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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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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镇每月有三次墟日,分别是农历初五,十五和二十五。墟日是唐镇方圆几十里山地约定俗成的集市交易日,农户会在墟日这天把自己生产的粮食和日用品挑到唐镇进行交易;小商小贩也闻风而动,把城里和别的地方的商品运到唐镇来叫卖。墟日是唐镇热闹的日子。

  农历四月二十五这天,是唐镇的墟日。晌午不到,唐镇的小街上已经热闹非凡了,小街两旁摆满了摊档,赴墟的人们在镇街上来回走动,为自己需要的东西挑挑拣拣,大声地讨价还价。

  宋柯的画店到了晌午还关着店门,画店斜对面的胡记小吃店已经坐满了吃点心的山里人。镇街上的吵闹声仿佛对宋柯没有一丝影响,他还躺在床上睡大觉。楼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腥臭味,腥臭味也从紧闭的窗门缝隙中一丝一缕地飘出去。

  一个穿着一身士林蓝粗布侧襟衫的健硕女人,挑着一担小竹篮路过画店门口时,停住了脚步,她戴了一顶斗笠,斗笠在她的额前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站在那里,鼻子不停地抽动,像是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气味。站了一会,女人才挑着那担竹篮离开,找个地方去卖她的竹篮了。

  宋柯好不容易醒过来,听到了窗外传来的集市的喧闹,也听到了楼下咚咚的敲门声。

  宋柯昏头昏脑地从床上爬起来,口干舌燥地下了楼。

  宋柯打开了画店的门,钟七站在了他的面前。钟七挎着盒子枪,穿着黑绸布衣服还戴着黑色的礼帽,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长枪的保安队队员。这个阵势让宋柯吃了一惊:“钟队长,你这是?”

  钟七笑了笑:“宋画师,你别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今天是墟日,我带他们俩出来维持社会治安的。路过你画店的门口,看你的店门关闭着,就觉得奇怪,墟日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你应该把门打开的,周边的乡村里知道唐镇来了新的画师了,会来请你去给死人画像的。你可不要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呀。”

  宋柯说:“谢谢钟队长了,我这就把画店开张起来。”

  钟七离宋柯很近,他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他弄不清楚这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这股腥臭的味道特别难闻,像是腐烂后的死蛇在烈日下暴晒后散发出来的臭味。钟七捂住了鼻子,带着那两个保安队员走了。

  钟七走过去后,有人悄悄地对同伴说:“钟七原来是个逃兵,别看他牛高马大的,根本就是个怕死鬼。他和游武强没法比,他还怕游武强找他麻烦,每天都挎着盒子枪,看看,现在又带两个狗腿子,分明是给自己壮胆。让这个逃兵带保安队保护我们老百姓,我看不安全。真不知道要是土匪带人来抢劫,他会不会逃跑。”

  宋柯进去洗了脸,漱了口。便坐在店里的太师椅上,无所适从。在县城里的那些日子,他每天到街上摆个画摊,守株待兔地等待人们来买他的画,或者等待人们来找他画像。事实上,找他买画和画像的人微乎其微。为了糊口,他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画贱卖给县城里比较大的画店,换一些吃饭的钱和房租。来唐镇前,他把自己所有的画作都贱卖掉了。他希望生活会从唐镇从新开始,他不希望在唐镇也过着守株待兔的日子。可现在的日子分明就是守株待兔的日子,只是比在县城里安宁了一些。夜里发生的事情,他白天一醒来就忘了个精光,他只记得刚刚来唐镇的那天晚上,关于老画师的梦。他相信老画师的魂魄还在画店里飘荡,可他已经不害怕了。

  宋柯坐在那里,看着店门口熙熙攘攘来来回回的人,心想自己怎么也融不进去。三癞子站在了店门口。他丑陋的脸上堆着笑。宋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宋柯对他说:“三癞子,你进来吧。”

  三癞子说:“宋画师,我不进来。”

  宋柯说:“你不进来,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对了,今天你为什么不去五公岭挖墓穴?”

  三癞子说:“我想叫你和我一起去看把戏。今天是墟日,有把戏看,我为什么要去挖墓穴。就是死,也要先把把戏看完了再说。”

  三癞子的眼睛里有了点天真的成分,这让宋柯觉得三癞子可爱起来。

  宋柯有点感动,他站起来,朝三癞子招了招手:“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

  三癞子说:“宋画师,我不进去了,把戏已经开始了。你去不去看?”

