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释比 (1)
越往山坳里走，树林越是茂密。释比肩搭一袋磨好的玉米面，我跟在他身后慢慢地在林子里走着。此时，天已蒙蒙亮，树木高高地耸立在我们的头顶，不时传来鸟的啁啾，浓雾缠绕着树冠，把它们连成一片，使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跟在我们一同前进似的。雾气巨蟒似的挂在弯曲的树枝上，长着毒舌，斜着眼，扭动着笨重的身体。透过旋绕的雾团，我能看见带鳞皮的、长着许多树瘤的树干，每个树干都像一个女妖扭曲的身体。
终于能看见释比的房子了，房子被老橡树遮蔽，只露出黑黑的屋顶，挂满了恣意生长的爬山虎，四周是疯长了数年的灌木。房子的一侧是一块长满野草的空地，另一侧是纠结缠绕的葡萄藤，看样子是从来没人打理过的野生葡萄。这座小房子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除了那种荒山野外的样子，从爬山虎勾勒出的轮廓中，从若隐若现的窗户中，从奇形怪状的橡树和蔓生的灌木丛那特别的外形中，我感觉到了某种阴森与凄凉萦绕在它周围。不知为什么，当我走进小院，沿着一条久未打扫的小径走向前门时，我的兴奋劲消退了，心跳加速了。我不能具体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有冷飕飕、阴沉沉的感受，但我的心情真的变得沉重而紧张了。
释比把我引进他的书房，当我看见书房里的景象时，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书房，跟我想象中的巫师的密室别无二致：几张桌子上散放着猴头帽、羊皮鼓、占星图表和不知做何用途的古旧法器，用破烂不堪的皮革和铜锈斑斑的扣环捆扎起来的书卷，还有用麦草和草艽扎出来的十二生肖，用荞面塑造的家禽家畜，它们个个栩栩如生。在这些东西的上面，钉了一具猴子的骨架。
靠墙的架子上全是书，匆匆扫一眼书名，我就知道这里汇集了古今关于鬼神学和法术的全部著作。还有两面墙，一面墙上挂了三张羊皮，另一面墙则贴满了剪纸，当然不是红纸，而是五色纸。释比的剪纸艺术非同一般，我粗略地数了一下，他用五色纸剪出不同形状的图案就有五十多种。内容包括鲤鱼跳龙门、双凤朝阳、金龙戏珠、贵橘、红桃、花蕊、龟鹿、牛羊、猴子、马仔、鸡角公，以及葫芦、梅、兰、菊、竹等，这些图案构图四方对称，放射性排列，一圈套一圈，花纹粗细不等并相间，十分讲究剪铰的刀功，直中有弯，曲中藏有刚硬，疏密里留空白，自然朴素而不哗众取宠。
书房的整个基调由种种几乎被人遗忘的器物交织混杂，一般情况下，在面对这番景象时我会付之一笑，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些在外人看来稀奇古怪的用具。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阴森森的房子里，站在神秘兮兮的释比身边，我竟然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好在这时的阳光刺穿雾霭，从一扇细长的窗户突破进来，让释比模糊的形象变得清晰。释比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神态，一种谨小慎微的警惕，一种隐遁者常有的羞怯。他那双黑眼圈的眼睛的每一次顾盼，他那双骨节突出的手的每一个举动，无不流露出持续不断的思索。当释比告诉我晚上就睡在书房的时候，我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愿，还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不祥预兆。
