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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劫中之劫(2)

书籍名:《伏藏》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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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茹邱泽从来没听说过妃宝和弟弟的事儿,但他相信苯波甲活佛没有撒谎,这是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是及其庄严肃穆的场合,无论对手怎样卑劣,也不可能胡编乱造。是苯波甲活佛派人仔细调查了有关他的一切?不不,是修炼密法的神通让苯波甲知道了所有。他强迫自己相信后者,强迫自己让仇恨飘然而过,让一丝钦佩油然而生。

  瓦杰贡嘎大活佛一眼不眨地望着弟子,等待着。

  古茹邱泽再也没说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沉重地说:“投票吧。”他看着以尼玛考官为首的另外八个考官,心说这几个人里,到底是哪四个人在第一场考试中支持了修炼“七度母之门”的古茹邱泽喇嘛呢?这第二场考试,他们还会支持吗?他想着,把自己的一票投给了苯波甲活佛。

  投票的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苯波甲活佛失控地跪下,仰天大喊:“佛啊,佛啊。”

  古茹邱泽喇嘛愣坐着,半天不起来。

  2

  电话是阿若喇嘛打给王岩的,他的意思是想知道警察会拿香波王子怎么样,没想到王岩说:“你要想香波王子出来,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一个人给他顶罪,能找到这样的人吗?”阿若喇嘛这才意识到,王岩也不希望香波王子被抓。他一边听王岩说着香波王子的案情,一边重复王岩的话想让身边的邬坚林巴也听明白,突然用眼神问邬坚林巴:“能找到这样的人吗?”又是一次没想到,邬坚林巴思索了一下,竟然说:“能。”

  阿若喇嘛于是告诉王岩:“能。”

  王岩说:“等着,我们去找你们。”

  阿若喇嘛关了手机立刻问:“谁?”

  邬坚林巴说:“智美,我可以去试试。”

  邬坚林巴将智美约到药王山上的时候,那儿正在举行露天的琉璃法会。法会缘起于三百多年前,当时拉萨发生了一场瘟疫,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登上药王山的顶峰,向着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祈祷朝拜,瘟疫很快消失。从此这里成了供奉药王琉璃光如来的胜地和大藏医传道授业的所在,信徒们叫它曼巴札仓,即医学僧院。因为和人的身体健康有关,前来颂祷祈福的人特别多,常常是逢会必盛。

  所有人都在念诵“药师佛咒”,即使像邬坚林巴这样的高僧和智美这样崇尚新信仰的人,也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混杂在人群里,成了众声合唱的一部分。带着旅游团围观照相的导游告诉大家:“知道这是为了谁的祈祷?为了你啊,你听见了就是为了你。多好的机会,为了你的健康和长寿,赶快奉献香火钱吧,证明你已经接受祈祷。”有个游客问:“多少钱?”导游说:“一分不嫌少,十万不嫌多,随你的便啦,重要的是虔诚。”这些外地游客纷纷掏钱,投向里三层外三层的喇嘛。念经的喇嘛对钱视若无睹,像对着飘落的树叶,游客们便投得更多。

  邬坚林巴和智美祈祷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离开法会,走向药王山东麓山崖下的查拉路甫石窟。

  邬坚林巴说:“你当然知道查拉路甫石窟是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的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她为什么开凿这个石窟?”

  智美说:“唐朝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墀尊公主都从自己的故乡带来了佛像,茹雍王妃想拥有自己的佛像,就开凿了这个石窟。”

  邬坚林巴说:“可这不是她开凿的第一座石窟,第一座石窟被堵死了,是瞬间堵死的,所有的工匠以及浮雕神像都被堵在了里头。是什么能够瞬间堵死一座巨大的石窟呢?通常认为是山体崩塌,但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无论是挖掘还是采用先进的探测仪器,都没有找到崩塌掩埋的痕迹和石窟的位置,西藏的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就这样神秘失踪了。锲而不舍的茹雍王妃招募工匠,很快又开凿了第二座石窟,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查拉路甫石窟,遗憾的是茹雍王妃没有来得及在石窟内刻好佛像就去世了,现在的六十七尊造像虽然大部分仍然是吐蕃时代的作品,但都在茹庸王妃之后。”

