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两生花(1)
在殿前焦急等待的我终于听到了内侍的传召，我随内侍走上殿前台阶，进了大殿，施礼道：“大宋中山王参见皇后。”
三皇姐微笑，“五皇弟不必多礼，快快坐下。”
我这才注意到三皇姐身穿浅蓝色锦衣，锦衣上用银线绣了淡淡的花纹，为了御寒，在外面加了一件白色狐裘，也没有戴什么首饰，只是在头上插了一支白玉簪，颈上戴了一串琥珀项链而已。虽说三皇姐喜欢朴素，但她贵为辽国皇后，也不该如此打扮。想来她已经得知二皇兄暴薨之事，又不敢在辽国宫廷公然为二皇兄穿孝，只能尽可能地穿得素淡一点儿。三皇姐看着一身素白的我，眼中的哀伤又浓了几分。我哽咽道：“三皇姐，二皇兄他在护送我去辽国的路上……”
“我已经听说了，”三皇姐叹道，“我还知道，是你查出了杀害二皇兄的凶手是张太傅。很好，几个月没见，五皇弟变聪明了很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很多话想跟三皇姐说，但都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三皇姐的话中隐隐透出一股冷漠哀伤之气，是哀悼二皇兄的英年早逝，是同情我远赴辽国，还是悲哀自己远嫁辽国，终生不能回到故土？
“五皇弟想必还没用膳，我为五皇弟准备了素宴，我们姐弟好久没一起吃饭了，今天就在三皇姐这里用餐吧。”三皇姐开口打破了沉默。她话音刚落，几个宫女就把热气腾腾的菜肴摆上了殿中的长桌，然后退在一边侍候着。
“谢谢三皇姐。”我入席坐在她身边，现在只有我和三皇姐两人，不必拘泥礼节。三皇姐不断给我夹菜，我仿佛又回到了三皇姐出嫁前，我们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光，也没有了刚进来时的紧张，只是旁边宫女总是盯着我看，让我觉得不安又恼火，以前在大宋宫中，从来没有人这样盯着我。
由于我还在为二皇兄服丧，不能吃荤，宴席上的菜肴都是素菜。但这些菜都是三皇姐按我的喜好精心准备的，席上不仅有各种嫩绿的时鲜菜蔬，还有肥美的口蘑、云耳、香菇、马勃、竹荪、猴头菇、金针菇、鸡菇等各种菌类，此外，竟然有从南方运来的莲藕、香芋、茭白和笋干。在这初春的辽北之国，三皇姐能够弄到这么多蔬菜，实在难得，我隐隐有些感动。
我很快就吃饱了，但三皇姐还在不断往我碗里夹菜。我正想开口谢绝，忽然听见殿外传来宫女的劝阻声：“皇后娘娘正在宴请大宋的中山王，苓妃娘娘请回吧。”
一女子之声在殿外轻轻响起：“我有事恳请中山王相助，还望几位能行个方便。”她好像拿了什么东西来贿赂外面的宫女，只听宫女们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我趁机停下筷子，对三皇姐说：“殿外何人？”
三皇姐夹起一块蘑菇放在我碗里，淡淡地说：“听声音是苓妃。我自会应付，你不要管她，先吃饱了再说。”
“我已经饱了。”我很奇怪，除了三皇姐，我根本不认识辽国宫中的任何人，这个素未谋面的妃子要找我帮什么忙呢？再说，我一个十二岁的大宋皇子，初来乍到，在辽国人生地不熟，又能帮她什么忙？
三皇姐把我留在桌子旁边，径直走到殿外，出去前还不忘把门关上。但我还是依稀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只听三皇姐轻声道：“府中遭遇如此不幸，本宫也深感哀切。只是小弟是宋人，不好管府上的家务事。再说，他才十二岁，能帮上什么忙呢？如果苓妃有事要本宫帮忙，本宫自当相助。只是，本宫真的不想让小弟卷入其中。”
那个苓妃请求道：“如今刑部迟迟未能找出凶手，臣妾父母已经心力交瘁。中山王乃大宋神童，曾破解五陵阙之案，化解了宋辽战火。臣妾虽与中山王素不相识，但望皇后娘娘能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让中山王助臣妾一臂之力，找出凶手，臣妾一家感激不尽！”
