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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扶乩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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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师”是自我提升的说法,请我的人可不这么称呼,他们叫我这种职业的人“木头鬼”——凡是靠扛棺材出殡谋生的人一律称为木头鬼。

  只有每年生日从四川阿坝寄来的那一封信提醒我,我的大名叫杨文武。

  听完我的回忆,魔公的眼神呈现一种迷惘的陶醉,黑暗中,他的双眸是花木掩映的古井,深不见底,得不出任何结论。我在等魔公说话,等来的可不是答案,而是要求。

  “你帮我凑一个下联,我帮你扶乩问卦。”

  魔公告诉我,有一个叫金窝村的地方在闹鬼,其实是金窝村的一处老宅子在闹鬼。这个鬼闹了三十多年不知疲倦,村里人经过多方打听找到魔公,要魔公帮他们赶鬼。鬼的来历是这样的:有一个斯文的知青在过田埂时遇到扒泥鳅的小孩,因为田埂上糊满了烂泥,知青很不爽,要小孩把烂泥清理干净让他过去。小孩问他,你是谁?有什么急事?知青说,我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要去公社送广播稿,耽误了广播你负得起责吗?小孩说,既然是知青,我出一个上联给你对,对得上,我马上把田埂弄干净给你过;对不上,你给我滚蛋,别耽误我扒泥鳅。知青根本不信一个农村的小屁孩能出多高深的上联,就满口答应下来。事实上,小孩出的上联的确非常简单,他指着粪箕里绞成一团的泥鳅、鳝鱼和小鳗鱼说:

  鳅短鳝长鳗有耳

  泥鳅是短的,鳝鱼是长的,鳗鱼是有耳朵的,就这么简单。双手沾满泥巴的小孩站在粪箕前等待知青的下联,气人的是,知青答不上来,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就是找不到适当的下联。知青回头了,痴痴地踅回村里。每天晚上,知青都挑灯思索,默念“鳅短鳝长鳗有耳”,他不服啊,一个城市来的高中毕业生,怎么能被信口雌黄的乡村顽童难倒呢?知青就这样郁郁而终了,他死后,大家发现,墙上用粉笔写满了这句上联。从此,这处宅子就闹鬼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能听到那个死鬼在轻声念叨:“鳅短鳝长鳗有耳。”其他知青吓坏了,都搬了出去,这处宅子就谁都不敢住,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住在那里。

  金窝村?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你是说木生的家吗?”我问。

  听到“木生”这个名字,魔公的眉头皱了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似乎不方便跟我说。既然魔公为难,我就不再追问了。魔公认为,人死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为了帮助我理解,魔公从香案端来酒杯,伸出食指蘸湿了,在桌上写下这几个字:

  气——精

  神——形

  魂——魄

  写完了,魔公用湿漉漉的食指点着它们说:“精与气是构成生命的两种原始材料,形就是头颅、躯干、四肢,神是心思、意志、情感,精受孕后发育成形,气吞吐后凝聚成神,魂是使神发挥作用的原动力,而魄则是使形发挥作用的原动力。人死后,尸体不腐烂,通过吸收阴气,灵气可随意活动,刚开始没有思想,只对人的血肉感兴趣。一旦长成僵尸,就敢对抗天神,其实是最厉害的一种怪。僵尸是一口气积聚变成的,人在生前的生气、憋气、闷气,在死后会在喉咙留下一口。这样还不是僵尸,要成为僵尸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没有僵尸了,都是火化,哪来的僵尸?鬼和僵尸不同,大体上说,鬼有思想,有情感,有记忆,能忽然出现,忽然消失,是阴森、冰冷的东西;僵尸没有思想,没有记忆,没有情感,却能长头发,长指甲,是死掉又有生命的东西。魂是指没有身体的灵魂,魄是指有身体的灵魂。人死后,魂升魄降,魂飞魄散,一些原因使魂出不去,另一些原因使魄散不开,结果魄附在身体上,就成僵尸。”

  魔公的话非常拗口,听起来像传达什么大会的精神,让我似懂非懂。于是,魔公又用手指在桌上写:

  活人=有魂有魄

  死人=无魂无魄

  活鬼=有魂无魄

  僵尸=无魂有魄

  这下我有点理解了:“鬼就是有魂无魄的死后状态。那位知青的肉体虽然不在了,但他生前的心思和情感还在,而且超越了时空的物理限制。”

  魔公说:“对头。因为魂不需要依附肉体,所以鬼不一定有形体,也就不需要吃饭睡觉了。鬼总是轻飘飘的,来无影去无踪,也就这个道理。本来,人死了,魂魄应该跟肉体一起消失,去投胎转世。可是,如果这个人的心思太重,比如这个知青,死后就可能魂魄与肉体分离,成为独立的鬼。死不瞑目的人都会变鬼。”为了帮助我理解,魔公举了一个例子:

