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两生花(3)
我生怕阿桂又在萧太尉面前说出什么失礼的话，连忙对萧太尉说：“萧大人，这里由我们主仆勘察即可，大人家中遭此横祸，要注意保重身体，请回去休息。房门的钥匙留给小王，小王检查完毕后便把房门锁好，把钥匙还给大人。”
萧太尉也明白我是想支走他，便识趣地告退了。
萧太尉一走，我就问阿桂：“你发现什么了？”
阿桂激动地说：“虽然我不知道凶手是怎么消除地上的脚印的，但我知道他是怎么制造密室的了！当时在下雪，凶手只要在窗框上的两个小孔中填上雪，然后把窗子合上，由于小孔中有雪，插销也不能落进小孔中。那么冷的天气，室内一定烧了暖炉，小孔中的雪受热融化，插销便落入小孔，窗子就关严了。”说罢，他打开暖炉一看，“好多炭灰，凶手可能是想要让雪快点融化，便在暖炉里加了不少炭。”
我不动声色地从桌上拿了两小片碎绸，揉成一团塞进窗框的小孔，并打开窗子，“就当这碎绸是雪，填住了小孔。你冒充凶手，去试着从外面把窗子关上。”
阿桂从窗子爬出，想在外面试着把窗子合上，但他想关上窗扇的时候，窗扇下的两根插销就会落下来，卡住窗框，关不上去。阿桂用手指顶着插销不让它落下，但他关上窗扇的时候手一松，插销又落下去卡住了窗框。
“明白了吧，这窗子只能从里面关严，因为关窗的时候，里面的人可以用手把插销提上去，等窗扇合上后再把插销放下，插进下面的小孔。现在，你爬回来吧。”
阿桂狼狈地从窗口爬进来，道：“五皇子，如果凶手用冰冻住插销，不让插销落下，然后从外面合上窗扇，不久后冰融化，插销落进小孔里，窗子就能关上了。”
我把那两片碎绸拿出来，把窗子关好，“你别忘了，当时虽然气温下降，但也不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冬，就算把一杯水端到室外，也未必能结冰。除非凶手是北海龙王，能呵气成冰，否则怎么能把插销冻住？”窗子上方，一根黑发轻轻拂动，这个阿桂，爬窗子时把头发都蹭在人家窗纱上了。
我一边环视房间，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一边问阿桂：“你觉得夫人的并蒂莲发簪和二夫人的白玉莲花发簪有什么蹊跷之处吗？”
阿桂回道：“二夫人临死前手里紧紧握住一朵白玉莲花，是不是想要说明，凶手也有一个相似的发簪？难道凶手是夫人？”
“二夫人的白玉莲花发簪不是丢失很久了吗？她手里的白玉莲花是哪来的？”
阿桂瞠目结舌，“难道，杀害二夫人的凶手就是偷走白玉莲花发簪之人？”
“有可能。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夫人的并蒂莲和二夫人的白玉莲花，你发现两支发簪之间的区别了吗？”
“二夫人的发簪雕刻得更为精致，不但雕工好，而且两朵莲花还能任意拆装。看来，萧太尉对二夫人还是宠爱有加的。”阿桂脱口而出。
“不。你不懂玉，整块无瑕疵的玉石才是最值钱的，那些有瑕疵的劣质玉石，玉匠为了除去那些斑点和杂质，不得不在上面多刻几刀。你看到的那些雕工复杂的玉雕，它们的原石上都有不少瑕疵和裂纹，等玉匠把斑点和杂质除去后，那块玉石已经百孔千疮。玉匠为了掩饰它原身的缺陷，顺着玉石被挖去斑点后的形状，把它雕出各种精巧复杂的造型。你看到的越是雕工精细的玉雕，原石质量就越差，才越需要掩饰。就像二夫人，她是丫鬟出身，就特别讲究穿戴，吃穿用度都要跟正室一样，还在下人面前作威作福，以此来掩饰自己不光彩的出身。真正的好玉，玉匠舍不得把它多作雕琢，一般是顺着它原来的形状，稍作雕形。萧太尉送给夫人的并蒂莲发簪，就是用的整块羊脂玉，价格不菲。而他送给二夫人的白玉莲花簪子，并不是羊脂玉，玉质比夫人的发簪差了很多。它雕工精细，说明原石的质量也不好。虽然合在一起的两朵莲花也是取了并蒂莲之意，却不是整块玉石所造，而是两块玉石刻成的两朵莲花并在一起，才合成一支发簪，价格自然比夫人的发簪低了很多。而且，这可以随意拆装的白玉莲花，是不是有‘好聚好散’的意思？看来这位二夫人在萧太尉心中的地位也不怎么样嘛。好了，这个房间里也查不出什么了，我们出去吧。”
