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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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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游武强英雄无用武之地,用刺刀插着泥土的时候,一个保安队员从镇街上闪进了钟七家的那条小巷,来到了钟七的家门口。钟七的家门紧闭着。保安队员从门缝间可以看到里面的灯火。保安队员敲了敲门,此时虽然雨停了,但屋檐上还是滴滴答答的漏下雨水。保安队员看里面没有反应,又加重了力气敲了敲门。他等了一会,就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后,里面传来女人警觉的声音,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恐慌:“谁?”

  保安队员说:“我是猪牯呀,大嫂。”

  沈文绣压抑着自己复杂的情绪说:“什么事?”

  猪牯说:“我们钟队长让我来通知你,他晚上不回家住了。”

  沈文绣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你们队长没,没有什么事吧?”

  说猪牯:“大嫂很关心我们队长呀,我们队长真有福气,讨了你这样一个好老婆。大嫂,你放心吧,钟队长不会有事的,他现在正和游镇长他们喝酒呢。”

  猪牯走了后,沈文绣回到了厅堂里。正在吃晚饭的婆婆放下了筷子,对她说:“谁呀?”

  沈文绣两个年幼的儿子天真地看着脸色阴霾的母亲。

  沈文绣脸上强挤出笑容:“是猪牯,说钟七晚上不回来住了。”

  婆婆叹了口气说:“这个畜生!他是根本不把这个家当家了。要不是我骂他,说他经常晚上不回家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他也不会让土狗来说的。这个畜生迟早要出大事!文绣,这个家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我早就被他气死了,骨头从坟墓里挖起来都可以用来敲鼓了!文绣,这个畜生还不把你当人,那样恶毒的折磨你,他不是人呀!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混帐儿子!文绣,我知道你心里有说不出的苦,为了这两个孩子和我这把老骨头,你就多多担待一些了。我替那个畜生给你赔不是,我给你跪下磕头也可以的,你就是不要想不开,很多事情不要往心里去,都是命!”

  沈文绣没有说话,端起碗,使劲地用筷子往嘴巴里扒饭,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到饭碗里。此时,沈文绣的心里响起了一支凄苍的歌谣,这支歌谣让她卑微的灵魂战栗不已。在这个夜里,会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呢?

  夜深了。

  雨后的山野有风拂过。

  虫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企图和唐溪咆哮的大水声抗衡。萤火虫在黑暗的山坡上发出了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是许多鬼魂的眼睛。

  因为大水而变得宽阔的唐溪也在黑夜里发出水的白光,神秘莫测,令人心里发寒。

  游武强还是呆坐在三癞子挖的墓穴旁边,看着唐溪。生锈的刺刀插在他面前的泥土里,无声无息。刺刀不会说话,不会告诉他这样的黑夜里所隐藏的危险。游武强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粘在他的肉体上,他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身上冒着热气,热气中还夹杂着馊哄哄的汗臭。

  游武强的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个画面:沈文绣赤身裸体地卷缩在床上,两手抱着头,脸部肌肉扭曲的钟七挥舞着铜头皮带,疯狂地抽打着沈文绣,沈文绣卷缩的裸体抽搐着,嘴巴里发出绝望的哀叫……

  游武强的头要炸了。

  就在这时,游武强听到了歌声。

  凄凉的歌声: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粘呀,郎呀——

  ”

  这是唐镇的男人死了,送葬时死者的女人才会唱的丧歌。丧歌声是从唐溪边上传过来的,十分瘆人。游武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半夜三更的,有谁会在镇外的唐溪边上朝着五公岭方向唱着丧歌呢。游武强从泥土里拔起刺刀,用刺刀尖在自的胳膊上划了一下,痛感使他异常清醒。那丧歌声是那么真实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而且游武强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当他分辨出谁的声音后,马上站了起来,手中提着那把生锈的刺刀,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唐溪奔跑过去。他身后传来沉闷的雷声。

  游武强站在唐溪边上,听着对岸的丧歌声,情感异常复杂。女人的歌声凄凉而又绝望,在大水骇人的咆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游武强从女人的歌声中听出了血和泪……游武强望着对岸,他什么也看不见,对岸黑黢黢的一片,犹如地狱深处。

  平常只有几十米宽的唐溪,现在仿佛是一条大河,大水把两岸的河滩全部淹没了,宽阔的河面上回旋着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仿佛要把一切活物吞进去,大水的咆哮声增加了唐溪的恐怖色彩,游武强觉得有数不清的鬼魂在河面上疾走,号叫。

  天空中突然霹雳一声,一道闪电划破了对岸浓重的黑,一刹那间,游武强看到了对岸的河堤上站着一个女人。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门,他朝着对岸大吼了一声:“等着我——”

  游武强勒紧了腰带,把刺刀插在腰间的皮带上,“扑咚”一声跳进了湍急的大水之中。对岸的歌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一声尖叫……