  “有一个穷书生进京赶考,没钱住旅店就在城外找一间破庙住下,一起赶路的还有一个木匠。他们不知道这间破庙里有僵尸,就是冤死的人没来得及投胎化成的厉鬼,附在死尸上成为半人半鬼的东西。两人睡到半夜发现了僵尸,起身就逃跑。僵尸追赶书生,书生一急爬上了树,这时木匠拿着墨斗在棺材上横竖弹了几下,把棺材封起来婀。僵尸不会上树,回到庙中去发现棺木被封,又回头找书生。僵尸只能跳不会爬,一直在树下抓不到书生。僵尸气坏了,伸手用力往树干一插,长指甲深入树干拔不出来。这时鸡叫了,天亮了,僵尸白天不能动作,只好任由村民围观。”

  我问魔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僵尸就是无魂有魄的死后状态,由于没有了心思和情感,僵尸就六亲不认了,只有机械的力量,并且它的头发、指甲仍然能继续生长。我想请教的是,你赶的尸就是僵尸吗?”

  魔公被我的提问镇住了,黑暗中,我无法判别他的真实表情,但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风云变幻。风淡云定,魔公平静地说:

  “我不跟你讲赶尸的事情,讲知青。只要解开他心中的谜团,心思除掉,魂就安定了,就不闹鬼了。怎么解开他心中的谜团?告诉他下联就好。可是我对不出下联,找了几个老先生,虽然平仄工整,可连我都看得出来,意思对不上。刚才那首旅游诗你拼得不错,看得出你是八字有文星的人。旅游诗是一个风水先生写给我的,难住了很多人,我不想见的人,都用它来挡。现在,你帮我对一个准确的下联,我帮你找回失落的记忆,怎么样?”

  我让魔公找来纸和笔,思考着比比画画。“能不能对成‘桃红李白树有色’?”魔公一看,说不行。“你想婀,短和长是形状,红和白是颜色,对不上。还有,你最好是水族对水族。”

  “水族对水族?”我想,还得形状对形状,“有”一定要对“无”,水族中还有什么种类的形状特殊又有区分的呢?难就难在这里。鱼类肯定是不行的,它们的形状难以用一个字来形容。还有什么?有了,我的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答案:

  龟圆鳖扁蟹无头

  龟、鳖、蟹都是爬行水族,外观类似,龟是圆的,鳖是扁的,螃蟹没有脑袋。我把纸推到魔公面前,他一看,拍桌子叫好,并上下联串在一起大声朗诵:

  “鳅短鳝长鳗有耳,龟圆鳖扁蟹无头。好!好婀!”

  魔公折好纸片,压在香炉脚下,让我站到一边,提醒我说:“我要请紫姑来扶乩问卦,你不要乱说话婀。”

  魔公取下倒扣在墙上的米筛,解开悬在梁上的麻绳的结,将麻绳系在米筛背后的铁环上。这样,米筛就悬在篾盘的上方了,距离篾盘约有一尺。魔公再取下颀长的毛笔,固定在米筛的竹框上。魔公叫我过去托住米筛的一边,“手不要抖。”他说。

  魔公打开天子壁上的一轴画,画面缓缓展开,朦胧中呈现的似乎是一张仕女图。我估计,画的就是紫姑了。据我所了解,紫姑原是主农事的女神,成为无事不知的女神是后来的事了。紫姑神最早见于南朝刘敬叔的《异苑》:“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并占农事。”

  魔公点亮两盏白灯笼,奇怪的是,纸罩里点的仍然是蜡烛,而不是电灯泡。然后是斟上三杯酒,敬了,洒了。最后,魔公开始焚香跪拜,是那种隆重的三跪九叩首。魔公走过来,托住米筛的另一边,让我闭上眼睛,严肃地说:“没叫你就不要睁开。”

  我听到魔公嘴里念念有词,听起来像是咒语。咒语一停,就感觉到米筛在徐徐晃动,我一点都不奇怪,不就是魔公自己在摇米筛吗?但是,奇怪的事情在后头,它不是一般的稀奇古怪,而是让我瞠目结舌的震惊。当米筛停止晃动的时候,魔公轻声说:“千呼万唤始出来,千恩万谢送紫姑。”再朗声对我说:

  “你来看。”