  宋柯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我和你一起去看耍把戏。”

  镇子东头土地庙外面的空坪上,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圈子里的地上垫着一块污迹斑斑的红布,红布上放着很多瓶子,堆着一小堆手指粗细的截成一段一段的树根,红布上还有一个小竹笼,小竹笼被一块黑布罩着。圈子里一个裸露上身,腰上绑着红色功夫带,浑身黝黑伤痕累累的中年汉子正在耍拳,边上站着一个同样裸露上身,腰上绑着功夫带的少年,他一手拿着一块青砖。

  三癞子拉着宋柯的手挤到了最前面。三癞子坐在了地上,宋柯站在他后面。三癞子看着走江湖的汉子耍拳,眉飞色舞,双手握成拳头舞动着,口里还发出嗷嗷的声音。宋柯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本子和钢笔,在上面描画着。

  中年汉子耍完拳,朝围观的群众抱了抱拳,然后盘腿坐在了地上,闭上眼睛,运起功来,只见他浑身的肌肉一块一块地突出来,看上去像石头般坚硬。不一会,站在一旁的少年就走上前,把手上厚重的青砖狠狠地砸在中年汉子的头上。两块青砖都砸碎了,中年汉子的头安然无恙。三癞子大声地喊了一声好,使劲地拍起巴掌,人群中也暴出热烈的叫好声。做完这些,中年汉子就拿起了红布上的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了几颗黑色的药丸,干吞了下去。接着就开始介绍跌打药丸的神奇功效。

  买药者寥寥无几。

  宋柯心里有些同情这两个跑江湖的卖药人。

  宋柯还没有缓过神,中年汉子又开始表演新节目了。宋柯看倒了蛇,一条长长的蛇,三癞子说,这是一条过山风,是山里最毒的蛇之一。中年汉子掀开竹笼子上的黑布,宋柯就看倒了那条吐着信子的过山风。中年汉子把蛇从竹笼子里抓了出来,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了蛇头,蛇身缠在了他粗壮的手臂上。这时,给中年汉子打下手的少年脸上出现了惊惧之色,他敢紧拿起了一个装了少许清水的粗糙的陶碗和红布上的一截树根,在碗里飞快地磨了起来。中年汉子对少年说:“孩子,别怕,没事的!咱们的药好,死不了人的!”

  宋柯不知道中年汉子要做什么,他为中年汉子捏了一把汗。

  这时,宋柯身边的人都悄悄地离他和三癞子远了点,那些人闻到了淡淡的难闻的腥味。他们断定,这难闻的腥味就是从三癞子或者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在不远处,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拿着一条扁担朝宋柯走过来。

  中年汉子看着少年把树根磨好了,就对着大家吐出了赤红的舌头。他转了一个圈,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他的舌头后,就把舌头伸进了张开的吐着信子的蛇口中。少年站在他旁边,端着陶碗的手微微颤抖。在场的所有人都替中年汉子捏着一把汗,有几个女子用手掌捂住了眼睛。宋柯怔在那里,牙关轻轻地打颤。三癞子张着嘴巴,嘴角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这时,那个戴着斗笠拿着扁担的女人站在了宋柯的身后,她低着头深深地呼吸着,像是在呼吸一股奇异的香味,场子里中年汉子的事情对她根本就没有起任何作用。

  中年汉子的舌头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有人惊叫出来。

  中年汉子用牙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让自己的舌头露在嘴巴外面。他不慌不忙地把蛇放回了笼子里,用黑布盖上。然后从少年的手中接过了那个陶碗,沿着人群走了一圈,一手端着陶碗,一手指着自己被蛇咬后马上肿起来流着血的舌头,喉咙里发出咭里咕噜的声音。

  紧接着,中年汉子就把陶碗里的药水用手抹在了舌头上。

  药水在他的舌头上很快就起了作用,中年汉子从舌头里撸下了许多像鼻涕般的粘液,中年汉子一次一次地把舌头上的粘液甩在地上。他的舌头上的流血止住了,肿也神奇地消褪。最后,他把陶碗里剩下的药水一口喝了下去,把碗扔在了地上,向围观的人们抱起了拳。

  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呼叫。

  宋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在了地上,脸上露出了笑容。

  宋柯现在才知道,那一截截的树根是治蛇咬伤的药。和刚才卖跌打丸的情况相比,卖蛇药的境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人们纷纷掏钱买他的蛇药。山里蛇多,蛇药对当地人来说是最实用的东西。

  三癞子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也买一根蛇药吧。”

  宋柯说:“为了卖点药,真玩命呀!”