  这个黑夜里唐镇在沉寂中隐藏着躁动。宋柯在飘摇的油灯熄灭之后,又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动弹不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了,只从他把那些死人的画像堆放在床底下,每天晚上,他就会在油灯的油燃尽后,被幽冥的声音唤醒,然后身体无法动弹,听着死人讲述他的死亡故事,几乎每个晚上出现的都是不同的鬼魂,讲着不同的关于死亡的故事,宋柯听得毛骨悚然,却没有办法拒绝倾听。他在恐惧中等待天亮,他清楚,天亮后他就会恢复平静,就会把夜里发生的事情遗忘。

  比如这个晚上,出场的是个死去的理发师。理发师一出场就用阴森森结巴的声调对他说:“我,我,我死,死得冤呀——”宋柯看不到他的面容,连影子都看不到。宋柯只是想像着他的样子。他仿佛看见理发师抖抖索索地站在床边,手中拿着锋利的剃刀。宋柯担心着理发师会把手伸过来,按住他的头,然后把锋利的剃刀在他的头上脸上一刀地划着,最后,在他的脖子上抹上一刀。

  理发师用他结巴的话语,给宋柯讲了他的死亡故事:

  一天深夜,有人翻墙进入了理发师的家里。那人就是土匪陈烂头。陈烂头用盒子枪指着他,把他从被窝里提了起来。理发师吓坏了,甚至把尿也屙在了裤裆里。陈烂头对他说:“你不用怕,老子只是头发长了,需要你给我刮个光头。”理发师连连点头:“好,好,我,我给你,你刮——”陈烂头收起了盒子枪,说:“干你娘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也能剃好头,而且还能够成为唐镇最有名的剃头匠,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怕是唐镇的镇长坐在理发师的面前,理发师也不会害怕,或者还会用结巴的语言和来找他理发的人开上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可是,这是闻名唐镇方圆几十里地的土匪陈烂头找上门来让他剃头,他腿肚子能不颤抖吗!不光他的腿肚子颤抖,他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理发师怎么也想不到,他因为恐惧而产生发颤抖和本能的结巴让他送了命,他越是在意面前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的生命就越受到威胁。假如,理发师能够像给普通人那样以平常的心态去给陈烂头理发,轻松地把他那硕大的头颅当成一个芋头,那么,他或者会多活几年。就在理发师给陈烂头把头刮光后,他还想给陈烂头的头修得更干净一点,手中的剃刀却在颤抖中划破了陈烂头的后脑勺。理发师害怕极了,手中拿着剃刀不知所措。陈烂头用手抹了抹受伤的地方,他摸到了血。血让陈烂头野性发作,他把沾血的手指放在舌头上舔了舔,对理发师冷冷地说:“你是不是想杀我?”理发师手里拿着剃刀摆动着,想解释什么,嘴巴里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我,我,我,要,要,不,不,杀,杀——”理发师没有说完完整的一句话,陈烂头的枪响了,子弹从理发师的脑门上穿了进去……

  理发师的鬼魂在向宋柯叙述死因的时候,画店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白衣人。神秘的白衣人站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呼吸着。黑暗中跑过来那只褪毛的土狗。它站在离白衣人一丈远的地方朝白衣人不停地呜咽着。白衣人退了几步,土狗前进了几步。白衣人站住了,土狗又站住了,朝白衣人呜咽。雷声响起来,风从镇街上灌过来灌过去。白衣人和土狗对峙了一会,就转身走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紧接着,雨水又密密麻麻地从天降落。

  就在白衣人鬼魅般离开镇街后,棺材店的门被打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棺材店。刚好有个人起来上厕所,他看到了那两个人进入了棺材店。这个人上完厕所后,就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棺材店的门口,把耳朵贴在了棺材店的门板上,他听到了让他心惊肉跳的声响,那是男女交欢时发出的叫唤声。这个好事之人就是唐镇的保安队员猪牯。

  猪牯在黑暗中狞笑着,飞快地朝皇帝巷奔去。

  杨飞蛾脸色潮红,眼泡浮肿,她在昏红的灯光中,仇恨地审视着躺在自己身边的钟七,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她好几次想用剪刀捅进钟七的心脏,可她就是下不了手,尽管她的下身痛得几乎要她的命,已经糜烂得流出了浓血。杨飞蛾只能在想像中,一次一次地用各种手段把钟七杀死,就在杨飞蛾展开她的想象力的时候,她听到了逍遥馆外面传来的急促的敲门声。

  钟七被杨飞蛾推醒了,他对杨飞蛾怒骂道:“臭婊子,你想找死呀,连个觉也不让我睡!”

  杨飞蛾说:“刚才李妈妈在外面叫你呢,说出事了!”

  钟七听了杨飞蛾的话,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赶紧在枕头底下摸出了盒子枪:“出什么事情了?”

