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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身世 (1)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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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仁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水漂萍,食堂有三个教师窗口,那时候的男女之间是不能随便的,男教师排两队,女教师排一队,从来不乱。才女无貌,能当大学教师的女人大多不好看,水漂萍可不一样,她拿一个饭盒站在女教师中间,就好比一只梅花鹿夹在羊群中间。记得那一天水漂萍穿一件花格子毛衣,来食堂检查卫生的行政科长杨仁杰手里握着老鼠药,看到水漂萍眼睛就直了,脚就迈不开了。杨仁杰问炊事班长这个女教师叫什么名字?班长说没注意。大头是本地人,杨仁杰又问大头,大头说好像是个留校生,名字叫不上来。猪鼻葱在食堂的时间最长,杨仁杰又问猪鼻葱,猪鼻葱说好像是人类学系的,姓水。杨仁杰再问,猪鼻葱的酒糟鼻憋得通红,却说不出什么新道道。我问杨仁杰,是高高挑挑的那个吗?他说是。我问杨仁杰,是白白净净的那个吗?他说是。我问杨仁杰,是穿花格毛衣的那个吗?他说是。我说,我认识她。

  杨仁杰奇怪地盯着我,说,你刚来,怎么会认识她?

  我不能讲蛊毒的事,不然我在食堂就待不下去了,我只讲水漂萍在蛊惑寨搞过调查。那天本来是我给女教师打菜,杨仁杰抢过我手中的勺子,说,我来。我提醒杨仁杰,你手里还握着老鼠药哩。杨仁杰的满脸肥肉害臊得通红,赶紧把老鼠药丢给我。老鼠药装在塑料袋里,塑料袋全是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那天,杨仁杰使劲挖了一大勺红烧肉,猛地扣在水漂萍的饭盒里。

  那个年月时兴写信,杨仁杰就写了一封信,让我找机会交给水漂萍。新社会了,婚姻自由,恋爱自由,杨仁杰喜欢水漂萍,谁也不好说什么。可是没几天,水漂萍就找我说这件事了。那天是我值班,等我冲完地板,封好煤灶锁上门出来,才知道水漂萍在树底下等我。水漂萍的样子有一点痴,说话有一点乱,但我能听懂她在说杨仁杰。她说:

  满脸横肉,太难看了。连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区别都分不清楚,也在大学工作?身上总是有一股猪肉味,我都不敢靠近他。第一次见面就要牵我的手,没有这样的。

  我问水漂萍,你打算怎么办?

  哎呀,我那天一脸煤炭灰,浑身是汗,急着回宿舍洗澡,哪有心情跟她讨论爱情?我跟大头一个房间,他的鼾声雷一样响,我要赶他前面睡着。除了急着洗澡,我还有别的念头:蛊惑寨我是回不去的,如果我讲错话得罪了杨仁杰怎么办?杨仁杰私下里许诺我,已经打报告向上面要事业编制,编制一下来,就可以解决我和大头的招工问题。再说了,我一个文盲能跟水漂萍说什么?能安慰她吗?能帮助她吗?都不能。所以我只能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水漂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掩面哭了起来,她转过身去,说,就是去死,我也不愿意嫁给他。

  水漂萍也写了一封信,让我找机会交给杨仁杰。知识分子的心思啊,我这个做鼓匠怎么猜得透呢?我低头猜了一会儿,既然猜不透,我就不猜了,还是回宿舍洗澡要紧。

  第二天,水漂萍就没有来教师窗口排队了,而是去学生窗口排队。杨仁杰急得脸上的肥肉乱跳,又拿不出办法。有一天,杨仁杰壮起胆子去水漂萍排队的那个学生窗口舀菜,被水漂萍发现了。她可不吃这一套,把饭盒交给前面的一个女生,请女生帮忙,自己就溜了。也许我是一个文盲让人放心吧,杨仁杰又写了一封信让我去交,可是这一回水漂萍坚决不肯接。水漂萍背着手一直躲,好像那个信封会咬她。

  半年之后,事情就起了变化。儿子啊,世事难料,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短短半年,水漂萍就要主动去追杨仁杰。