我把房门锁好，正要去把钥匙还给萧太尉，转身看到了不远处正要回自己房间的碧桃。我问道：“碧桃姑娘，据说二夫人房外的雪地上没有找到凶手的脚印，那你发现二小姐房前地上的半截白玉时，附近有没有脚印？”
经过刚才的一番谈话，碧桃看见我也没那么紧张了，张口就答：“附近的小路上倒是有两行脚印，我猜那是夫人的丫鬟锦伦，还有三小姐的丫鬟岚儿的，因为夫人和三小姐都习惯早起，她们的丫鬟也早早起来准备梳洗用品。另外还有一行脚印是二小姐回小楼留下的，因为那天晚上寿宴结束之后二小姐找少爷玩，是下雪之后才回住处的。不过那半截白玉旁边倒是没有任何脚印，所以奴婢才会认为此事确是鬼魂所为。事后，奴婢私底下找过锦伦和岚儿，她们都说没注意到树下有白玉，因为当时下雪，雪地里一片白色，看不清雪中有别的东西。不过，奴婢眼神一向很好，能发现她们所忽略的东西，也很正常。”
“那发现二夫人尸体的时候，房间里是不是很暖？”我加问一句。
“对啊，奴婢也在奇怪，为什么二夫人遇害了这么久，屋子里还是那么暖，应该是二夫人临死前往暖炉里添了大量的炭，一直烧到了天亮，而房间门窗紧闭，热气不能泄出，所以房间到中午的时候还温暖如春。”
“好，谢谢。本王现在要去一趟夫人的房间，还请带路。”我一边说着，一边又给碧桃塞了一块银子。反正我上次从萧太后那里拿了不少赏赐，拿些来做办案经费也未尝不可。
萧夫人的房间在东侧。我敲门进去之时，她正在里面练字，丫鬟锦伦在一边研墨。房中摆设简单清雅，但墙上所挂字画都是出自名家手笔，估计二夫人房里那些艳俗的摆设加起来也没有这里的一张字画值钱。她吩咐锦伦把纸收好，给我奉茶。因为之前在宫中见识过苓妃的真面目，我心里也明白，她那看上去温和慈祥的母亲，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敢问夫人，二夫人平素是否也有以下犯上之举？三小姐曾想认夫人为母，可有此事？案发当晚，夫人身在何处？”我知道第一个问题是白问，二夫人骄横跋扈，连寿宴的时候都敢向正室发难，平时也不会怎么安分。
萧夫人一惊，“谁告诉中山王，三小姐要认妾身为母的？”
“萧夫人不要紧张，此事是萧太尉所说，别人概不知情。”
萧夫人松了一口气，“没有别人知道就好，此事千万不能外传。三小姐跟妾身的关系还算融洽，也曾想认妾身为母，但她生母健在，我和老爷都认为此举不妥，便谢绝了。后来三小姐又偷偷来找妾身两次，妾身长子常年在外，长女已经入宫，身边不免冷清，三小姐乖巧能干，芝儿也不讨厌她，妾身也曾动过收她为女的念头。只是，妾身有三个子女，怎可夺别人的独女？妾身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她，不过平时方便的时候也会关照她一下。此事我从没跟别人说起，以前是担心二夫人不快，现在二夫人虽逝，但传出此事会让三小姐尴尬，还望中山王不要外传。就连妾身的子女，也不知此事。”
“小王自当守口如瓶。”
“多谢中山王。其实二夫人和妾身向来不和，妾身年轻的时候也常常跟她怄气，如今心境也平和了很多，一切都不想跟她计较了。近年来，儿女已经成人，老爷对妾身也越来越好，毕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妾身又怎么会跟二夫人生闲气呢？”
萧夫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她这几句话看似平淡，却句句绵里藏针。她弦外之意，是说自己生了三个儿女，长子为官，长女入宫为妃，自己又出身高贵，自然比那个只有一个女儿的二夫人地位要高，跟二夫人生气只会贬低自己的身份。再说，萧太尉也厌倦了二夫人，一心只在她身上，她犯不着跟二夫人生气。