  智美问道:“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邬坚林巴不回答,又说:“其实药王山最着名的还不是供奉药王琉璃光如来的曼巴札仓和查拉路甫石窟,而是摩崖石刻。石刻的佛像绵延两公里,至少有五千尊,差不多就是一座从吐蕃到现代的石刻艺术走廊。据《真如经》记载,其中一尊佛像是六世达赖喇嘛,但却不是仓央嘉措,而是藏王拉奘汗命令工匠按照自己的真身刻出来的,据说惟妙惟肖。说明当年拉奘汗在废黜仓央嘉措之后,一直想自己代替达赖在西藏的地位,但又做不到,只好把自己刻成佛像了却夙愿。”

  智美点点头,没说话。

  他们朝山脉南面走去,走不多远就看到色彩艳丽、大大小小的石刻佛像和经文排列在山体上。就像裙裾飘飘的神佛列队而聚,做法事,颂经咒,俯瞰万家灯火,把满腔的悲悯挥洒在山石天地之间。如果说在西藏红山布达拉是名符其实的万神殿,铁山加布日(药王山的别称)就是无可争议的万神广场。药王山顶是西藏电视塔,钢铁的耸立表明佛的光芒已经神变为无数电波,带着图像和声音,走进了千家万户。

  邬坚林巴说:“研究和修炼清楚地告诉我们,空行护法在‘七度母之门’的传承里,授记了茹雍王妃第一座石窟的位置、石窟瞬间被堵死的原因、堵在里面的所有工匠和浮雕神像的名字,你难道不想知道?”

  智美说:“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

  邬坚林巴说:“那么摩崖石刻呢?研究和修炼还告诉我们,只有‘七度母之门’才能告诉我们,五千尊石刻佛像里,到底哪一尊佛像是按照拉奘汗的真身刻出来的六世达赖喇嘛,你不会连这个也不想知道吧?”

  智美扫了他一眼说:“这个嘛,当然想知道。”

  邬坚林巴继续说:“你的确想知道,你父亲对我说过,你们的祖先是蒙古人,家族一直居住在西藏,也就蒙藏不分了。作为格鲁派的宣谕法师,你父亲从来没有过固定依附的寺院,一辈子都是一个漂流不定的云游僧,因为没有哪个寺院愿意终身容留你父亲。圣教内许多人都知道你们家族的传说:你们是拉奘汗的后代,你的祖父是拉奘汗第六代嫡传后人,你想知道哪一尊佛像是按照拉奘汗的真身刻出来的六世达赖喇嘛,也就是想真真切切看到祖先拉奘汗的形态相貌。”

  “这对我重要吗?”

  “很重要,你想知道你跟你的祖先拉奘汗长得像不像,因为在蒙古人和藏族人的意识里,祖先总会选择外形面貌酷似者注入最强盛的精神、最精华的灵识、最坚定的遗志,跟祖先最相像的也必然是最完美最出色的继承者。不像就是不肖,你当然不想做个不肖子。佛经里说,像即佛,嗣即佛,人即佛,雄即佛。你想证明你的祖先是佛,你也是佛。你到底是个蒙古人,比藏族人更重视血统和门第。更重要的是,你的祖先拉奘汗是你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动力,它跟你对新信仰联盟的同情一起,成了你的两个翅膀,假如你是一只想飞的鸟,你就不能少了任何一个翅膀。”

  智美说:“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邬坚林巴又说:“如果没有拉奘汗对仓央嘉措的迫害,也许就不会有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你和你的祖先拉奘汗一样,是信佛而背佛。从拉奘汗的角度说,他敌视仓央嘉措,更敌视极力扶持仓央嘉措的摄政王桑结,为的是夺取西藏的权力。为了权力他信佛,当时的西藏全民信佛,他不信佛就无法立足西藏。那么你呢,你作为拉奘汗的后代,同样敌视仓央嘉措……”

  智美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是敌视,是喜欢。”

  “也许吧,但你更多的是利用。你比其他人更希望知道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什么,因为你和你的祖先拉奘汗一样,都想利用仓央嘉措羞辱圣教,使其黯然无光。拉奘汗为了权力,而你却为了所谓的新信仰。你能得到什么?得到新信仰联盟给你的金钱和地位,还是荣耀和风光?”

