去给他的父亲画像,他父亲过世了。”

  宋柯心里一沉,怎么突然就死人了?

  黑影又阴沉沉地说:“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了,我们老板的父亲早上就发现死在眠床上,他死后,老板就让我来找你去给他父亲画像,老板还说,好在游镇长英明,没有听镇上那些人的话,把你赶出唐镇,否则,他不知道要到哪里找画师。老板还说了,无论我等到什么时候,也要等你回来,请你过去给老板父亲画像。你现在终于回来了,我好带你回去交差了,唉,我还以为你离开唐镇,再也不回来了呢。”

  宋柯无语。

  洪福酒馆老板朱福宝的父亲朱贵生死得蹊跷。

  头一天晚上,六十五岁的土财主朱贵生还在儿子的酒馆里宴请了几个从周边乡村里过来的地主,那些地主连夜坐着轿子离开后,精神健硕的朱贵生还在镇公所和游镇长他们打了几圈麻将,然后才让儿子朱福宝替了自己就回家去睡觉。

  游镇长叫保安队的副队长猪牯送朱贵生回家。

  猪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朱贵生拄着拐杖走在后面,猪牯边走边回头对朱贵生说:“贵生叔,你慢点走,注意脚下的路。”

  朱贵生中气很足地说:“走吧,走吧,别以为我老了就不行了!”

  猪牯就嘿嘿地干笑。

  说起来,朱贵生和猪牯还是亲戚,但是猪牯的父亲没有出息,一生都靠租种朱贵生的田为生,就是猪牯当了保安队的副队长,得到了游镇长的器重,朱贵生还是瞧他不起。在朱贵生眼里,前面走着的背着长枪提着灯笼的猪牯就是一条狗。朱贵生的家就在青花巷里。走进青花巷的第一个大宅子就是朱贵生的府第。

  猪牯把朱贵生送到家后,当他走出青花巷的时候,感觉到身后有一阵风掠过,他猛地回头,发现一个白影一晃而过。想起唐镇关于沈文绣鬼魂作祟的传闻,猪牯吓了一跳。那白影转瞬即逝,青花巷深处黑漆漆的,猪牯虽然背着枪,但是他还是有些心虚,提着灯笼飞快地回到了镇公所。回到镇公所,猪牯站在旁边看他们打麻将,游镇长瞟了他一眼说:“猪牯,你的脸怎么那么白呀?”猪牯说:“可能是夜风吹的吧。”游镇长笑了,抓起一个二饼说:“我自摸了!”

  朱贵生回家后泡了一个脚,然后就躺下了,躺在床上,他想起了自己家里的那条看门狗。他们家的那条看门狗是出了名凶猛的,以前还咬过一个半夜三更去青花巷巷尾寡妇余花裤家和余花裤偷情的一个男人,朱贵生还赔了那个男人两斗米。从那以后,朱贵生吩咐下人到了晚上就把狗洞堵上,不让狗出去伤人,因为他知道,深更半夜摸寡妇余花裤家门的男人不少。可是,朱贵生家的那条大黄狗却在两天前失踪了,朱贵生派人到处找也没有找到。想起这条狗,朱贵生有些伤感,他和这条狗还是有感情的。这条狗还救过他一条命呢,那年土匪陈烂头在一个晚上潜入唐镇,来到他们家时,要不是这条狗咬住陈烂头,让他从后门逃走,杀人不眨眼的陈烂头说不定就把他给宰了。

  朱贵生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呼噜。

  到了早上,朱贵生家的一个下人,到朱贵生的房间里去准备给他倒马桶,结果发现朱贵生死在了眠床上。朱贵生死的样子十分骇人,他的尸体浑身肿胀,肚子像鼓起来的一个小山包,头脸也肿得像个谷斗,七窍流着黑色的污血。让那个下人魂飞魄散的是,他竟然看到一条青色的花斑蛇从朱贵生的嘴巴里溜出来……朱家的下人去给朱福宝报讯时,朱福宝还在镇公所的麻将桌上酣战,整整一个晚上,就是朱福宝一个人输钱。

  宋柯随着洪福酒馆的那个伙计来到朱家,朱家的人纷纷躲着他。其实这个时候,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已经很淡了,还没有朱贵生死尸的尸臭来得难闻。可是,朱家的那些人还是远远地躲着他,还捂着嘴巴和鼻子。宋柯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披麻戴孝的朱福宝对宋柯说:“宋画师,父亲的画像就拜托你了,画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宋柯没有说话,而是来到了朱贵生尸体的旁边,给朱贵生画像。

  朱家的所有人都离他很远,都用一种莫测的目光审视着宋柯。

  宋柯很快地进入了状态,他潜意识里有种动力,那就是必须画好朱贵生的画像,这样他就可以拿到丰厚的报酬,就可以把钱交给凌初八,换回一点男人的尊严或者说给凌初八减轻一些由他带给她的负担。