我听她继续说道：“当天晚上，二夫人在寿宴之上提出，现在物价上涨，月钱不够用，妾身让她饭后再商议此事，她便赌气离席回房。寿宴结束之后，妾身本来也在生二夫人的气，但想到自己曾在席上说饭后处理此事，不能言而无信，便让小儿拿了二两银子去她房中。因为她没吃晚饭，还让小儿带了点心过去，妾身自己便在房中抄写佛经，不到亥时就睡下了。半夜时分，听到老爷敲门，妾身就开门让老爷进来过夜。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出了萧夫人的房间，我对在门外等候的阿桂和碧桃说：“现在去萧菁少爷的房间。”
萧家长子萧菁的房间在夫人房间下首，我进去之时，他正在自斟自饮。
“什么风把中山王吹来了？请坐，吃块羊肉吧。我在外面为官的时候，晚饭总是吃得很早，现在家里开饭太晚了，我先吃点儿东西垫一下肚子。你也喝一口酒，这烤肉要用酒送下，味道才好。还有，别告诉我爹我在吃东西，他要问起就说我在读书。我一向都很用功的，不过我白天看不进书，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喜欢看书，可能是因为我在官府中习惯了白天处理公务，晚上才有空看书吧。”
看来萧菁是个热情单纯的人，我心想，从他嘴里套话应该不会太困难。我笑道：“萧公子，我们大宋宫廷中有一种秘制调料，用来蘸烤肉可是风味绝佳，想不想尝尝？”
“好啊！”他高兴地答了一句，接着马上失望地说，“中山王，我想你不可能随身带了那种调料来我们家。”
“我确实没带，但这种酱汁可以当场配制。”我走到门外，叫道，“阿桂，去厨房配一下蘸烤肉的酱汁！”阿桂虽是药童，但平时很好学，星相占卜、奇门遁甲、稗官野史都有所涉猎，厨艺也不错。
在厨房捣鼓一会儿后，阿桂端着一碗新制的调料进门了。萧菁用烤肉蘸了一尝，马上赞不绝口，胃口大开，还让阿桂也坐下一起吃烤肉。我也随便吃了点儿配菜和素饼，但不吃一点儿肉，因为我还在为二皇兄服丧，不能食用荤腥。
等萧菁吃饱喝足，我才开口问道：“萧公子，关于二夫人遇害一事，本王有事相问。请问萧公子当晚可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一般人在饱餐一顿后，心情会很好，在这时候最容易套出话。
“异常？没什么异常，那个狐狸精要是有一天不闹事，那才叫异常呢！”萧菁跟萧府其他人一样，对二夫人极为厌恶，甚至对她的死还有点儿幸灾乐祸。“那个狐狸精可有心计了，刚来当丫鬟的时候，就一心想着往上爬，处心积虑地要勾引我爹，她使尽各种手段，终于大着肚子嫁了进来。她刚进门那会儿，气焰可嚣张了，处处都想压我娘一头，还想独揽家中财政，爹也被她迷得晕晕乎乎的，什么都听她的。你不知道我娘为此受了多少委屈。还有，那狐狸精根本不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道理，对下人从不心慈手软。她曾经把一个仆人打成重伤后赶出去，那个仆人的弟弟也在府中当差，她担心他弟弟怀恨在心，会向她报复，便把他弟弟也辞退了——简直是赶尽杀绝！现在总算好了，我做了个小官，苓儿也入了宫，我们兄妹总算是有点儿地位的人了，就有事没事地暗示一下爹，要对娘好一点儿。那个狐狸精看自己争不过我娘，脾气也一天天暴躁，再加上她年老色衰，爹也不喜欢她了，她就一天比一天疯。寿宴的时候她为了月钱的事吵闹，不是故意找碴吗？如果她真缺那么几个钱，干吗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要在寿宴的时候提？她是存心要娘过不好生日。