  我就是此时此刻瞠目结舌的,因为我看到篾盘的沙子上画了一个图案,这个图案是我内心的一个秘密、一阵隐痛、一缕云烟、一片柔情,它简单扼要又难以言表,浅显易懂又深不可测,它是控制风筝的那根线,它是操纵木偶的那只手,在遥远的地方,在隐蔽的幕后与我构成生命的关联。

  以前,我对待紫姑就像对待其他鬼神一样,是将信将疑的。筛和笔都是一般物件,自身不可能施出法术来。我认为,机关全在“扶”字上,魔公练过一番手功,能够闭着眼睛在沙盘上写字,只要将记熟的古诗句写得龙飞凤舞一般,就足以糊弄旁观者了。其实外人扶乩,米筛照样会动,因为扶久了,手会酸,手指会抖,米筛不就会动了?只不过一般人画不出那些图案来。

  那么,眼前这个图案怎么解释呢?它是我人生的绝密暗码,现在暴露在沙盘上。魔公收拾好米筛、毛笔,吹灭灯笼,逼视着我问:“你认识它?”

  见我点点头,魔公说:“你要讲给我听,我才能告诉你该怎么办。”

  “每年的生日,都会从四川阿坝寄来一封信,一封没有落款的匿名信,里面有一张纸剪的羊头。就是……就是紫姑画的羊头。”

  “你今年的生日是哪一天?”

  “还早得很,要中秋过后。”我掐指一算:“差不多一百天。”

  魔公说:“等收到匿名信的时候,你就晓得该怎么办了。”

  “问题是,还会不会收到剪纸羊头,我就不知道了。”

  魔公不再说话,翘起八字胡笑了,笑得意味深长。魔公取出纸和笔,画了一张奇怪的图给我,叫我收好,说是“消灾纸祃”,可以保我一路平安。

  魔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进去内室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背着手出来站在我面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哪?”

  既然我这么说了,魔公就把手上的东西亮出来,原来是一个玻璃瓶。这是一个普通的玻璃瓶,装廉价高粱酒的那种,但瓶盖却不是简易的铁皮,而是精心削好的木塞,瓶口还封了厚厚的一层蜡。这不稀奇,稀奇的是里面装了一捆纸,准确地说是一本笔记,封面上娟秀的钢笔字隐约可见:《蛊惑真相》。

  “这东西哪里来的?”

  “你别管,”魔公紧紧攥住瓶子说,“你告诉我,这东西值不值钱?”

  “你不告诉从哪里来的,我怎么知道它值不值钱?”魔公重新将瓶子背在身后,警惕地乜斜着我。我笑一笑说: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抢你的东西。再说了,东西在你手上,我想抢也抢不来。”

  魔公不说话,后退了一步。我跟他解释:“东西值不值钱,一要看年代,越久越值钱;二要看出处,达官贵人用过的东西叫文物,我们老百姓用过的东西叫废物;三要看质地,凡是黄金呀、玉呀做的东西都值钱。”

  魔公偏头想了一想,下了决心:“要不然我打开看看。”

  “千万别,”我警告他,“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打开就破坏了。你就这么保持原样,找懂文物的人鉴定一下不就好了?”

  这番话听得魔公两眼放光,八字胡因为脸上浮出笑容而翘了起来。他又在内室窸窸窣窣了,无疑的,这次是要尽量藏紧这个瓶子。

  走出死尸店,我发现一个问题:木剑不知去向了。我在旷野上走走停停,想啊想,我很惧怕回忆,回忆让我头痛欲裂。木剑是在哪一个环节丢失的呢?应该是在凤飘飘的家。想清楚就好了,赶紧去凤飘飘家取木剑吧。我埋头疾走,我的木剑却突然从灌木丛中斜刺出来,把我吓了一跳。举着木剑的,正是导游。导游被我的大惊失色逗笑了,说:

  “我埋伏在这里守你,凤葬师给你送木剑,被我截留了。他说这把木剑是你随身佩戴的法器,离不开的。”

  “你守我,有事?”

  导游把木剑递给我:“魔公猜对了,我不是导游,我是市刑侦队的,我叫郑彪。我们蒋局想请你去一趟。”

  “蒋局?哪个蒋局?”

  “蒋副局长,老虎雄啊。”

  我想,领人钱财替人消灾,没有替人消灾就不能领人钱财,既然没有给刑侦队提供有价值的破案线索,就应该退钱。我摸出信封还给导游,不,郑彪。

  “请你转告老虎雄,我没有完成任务。”

  郑彪不接,背着手说:“你跟老虎雄的事我不管,我只负责在这里接你去刑侦队。”

  秀才碰到兵,有什么办法呢?我唯一的选择就是跟郑彪走到水泥厂,上他隐蔽在厂房背后的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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