  那一年夏天,对,肯定是夏天,女生都脱下毛衣穿裙子了。有一天中午,一个学生在食堂的南门左侧贴了一张大字报,当时正是吃饭时间,许多学生都围着看。我没有挤过去,因为挤过去也认不得大字报在写什么,只听到有人说,水漂萍胆子不小啊,资产阶级的后代也敢要求取消政治课必修制,改为政治课选修。我想,坏了,这张大字报跟水漂萍有关。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的,不少人是端着饭碗边吃边看。

  这张大字报好比一粒老鼠屎,把滨海大学这坛糟搅坏了。食堂外面的大字报越贴越多,先是贴满了一堵墙,没几天就贴满了四堵墙。也有大字报为水漂萍抱不平的,我们蛊惑寨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就在滨海大学读书,他叫凤飘飘,没事就来食堂找我说话。凤飘飘就贴过给水漂萍说好话的大字报,第二天就被开除了。凤飘飘回蛊惑寨,后来成了一个葬师。凤飘飘可怜哪,在蛊惑寨他一辈子也不敢说这件事,因为蛊惑寨的人认定水漂萍是草鬼婆,他敢承认为水漂萍说好话在蛊惑寨就待不下去了。

  那时候,整个校园都动了,连我住的教工宿舍都在吵闹,楼房里的灯整夜整夜地亮着,我听不懂他们在议论什么,好像是在批评什么官僚主义、宗派主义。看他们的劲头,有争论就可以了,不用吃饭了,也不用读书了。阅览室就在食堂旁边,以往都挤得满满的,有的同学为了早占一个座位,开饭前就把书包提前放下,现在可好,一大半的位置空着。

  这么闹了一个月,杨仁杰就组织我们搞后勤的学习了,大头读过高中,又是北方人,普通话好,杨仁杰就让他读《人民日报》的文章,我记得题目有点怪,叫《这是为什么?》。等大头读完文章,杨仁杰开始发话,说高等学校都要积极准备反击右派分子的进攻,要打一场大战,战场既在党内,又在党外,不打胜这一仗,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我想不通,打战总有敌人吧,谁是敌人呢?听了半天,我才弄明白,敌人就是水漂萍这样向组织提过意见的人。这么说来,水漂萍有祸了?果然,没多久就开始反右,很多读书人都成了右派。杨仁杰还教我们唱一首歌,说你们这些扫地做饭的、种草养花的学不懂理论,要用歌声来表明立场。歌是这么唱的,我唱给你听听:

  右派,右派,

  像个妖怪,

  当面他说好呀背后来破坏。

  资本主义他说好呀,

  幸福生活他说悲惨。

  社会主义,

  对他不利,

  提起美国呀,

  心里最欢喜。

  这是一个坏东西,

  他要不改,

  我们就把他扫进垃圾箱里。

  那些日子,我天天都在注意水漂萍,奇怪的是食堂一直找不到她。她是出去外面吃饭呢,还是让别人来买?那时候不比现在,有私人电话,有手机,有传呼,什么都没有。听说很多读书人都送到五七干校了——我不知道五七干校是干什么的,只听说那里没有热饭热菜可以吃,没有干净的衣服可以穿,没有茅坑可以屙屎。水漂萍是不是也送去五七干校了?我心里头急呀。

  说来也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我这是干着急,水漂萍用不着我急。那天晚上我跟大头在和面,准备第二天的馒头。我见大头搓面的手搓着搓着就不动了,直勾勾地往外瞄,我也停下来瞅瞅是什么新鲜事。哎呀,可吓了一跳,原来是杨仁杰和水漂萍手牵手走了进来。杨仁杰喜气洋洋的,脸上的肥肉亮晶晶地冒油,指着我和大头说,快,弄点吃的,我要请几个好朋友喝酒,喝喜酒。我们赶紧把面揉成团,让它发酵,洗净手就找菜去了。杨仁杰问我有没有羊肉,弄一碗羊肉粉条。那个年代羊肉可是稀罕物,又没有冰箱,哪能想吃就有?我告诉杨仁杰,还有一块腌羊肚,不过在我床底下的陶罐子里。杨仁杰眼睛一亮,催我快去宿舍拿来。水漂萍说,我去买两瓶酒。跟我一起走了出来。