就算她缺钱，也是她活该，整天都大肆挥霍，钱不够了就要预支，都预支多少银子了，鬼知道她什么时候还。我娘竟然还要我拿点心和钱给她，我拉不下这个脸，本来我已经走到她门口了，想要硬着头皮敲门进去的，刚好看到她的丫鬟碧桃走了过来，我想，就连丫鬟也来看我的笑话，难道要我当着丫鬟的面跟她赔礼道歉吗？我当即回了自己的房间，当时芝儿正好来找我聊天，知道这事之后，便要帮我送过去。不久之后，芝儿气呼呼地跑来我房间，说那狐狸精跟她吵起来了。我安慰了她几句，她就离开了。然后，我在房间里看书，看到凌晨时分才睡觉，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萧萤跟她母亲关系如何？”
“她当然不喜欢她娘了，有这样一个娘，简直是耻辱。不过好在萧萤不像她娘，她又聪明又懂事，只是可惜她是庶出的，不好找婆家，如果她是正房所生，一定会有很多好人家向她求亲的！”
看到阿桂一脸怀疑，萧菁忙说：“萤儿长得是没有芝儿好看，但她很会待人接物，能言善辩，很讨人喜欢，跟她在一起久了，就会觉得她简直比芝儿还能吸引人。而且她文武双全，骑马射箭，连男孩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如果她是个男子，一定会做一番大事业，把我都比了下去。只可惜……”看来他还不知道萧萤要认萧夫人为母之事。
“多谢萧公子。对了，如果刚才的调料合公子的胃口，我让阿桂给你写个配方。”
出了萧菁的门，我正要对门外的碧桃开口，只见萧萤站在走廊上，缓声道：“中山王请过来一叙。”
我正想找萧家姐妹多了解一些情况，三小姐邀请，当然是求之不得。
萧萤的房间也在西侧，不过位置偏中央一点儿，就在大厅附近。她房中的案几、书架之上放的都是书，而一侧的墙上则挂着马鞍、佩剑、弓箭，还有一把弹弓，旁边是一袋铁弹子。弹弓的皮筋上有一道划痕，而马鞍也有所磨损，可见她平时热衷习武。窗上挂的是绣有兰花的窗帘，香炉中也燃着熏香，为房里增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柔之气。
我环视四周，赞道：“三小姐真是文武双全，剑胆琴心。”
“中山王谬奖了。请尝尝这江南龙井，虽不是新茶，但也是中山王故乡之物，聊解中山王思乡之情。”
她的丫鬟岚儿给我沏茶，我看到岚儿胳膊上隐约有几道旧伤。我转过眼光，问道：“三小姐相邀，所为何事？”
萧萤轻笑，“刚才中山王先后去了夫人房间和大哥房间问话，接下来，该顺路来问我了。我不如先请了中山王过来，以尽主人之情。”
我有点儿尴尬，“本王并非怀疑三小姐，只是例行公事，问一下当晚三小姐是否发现异常之事。”
她淡淡地道：“中山王去找了夫人和大哥问话，找我问话也很正常。如果不找我，我还觉得中山王偏心呢。当天晚上，母亲和夫人发生争执，后来便负气回房去了。我也觉得尴尬，想要向夫人赔罪，却见夫人让大哥给母亲送去点心，心想夫人宽宏大量，已经不生母亲的气了，便回房看书。过了一会儿，母亲叫碧桃给我送了点心过来，并叫了岚儿去干活。我还不是很饿，但这是母亲的好意，不能辜负，便吃了一块。岚儿那天很晚都没回来，我看了一会儿书，就先睡了。第二天早上母亲没有出门，我以为她还在生气，也没敢叫她。快到午饭时分她还是没有出来，我敲门也没人答应，我担心她病了，便告诉父亲。父亲敲门不开，便下令撞门……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赘述了。”
“谢谢三小姐，本王无意让三小姐回忆丧母之痛，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我知道她不喜欢自己的生母，但也觉得自己要她回忆起她母亲的惨死，的确有点儿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