  杨飞蛾说:“我不知道出什么事情了,李妈妈叫你赶快到门口去。”

  钟七麻利地穿上衣服,冲出了逍遥馆。

  猪牯见钟七神色慌张地走出来,就凑过去,在钟七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耳语了几句。钟七听了猪牯的话,牙关打颤:“你说的是,是真的?”猪牯说:“我说的千真万确,如果有半点假话,我被雷劈死!”猪牯刚刚说完,天上就响起了炸雷的响声,猪牯浑身哆嗦。钟七说:“我先去找游镇长说说这事,看他怎么处理,干他娘的游武强,他怎么能够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镇公所的大门洞开,从里面冲出一群保安队员,他们荷枪实弹,举着火把,在钟七和猪牯的率领下,朝镇街上蜂拥而去。雨水越下越猛了,这个的确是个令人不安的夜晚。

  那只褪毛的土狗还在画店门口呜咽着。一天来临了,宋柯还是没有看到三癞子。三癞子的失踪对唐镇人来说并不重要。人们只会在死人的时候想起他来,会叫他去挖墓穴,因为他挖的墓穴又大又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让死人安生的感觉。宋柯觉得自己和三癞子一样,平常也是可有可无的人,他们都是为了死人而活着的人。宋柯在这个晌午醒来,推开阁楼的窗,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到了阳光。一缕阳光从云层里斜透出来,刚刚好照在了宋柯的脸上,宋柯苍白的脸被镀上了一层桔红色。太阳很快又钻进了云层,尽管如此,天空还是明亮了许多,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淡淡的日影。宋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雨终于要停了,阴霾的雨季是不是要过去了?宋柯呼吸了一口从窗外拂进来的新鲜空气,感觉肚子饿了。他的目光落在了画店斜对面的胡记小吃店里。

  宋柯踏进了胡记小吃店。小吃店的老板娘胡二嫂笑脸相迎:“宋画师,你要吃点什么?”

  宋柯说:“来一碗扁食和二两煎包。”

  胡二嫂说:“你坐着稍等一会,很快就给你上来。”

  宋柯看着胡二嫂不慌不忙地照顾着两个锅,一个锅在煎包子,一个锅在煮扁食,宋柯不明白为什么唐镇人会把馄饨叫做扁食。宋柯自从来到唐镇后,极少自己做饭,大多时候都是在小吃店里随便吃点什么。有一点让他不解,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胡二嫂的丈夫胡二哥,有人说,胡二哥是个木匠,长年在外地做手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

  的确,很快地,胡二嫂就给宋柯端上了一碗扁食和一盘煎包。

  胡二嫂笑着对宋柯说:“宋画师,你知道昨天晚上镇上发生的事情吗?”

  宋柯咬了口煎包,摇了摇头:“不知道。”

  胡二嫂说:“全镇人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

  宋柯想,唐镇发生什么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是个落寞的人,现在除了关心三癞子,不会去关心别的事情,仿佛唐镇天塌下来了也和他无关。

  胡二嫂不管宋柯愿不愿意听,还是笑着对他说:“昨天晚上,钟七的老婆沈文绣和游武强通奸被抓住了,就在张少冰的棺材店里,听说钟七带人撞开门时,沈文绣还在棺材板上一丝不挂呢!游武强没有抓住,被他跑掉了,说是从棺材店的后窗逃掉的。真是看不出来了,沈文绣这个女人会这么骚,游武强没回来几天就和他搞上了。看来沈文绣也活不长了。就是钟七甘心做活王八,钟姓的宗族里也不会放过她的。听说钟姓人扬言,如果抓住了游武强,要活剐了他,就是游镇长出来说话也没有用,他的侄儿睡人家老婆,理亏呀!”

  宋柯抬起了头:“有这样的事情?”

  胡二嫂点了点头,满脸鄙夷的神色:“撇开沈文绣这个骚狐狸不说,游武强也不是个东西,还抗日英雄呢,想搞了去逍遥馆不就行了,实在不行,去找寡妇余花裤也没人讲他,偏偏要去嫖人家老婆。”

  宋柯吃惊地看着胡二嫂,他不明白为什么胡二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宋柯正在纳闷,镇街上便骚动起来。胡二嫂几步就抢出了小吃店,兴奋地看热闹去了,宋柯耸了耸眼镜,还剩下的两个煎包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小吃店里有股腥臭的味道在慢慢地飘散。

  一夜之间,沈文绣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披头散发,脸色脏污,右眼角肿起一个乌青的大包,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她的下嘴唇也破了,嘴角还淌着血。沈文绣被五花大绑着,无力地耷拉着头,撕破的衣服血迹斑斑,赤着双脚。她被钟家宗族的人抓到镇街上游街。一个老头在前面开道,边敲着铜锣边用沙哑的嗓子喊叫:“大家来看呀,来看偷汉子的女人沈文绣啦——”沈文绣后面有几个男人押着她。

  宋柯看到这个场面就心惊胆战,他回到画店,关上了门,来到了阁楼上。他从窗口上望下去。很多人在街两旁朝不成人样了的沈文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人们的表情各异,有人愤慨,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朝沈文绣身上扔脏污之物。沈文绣路过画店门口时,抬头看了看宋柯,她的另外一只眼睛里透出一种决绝的神色,淌血的嘴角还露出一丝冷笑。宋柯的心颤动了,他十分同情这个唐镇最美丽的女人,他可以想像沈文绣的精神和肉体受到了多大的折磨,此时,宋柯真希望那个一直宣扬自己是英雄的游武强突然从天而降,把身出水深火热之中的沈文绣劫走,可这只是宋柯的美好想像,直到沈文绣死之前,英雄游武强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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