  智美盯着邬坚林巴半晌无话,似乎说:你那刀子正戳到我心窝里,有点痛了。

  邬坚林巴说:“我把你约到这里,说这些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抱着原来的目的,就不要再发掘‘七度母之门’了。”

  “我知道你很担心毁教之门真的毁了圣教。”

  “我担心的是你,如果‘七度母之门’不是毁教之门呢?”

  智美说:“那我就毁了‘七度母之门’,我们不需要对新信仰联盟不利的仓央嘉措遗言。”

  “我没说错吧,你敌视仓央嘉措,也敌视你的竞争者香波王子。我劝你放弃,要么放弃你对新信仰联盟的同情,要么放弃你的掘藏。你知道,西藏大部分活佛喇嘛都是仓央嘉措的崇信者,都无法抗拒地受到了世间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仓央嘉措的熏陶。”

  “也包括你了?”

  邬坚林巴沉思了一会儿:“是的,仓央嘉措早就是我修炼的理想,我想成功,想看到表示圆满教义的仓央嘉措遗言。”

  “那我就更不能放弃了,对新信仰联盟,我不是同情是传承,传承的意义就是生命的意义。”

  邬坚林巴吃惊道:“传承?居然有传承?”

  智美说起祖先拉奘汗的一段往事,让邬坚林巴嘘唏不已。

  公元1716年3月18日,意大利人德西德里长途跋涉来到了拉萨。其时正是西藏政局剧烈动荡的日子,拉奘汗因为杀害摄政王桑结、废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另立新达赖,激怒了格鲁派僧人,“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再次实施毒杀,拉奘汗饮酒中毒,奄奄一息。德西德里知道后,来到布达拉宫,献上了一瓶从罗马带来的“塔利亚卡”解毒药。拉奘汗服用后效果明显,两三天就痊愈了。他觉得这是天外神药,而德西德里也是天外来人,他说:“让我像父亲照顾儿子那样照顾你吧,你留在拉萨,学好藏语,以便我们随时交谈。”德西德里趁机传道,还说整个东方世界应该有一种新信仰,他为新信仰而来。拉奘汗正在受到佛教徒的攻击,对自己不得不信仰的佛教大为不满,觉得新的出路也许就是神赐的新信仰,便说:“如果你能够用你的教义说服我,我和我的家族以及朝臣和属民,都将成为新信仰的追随者。”德西德里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才来不久,几乎没做什么努力,就得到了西藏之王如此慷慨的允诺。公元1717年1月,德西德里完成了第一本用藏文写的批驳藏传佛教和宣言新信仰的书《黎明驱散黑暗预示旭日东升》,拉奘汗特意在布达拉宫为他安排了一个献书仪式,庄严地接受了这本书,并建议德西德里:“你用你的新信仰教义和喇嘛们公开辩论,这样我们就可以比较谁优谁劣,然后进行选择。”德西德里发奋努力,试图让拉奘汗实现诺言,但历史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拉奘汗死了,被突然攻入拉萨的同样信奉佛教的蒙古准噶尔部的兵将杀死。死前拉奘汗用喷血的吼声留下了不可背叛的遗言:“就像我已经发过的誓,我的子孙后代,要想称霸一方就去找来新信仰。”

  智美说:“这就是我的祖先拉奘汗跟新信仰最初的因缘。他要求后代追寻新信仰,后代们就一直在追寻,坚持不懈。”

  邬坚林巴说:“德西德里我是知道的,他说的新信仰,就是基督教。对当时的西藏,基督教当然是新信仰。”

  “我的祖先拉奘汗和他以后的所有先辈,都不认为新信仰就是基督教,在我们家族的传承里,从来不提耶稣,不提任何教主,只说新信仰。”