与书房并排的是一个挂着帘子的小凹室，放着一张床，是释比睡觉的地方。我瞥见对着小凹室的另一头的墙上有一个上了锁的黑色橱柜。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我一头栽到释比的床上，睡着了。整夜跟二根米捉迷藏，困得不行。
直到日照中天我才睡醒，出来院子一看，太阳挂在树冠上，阳光透过树梢剑一样刺向屋顶。释比给我披挂羊皮鼓，让我试着表演。
我模仿母亲在《桃盘寨考察报告》中的记载，先来一段《哇哇子切吗》，然后边击鼓边唱《金线子，银线子》。释比看了满意地点点头，认为从书上能自学到这种程度很不容易。释比接过羊皮鼓，戴起猴皮帽，给我示范了一段皮鼓舞。释比的身体是那样的干瘦，脸色是那样的苍白，可是在双膝不断地颤抖中，释比连续表演“旋摆髋部”、“屈腿左右旋转”、“持鼓绕头”等复杂而多变的动作。他干净利落的动作随着羊皮鼓节奏的加快而丝毫不乱分寸，如入无人之境。舞姿的和谐完美，一招一式的准确到位，贯穿其中古朴内在的神韵，不能不让我对释比功底的深厚发出赞叹，这是我难以达到和体现的。
舞步一收，释比摘下猴皮帽，宽阔的前额冒出细密的汗珠。释比问我：“你知道猴皮帽的来历吗？”
“我母亲只在书上说金丝猴是释比的恩人，没有说金丝猴为什么是释比的恩人。”
“不那么简单。”释比盘腿坐在石板上，托着猴皮帽，说起了猴皮帽的来历：
“很久以前，羌族有自己的文字。当时已十分年迈的祖师爷，从天神那里得到了各种经文和有关人间衣食住行的所有学问，为了带回人间，祖师爷把它们记录在一卷卷的桦树皮上，准备传给羌族的后代。
这一年的春天，祖师爷生怕这些桦树皮受潮，拿出来摊在山坡上晾晒。不知何时，跑来一只山羊，把所有的桦树皮经卷统统嚼吃了。祖师爷午后来收经卷，发现所有经卷全部丢失，不禁大惊失色。祖师爷到处找啊找，山羊早就溜了，什么也没找到。祖师爷悲痛欲绝，急得捶胸顿足。这时，一只金丝猴从高高的树上爬下来，告诉祖师爷是一只山羊吃掉了经卷。祖师爷下决心，不管花费多大的心血，也要在他有生之年寻找到这只罪恶的山羊。
在金丝猴的带领下，祖师爷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这只罪恶的山羊。为了惩罚这只山羊，祖师爷把山羊皮制成了祭神用的单鼓“日卜”，就是羊皮鼓，使它永世遭受羌族后代的敲打。从此，每当祖师爷敲打羊皮鼓，眼前就会出现写在桦树皮上的经文字句。为了使这些宝贵的经文不再丢失，祖师爷背下所有的经文，并以口传心授的方法传授给后代释比。羌民不再使用文字，因此，羌族至今只有自己的语言，没有文字。为了感谢金丝猴引路找寻到山羊，使羌族后代通过古老经文受五大天神保佑，金丝猴死后，释比将它的头皮制成了帽子，装饰上可以驱邪镇魔的小铜镜、海螺等法器，作为祭祀中不可缺少的崇拜之物。
打那以后，每当祭祖时，释比必须头戴金丝猴头帽，表示人们对金丝猴的崇敬，并通过它来为释比引路，与神灵相通。释比表演的舞蹈，讲的正是在金丝猴帮助下如何寻找到罪恶的山羊。”
中午饭还是玉米糊糊，不过特地为我加了腊肉、洋芋糍粑和白菜汤。下午无事可干，释比请我下羊棋。《桃盘寨考察报告》说，下羊棋是羌族民间传统的棋类活动，有着悠久的历史，主要流行于川西羌族地区。过去羌民称羊棋为猎棋，可见它与游猎生产息息相关。释比把羊棋盘刻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伸手一扫落叶，棋盘就露出来了。
羊棋棋盘呈正方形，由5条经线、5条纬线和6条斜线交叉成25个点。正方形棋盘两侧各有一座山，一座山是尖顶山，一座山是平顶山。两座山的图形内各画一个十字线，构成尖顶山的四个点和平顶山的六个点。
释比给我找来两枚果核，代表两个牧羊人；他自己找来24个小石头，代表狼群。释比把我的两个牧羊人分别放在棋盘内的两个山麓，再将自己的八只狼摆到棋盘内呈正方形的各点上。释比给我讲解游戏规则：