  站在宋柯身后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那只土狗站在老樟树底下,望着宋柯,呜咽着,它的眼睛里有粘粘的液体渗出。

  就在农历四月二十五这天,发生了一件让人怎么也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个事情的发生让落寞的画师在唐镇有了给死人画像的机会。

  和热闹的墟市相比,五公岭背面的一个叫过风谷的山谷里是那么的空寂。如练的溪水平缓地从谷地里流过,溪流两旁的潮泥地长满了鲜嫩的野麦草。这个季节正是野麦草最鲜嫩的季节。野麦草是兔子最喜欢吃的一种野草。平常,会有不少人在过风谷的溪流两旁拔野麦草。因为这是墟日,过风谷沉寂着,只有山风无拘无束地在阳光下的山谷里鼓荡来鼓荡去。

  午后,有个女人出现在了过风谷,她的头上包着印着碎花的篮色头巾,她在溪流边选择了一快野麦草最丰肥的地方停住,把挑在肩膀上的畚箕放了下来,蹲在草地上拔野麦草。

  这个女人就是是钟七的老婆沈文绣。

  镇上的女人们会在墟日这天给自己放假一天,三三两两结伴在集市上游来逛去,买些自己喜欢的小东西,或者去看走江湖的耍把戏,有时还会有提木偶的艺人在唐镇搭个棚子表演木偶戏,女人们便会被木偶戏吸引过去,她们会尽情地为戏中人物的命运欢笑或流泪,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苦苦挣扎的生活。沈文绣是孤独的,她在唐镇没有一个朋友。钟七也不允许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家长里短的闲扯。况且,当她被从前线逃跑回家的钟七在路上碰见,带回唐镇的第一天起,唐镇的女人们就向她投来了莫测的目光,这种目光和她们看待皇帝巷逍遥馆里的妓女如出一辙。墟日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热闹会勾起沈文绣对故乡的痛苦回忆,所以,这个内心无比孤独的异乡女人,总是在唐镇热闹的日子里,一个人躲到僻静的地方。

  沈文绣没有想到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是那么的灰暗,死一般灰暗。

  其实,在她挑着一担空畚箕走出唐镇的时候,一双歹毒仇恨的眼睛就瞄上了她。在沈文绣从唐镇走到过风谷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沈文绣却没有发现跟踪她的人。

  沈文绣蹲在草地上拔草,圆润的屁股绷得紧紧的。那双眼睛看到沈文绣圆润的屁股,突然从另外一片野草丛中豹子般一跃而起,朝沈文绣身后猛扑过来。猝不及防的沈文绣被那人扑倒在草丛里,当那如狼似虎的男人在沈文绣的挣扎中从后面褪下了她的裤子,把她的身体板过来和她面对面时,沈文绣才看清这个人的脸。

  刚开始被扑倒时,沈文绣心想一定是碰到土匪陈烂头了,陈烂头经常会这样突袭在野外单独劳作的妇女,他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土匪陈烂头,而是刚刚回唐镇来没几天的抗日英雄游武强。

  沈文绣大声嘶叫:“畜生,放开我!放开我!”

  沈文绣边喊叫边厮打着游武强,游武强咬着牙说:“老子今天就当一回畜生了,老子就是要给钟七这个逃兵戴上一顶绿帽子!”

  沈文绣声嘶力竭地说:“畜生,你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好汉,你有本事去把钟七杀了!你这样和日本鬼子有什么两样!放开我,畜生!”

  游武强不说话了,他疯狂地撕开了沈文绣的衣服,露出了两个奶子,两个丰满的奶子却伤痕累累,沈文绣裸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肉体其实都伤痕累累。游武强发了一会呆,眼睛里掠过一丝柔软的神色,但很快地,他的眼睛里马上重新燃烧起熊熊的欲望之火,身体死死地压在了沈文绣的身体上,他的双手也死死地抓住了沈文绣抓挠厮打他的双手……

  风还是无拘无束地在山谷里鼓荡。

  溪流边凄凄的野麦草在风中摇曳。

  光着膀子的游武强坐在草地上抽烟,沈文绣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用衣服捂住了胸部,双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服,她哽咽着,流着清亮的泪水,秀美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楚楚动人。

  游武强抽完烟,长叹了一声站起来,俯视着草地上哀伤的沈文绣,粗声粗气地说:“我承认,我是畜生,可你心里比我更清楚,钟七比我更畜生,我可以强奸你,但是我不会打你,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

  说完,游武强手拎着自己的旧军装,扬长而去。

  沈文绣哽咽着,最后号啕大哭起来。

  沈文绣的哭声在寂静的过风谷里随风飘荡。

  游武强听到了沈文绣的哭声,可他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这个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三癞子躺在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后面,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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