  他们朝药王山北麓走去,北麓有加布日神泉,水质优良,有医治疾病的作用,曾是历辈达赖喇嘛的专用饮水源。据说仓央嘉措曾经在此裸浴,晚霞来临的时候,他显现了莲花生的真身,莲花生一如既往地坐在洁白的莲花上,身边是莲母明妃。他们,来自天上的一男一女,明媚得就像彩霞本身。

  邬坚林巴虔诚地跪在泉边,捧起泉水喝了一口说:“仓央嘉措是莲花生大师的转世,药王山的泉水就是证明。”

  智美也跪下,也喝了泉水,完全是下意识的,似乎表明如果不是刻意提醒,他其实并不反感仓央嘉措。

  邬坚林巴说:“我已经搞清楚了,香波王子是强奸杀人,就在宗角禄康。”

  智美站起来,望着流云飞走的天空,冷静地说:“香波王子不会在掘藏的时候干这种事情,一定是陷害,更何况他现在和梅萨在一起,没有必要强奸别人。”

  邬坚林巴说:“我也这么想,但据说证据都是指向他的,唯一的凶器上有他的指纹,死者措曼吉姆的身体里也有他的精液。”

  智美问:“你听谁说的?”

  邬坚林巴不回答,又说:“在密道的高级修炼中,精液被称作‘敌’,属于方便之乐;指纹被称作‘印’,属于悲心之空。它们都可以离开人体而存在,当心念化现为空行母,而空行母又成为运载的火箭时,它们就会出现在任何地方。香波王子的指纹和精液一定是被空行母空运到了凶器上和措曼吉姆的身体里。”

  智美说:“空行母是正义的化身,怎么能陷害香波王子?”

  邬坚林巴说:“如果空行母执意要保护‘七度母之门’呢?”

  智美说:“不,很可能就是警察,警察在陷害他。”

  邬坚林巴说:“关键是现在怎么办,我们必须保证香波王子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否则一切就将前功尽弃。”

  智美说:“你想营救香波王子?显然你对我没有信心。”

  邬坚林巴坦诚地点点头。

  智美说:“香波王子的掘藏中断了,你和阿若喇嘛又不能发掘新的‘光透文字’,不靠我靠谁?”

  “靠你可以,但你能保证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

  “不能保证。”

  “还是啊,不如你去自首,给香波王子顶罪,争取让警察把香波王子放出来。”

  智美瞪着邬坚林巴:“原来你今天找我就为了这句话。”

  邬坚林巴苦笑道:“对不起,不得已而为之。”

  “你找对人了。我有杀死措曼吉姆的动机,我从她身上发现了‘明空赤露’。”

  “对,杀她是为了不把‘明空赤露’暴露给别人。”

  智美忽然笑了:“但是我拥有了‘明空赤露’应该赶紧去掘藏,没有理由自首啊?”

  “我们可以举报你,甚至直接把你押送去公安局,你可以招供。”

  “我这样做又为了什么?”

  “为了‘七度母之门’,为了你祖先的传承。”

  智美摇头:“可万一仓央嘉措遗言是护佛不是毁佛呢?”

  邬坚林巴说:“你不自信了,不想赌一把了?”

  “我不想赌。如果自由的香波王子是唯一的掘藏人,我会如你所愿,去公安局换他出来。可惜我相信除了他,还有我,我也是‘七度母之门’选中的掘藏人,我有独立掘藏的能力,我是占卜之神,这一路走来,我的占卜没有一次是失误的,更何况我还有法侣索朗班宗。香波王子被抓恰好是命运给我的机会。”智美说着就走,“对不起,不能奉陪了,索朗班宗还在酒店等我呢。”

  邬坚林巴回到药王山医学僧院前的琉璃法会中,早有阿若喇嘛和王岩、卓玛从信徒堆里挤出来迎候在那里。邬坚林巴摇摇头,告诉他们智美没有答应。

  阿若喇嘛遗憾地叹口气,面朝王岩和卓玛:“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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