“你的牧羊人如果跳过一只狼，就算把狼杀死了；如果有两只狼挡路就不能跳过，只能向空点移动一步。我总共24只狼，棋盘内8只，手上还有16只，我的狼就是要阻止你的牧羊人跳杀。等手上的16只狼用完，我再移动棋盘上的狼，躲避、阻挡你的牧羊人跳杀和移动。最后，不是你的牧羊人被我的狼围死，就是我的狼被你的牧羊人杀光。”
游戏规则虽然简单，对弈起来并不容易。由于棋盘内横、竖、斜线交错，加上两侧的两座山，给我的牧羊人提供了广阔的活动地域，牧羊人可以在棋盘上任意奔驰。释比的狼群依靠数量多，东奔西跑，左右追逐，群起而攻之，很难对付。刚开始老弄错，进入状态后才领略到羊棋的变化多端，还是蛮有趣味的。终于明白羊棋为什么深受羌族人民的喜爱，千百年来盛行不衰。
羊棋从下午玩到晚上，那时，月亮虽然还在东边的山后徐徐上升，西边的山峰因地势高的缘故，山崖间反射下来的月光已如银地倾泻在我们身上。赢了两局，我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由于长时间盘腿，关节酸得不行，刚起来那阵，因为脑部贫血，酒醉般摇摇晃晃的，老半天才安稳下来。唉，毕竟是五十岁的人。远处的山顶一片明亮，树影婆娑，峰峦层叠，岩石狰狞，一切都沉浸在令人畏惧的氛围中，让人生出无限的惊恐。寒风抽了我一个哆嗦，不禁抱紧肩头。释比扫一脚落叶，羊棋盘重新被遮蔽。释比说：
“你的手气不错，应该是鸿运当头。”
我想，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孤单小屋，晚上的时光一定是寂寞难熬。释比吹响了羌笛，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羌笛无需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羌笛是羌族最主要的乐器，最早使用是先秦时期西北高原上的古羌人。他们以鸟兽骨头为材料，镂空钻孔，双管并列，竖吹，让悠扬的声音回响在广袤的草原上，和放牧的羊群一起，成了古书上一段解不透的文字。竹羌笛流传在岷江上游的羌族聚居区，用直径约三厘米的高山油竹制成，长三十厘米左右，两管并列，共十二孔，管头插着竹舌发音器，管尾系着羌绣饰物，使外表更加美观。后汉马融在《长笛赋》中详细描述过羌笛：
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
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
剡其上孔通洞之，裁以当过便易持。
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
君明所加孔出后，是谓商声五音毕。
释比吹的羌笛可不一样，是用鹰的翅膀骨筒做成的，看到它，就有一种不可扼制的想象滋生出来。我没见过羌笛，更没听过羌笛，当骨筒里流淌出古朴纯真的音符，吹奏出从远古传来的悠远之音，我的脑海里不由生出无限的情思和遐想。释比面对起伏的群山，落满月光的身躯如大山一样厚重。释比持笛竖吹，运用鼓腮气的技巧，让笛音从每一个孔中飞出，短笛无腔，音随意转。释比眯缝起被自己陶醉的眼睛，身子随着羌笛的调子摇晃起来。简简单单的骨筒羌笛，没有我在歌舞团看到的那种握在艺术家手中的精致，它是原骨的灰白色，但因年代的久远而变得陈旧，甚至可以说是破旧。以鹰的翅膀为笛，这是怎样的的意境？让飞翔的鹰脱胎换骨，以神灵的名义幻化成心中最自由的声音，承载梦想也承载心事，表达愿望也表达情思，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独特的方式了。
月色将小屋用纯白的轻纱笼罩起来，让每一棵树都沐浴在如银的月光中。除了不知名的动物偶尔一声鸣叫，夜色呈现出深沉的宁静。在这样的气氛下听羌笛，所有的杂念都去除了，唯有真挚而单纯的笛音像月光下的花朵，只是花朵半开半合，幽深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