  宋柯的目光十分平静,平静的目光在从死者的脸容中捕捉他的灵魂,他知道,只有把死者的灵魂表现出来,画像才是成功的。

  他准确地在画纸上描绘着,宋柯仿佛听到死者在向他倾诉着什么。

  宋柯沉默地专注地聆听死者的倾诉,此时如果死者就是突然坐起来和他说话,他也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他已经进入忘我的状态。

  死者的肚子还在鼓胀着,好像肚子里面有什么活物,在撑着他的肚皮。

  宋柯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就画好了朱贵生的遗像。

  这副遗像画好后,朱福宝第一个上前观看。

  朱福宝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呆了。

  父亲仿佛在他眼前复活了,父亲的眼睛里透出的那股神气使他对宋柯的画技深深折服,他甚至忘记了宋柯是个有臭味的人,紧紧地握住了宋柯的手,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谢谢你,宋画师!谢谢你!我想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因为你给他画的像感谢你的!”

  此时的宋柯已经疲惫不堪,他心中鼓足的那口气在他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就已经泻掉了。对于朱福宝的溢美之辞,宋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看到朱福宝两片厚厚的嘴唇在上下翻飞。

  朱福宝毫不犹豫地给了宋柯三块大洋:“宋画师,我说过的,你给我父亲画好了像,我不会亏待你的,游镇长当时给你多少钱,我现在同样给你那么多!”

  宋柯接过三块大洋,便在朱家沉闷而有接奏的丧鼓声中,离开了朱家。

  宋柯走到街上时,起了大风。

  宋柯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自己已经被死人吸干,只剩下一个躯壳,骤起的大风会不会像卷起一片枯叶那样把他刮走?宋柯身上能够体现重量的东西就是那三块大洋了,是那三块大洋使得他没有被大风卷走,宋柯的手伸进口袋里,手指触摸到冰冷沉重的银元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声悠长的叹息在这个深秋的黑夜里随风飘荡。

  宋柯还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死亡的气息。

  是大风把死亡的气息从幽冥中带来的?宋柯不知道。死亡的气息潮湿阴冷,还散发出一种腐朽的霉烂味道……宋柯呼吸着越来越浓郁的死亡气息,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面临着灭顶之灾。

  大风在阴郁的唐镇从东鼓荡到西,又从西鼓荡到东,风中夹杂着凄凉的哭声,愤怒的吼声,无奈的叹息,没有人倾听的倾诉,捶胸顿足的哀叫,喃喃的私语,疯狂的狞笑……许多许多看不见的魂魄在夜风中狂舞,在颠覆着唐镇的宁静。

  宋柯踉踉跄跄地往画店走去,他要躲进画店的小阁楼里,用被子把自己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抵御狂风带来的死亡气息,抵御这个漫漫长夜里心力憔悴后的虚脱。

  宋柯摸索到画店的门锁,铁锁像一块冰。宋柯打开了锁,进了画店的门,赶紧把门闩上,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息着。画店里异常的沉闷,宋柯会不会窒息而死?

  画店外面狂风呼啸着,呜咽着——

  下,人呜咽

  朱贵生没有征兆的突然暴死引起了游长水的警觉。为了不引起唐镇人的恐慌,游长水让朱福宝封锁了朱贵生死状的消息,不让家里的下人们透露出去。这种事情要是被长舌妇胡二嫂知道,她会添油加醋地把事情无限放大,弄得满镇风雨。

  游长水在朱贵生死后的第一时间里便带着猪牯和朱福宝一起来到了朱家。那时,朱家上下一片悲戚。游长水和朱福宝踏入朱贵生卧室时,看到瘫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那个下人。正是这个下人的惊叫吸引来了朱贵生的家人,才去向还在镇公所打麻将的朱福宝报丧的。那个吓瘫了的下人说出有一条蛇从朱贵生的嘴巴里爬出来后,游长水马上就说:“这个人是在做梦吧,那有这样的事情!”满眼泪水的朱福宝就让人把那个下人架出去了。朱贵生的死状十分怪异,游长水就让猪牯去把老郎中郑朝中请了过来。

  朱贵生的卧室门被关上了,卧室里除了朱贵生的尸体,就只有游长水,朱福宝和郑朝中三人在场,其他人都被游长水劝出去了。游长水对郑朝中说:“郑老先生,你看看贵生是得什么病死的,死得这么突然,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今天早上就和我们阴阳相隔了。”

  郑朝中仔细检查了一遍尸体,保养得像孩童般红润的脸上出现了惊惶之色,突然间变得煞白,雪白的胡须也颤动着。游长水感觉到了不妙,是什么东西能够让看透人间生死已经波澜不惊了的郑朝中如此恐惧和不安?游长水说:“郑老先生,你看这是——”

  郑朝中沉默了一会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种毒了。记得我在13岁和师傅学医时见过这样的死状,那时你游长水还没有出生,从那以后,唐镇就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没有想到,现在又出现了。”

  游长水吞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难道贵生是中毒而死?”

  郑朝中点了点头:“而且是很可怕的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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