  我们的住宿在食堂背后的坡上,要爬很长的一段阶梯,水漂萍跟在我身后,只顾喘粗气,什么都没说。她跟着我,又不说话,我心里的那个难受啊,好比是背上痒又抓不到痒的地方。打开房间拉亮灯,水漂萍就抱住我了。她说,我被划为右派了,被隔离在一家农场学习。你看你看,怪不得在食堂见不到她,但是我说不了安慰她的话,她现在是国家的敌人,我能说什么呢?水漂萍还是那个痴痴的样子,说话乱乱的,她说:

  五七干校,我害怕。他们都去了,我不想去,去了就得死。我怕晒太阳,我怕毛毛虫,我怕老鼠,我怕蛇,我怕农业劳动。我跟他说,我爱你,你娶我吧,只要把我留在学校。他高兴得直流口水,我讨厌他的满脸横肉,讨厌他身上的大蒜味儿,但是我必须爱他。

  说到后来,水漂萍就只剩下一句话:我恨劳动,我爱他。我恨劳动,我爱他。

  水漂萍这种痴痴呆呆的模样让我害怕,我着急得很,从床底下掏出腌羊肚的陶罐,想赶快回食堂。可是水漂萍把我抱得紧紧的,让我脱不了身,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就这样,我们做了男女之事。出门前,水漂萍还有话要说,她憋了这么久才说,可见说出这句话要下很大的决心。她说:

  他要把我的信交上去,那会要我的命。

  天哪,杨仁杰不是爱她,是在威胁她。那么,水漂萍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呢?水漂萍告诉我,全是怀疑党、怀疑社会主义的言论。

  我说,男女之间写情书就好了,你写那些干什么?水漂萍没有回答我,而是捂住嘴哭了。

  做了害羞的事,我心里愧疚得很。为了掩盖我们的私会,我让水漂萍先去买酒,自己溜出学校围墙偷了一只农民的鸡。我一手抱陶罐,一手拎鸡回到食堂的时候,杨仁杰请来的客人已经坐了一大桌,水漂萍正在开高粱酒哩。杨仁杰见到鸡非常高兴,没有问我鸡从哪里来的,只叮嘱我要做成全鸡。

  这场特别的婚宴就这样开席了,来了哪些客人,我一个也记不住;杨仁杰说了什么,水漂萍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想不起来。我心里有愧啊,既对不起水漂萍,也对不起杨仁杰,我只能埋头干活。客人走后,我逼着大头回宿舍睡觉,自己一个人洗锅洗碗洗地板,一直弄到值日的厨师都来蒸馒头了,我才趴在面板上沉沉睡去。

  从第二天起,水漂萍就在食堂洗碗,改造思想。刚开始都洗不干净,碗里有饭粒,筷子上有菜渣,盘子油腻腻的,每天我都得帮她重洗一遍。水漂萍的工作其实不累,你想啊,虽说她是右派,她也是行政科长的老婆,谁敢欺负她?我能看出来水漂萍很灰心,整天唬着个脸,衣服变脏了,手变粗了,人变笨了,再也不是那个水灵灵的女助教。

  这一年,滨海市要消灭四害,就是要消灭麻雀、蚊子、老鼠和臭虫,滨海大学成立了突击队,杨仁杰心疼水漂萍洗碗难受,就把她抽调到突击队。突击队的任务主要是消灭麻雀,消灭蚊子、老鼠和臭虫的任务就分配到每个人的头上了。突击队是怎么消灭麻雀的呢?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有一面锣或者一面旗子,实在没东西的拿一个脸盆也行,躲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埋伏麻雀,见有麻雀飞来,突然现身,“咣”的一声敲锣,或者大喊一声再死劲摇旗。麻雀本来就胆小,受到惊吓拼命飞,可是不管在哪里落脚都要受刺激,最后飞不动了,要么活活累死,要么被埋伏的人逮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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