三皇姐柔声劝道：“所谓各司其职，寻找凶手本是刑部分内之事，凶手落网只是早晚之事。小弟年幼，又不懂规矩，怕查案时对府上或者刑部官员有失礼之处，伤了和气，反而不好。再说，上次一案只是小弟侥幸，这一次他未必能破案，苓妃娘娘请回吧。”三皇姐一向温柔，但当她坚持的时候，语气中会透出不可抗拒的气势，对方一般会对她屈服。
这次苓妃也未能例外，她敷衍了几句，正要离开，忽然外面有人高声宣道：“太后驾到！”我也只好放下碗筷，走到殿外随三皇姐、苓妃接驾。
萧太后在侍从、宫女的簇拥下，来到殿外。她身形矫健，皮肤光洁，完全看不出她快四十岁了。她挥手道：“都平身吧。皇后，给中山王看座。苓妃，据我的侍婢禀报，你在西宫与皇后纠缠，所为何事？”
苓妃本来就紧张，被萧太后责问，更是不知如何是好，躬身答道：“臣妾该死，因为家中事故，前来请求中山王相助，惊扰了皇后娘娘和中山王，还请恕罪！”
萧太后点头道：“此事悬而未决，凶手一直逍遥法外，苓妃的担忧也在情理之中。中山王年纪虽小，但已经表现了破案的才能。中山王，此事你可愿意相助？”
我答道：“小王虽不知何事，但如需要小王帮忙，小王自然不遗余力。只是小王是宋人，在此查案，越俎代庖，只怕会受到猜忌。”
萧太后摸出一块玉牌给我，“苓妃家里出了人命案子，刑部那些人到现在还未能破案，我们现在是请你帮忙，没有什么越俎代庖之说。苓妃家里我会派人通知一声，他们会接待你的。你拿着这块玉牌，无论出入苓妃家中，还是进宫禀报，都可以畅通无阻。”
“谢太后！”我双手接过玉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绝的余地了。
萧太后离去后，苓妃对我行礼，“抱歉将中山王卷入此事，但臣妾真的别无选择，请中山王见谅。”我现在才看清了苓妃的相貌，她十五六岁，个子娇小苗条，柳眉凤眼，一副文静腼腆的样子。虽也算是个美人，却只是中上之姿，加上她性格单纯内向，估计她对辽皇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嫔妃而已。
我苦笑，现在我骑虎难下了，更糟的是，我对这个案子还一无所知。我问道：“敢问苓妃娘娘，尊府到底是何人遇害？”
“是我二娘。”
我一惊。一般来说，正室及其子女，都不怎么喜欢二房小妾，就算关系不错，也只是貌合神离。这苓妃怎么这么着力为自己二娘申冤呢？
我继续问道：“恕小王冒昧，可有疑犯？”
苓妃悲道：“他们都怀疑是我同母妹妹萧芝所为，但她年纪尚幼，又性格温柔，我绝不相信她会做出此等事情。再说，我二娘平时专横跋扈，待人刻薄，只怕平时树敌不少，或者有别的仇家刺杀了她，再嫁祸到我妹妹头上，也是有可能的。”苓妃姓萧，其父官拜太尉。契丹贵族多数姓耶律或者姓萧，太后和辽皇的另一个皇后也姓萧，而且宫中不少嫔妃也是萧姓。
原来如此。我追问道：“苓妃娘娘是否还有别的线索？萧芝是如何被嫁祸的？”
苓妃摇头道：“臣妾一直在宫中服侍，无法回去省亲。我只听说，二娘死的时候，手中握着一件首饰，那件首饰只剩下半截了，而在萧芝房外，发现了那首饰的另外半截！”
“这么说，是凶手栽赃嫁祸也有可能。不过，你们家只是死了个妾而已，用得着兴师动众，惊动刑部的人吗？还是你父亲过于迷恋你二娘，如今迁怒于你妹妹，一定要拿她治罪？”我知道苓妃不喜欢她二娘，我把话说得狠一点儿她也不会生气，而且，我也觉得为了一个小妾，拿亲生女儿偿命，也很不可理喻。萧芝的亲姐姐贵为皇妃，她父亲却宁可得罪苓妃，也要拿她问罪，况且凶手是谁还没有定论，这也太蹊跷了。
“二娘长得妖媚，又善于讨父亲的欢心，父亲的心都在她身上了。她在父亲面前装出柔情似水的样子，其实心狠着呢。她常常因为一点儿小事，把下人打得死去活来，据说我进宫后，她还活活打死过一个丫鬟。她平时也没少气我母亲，她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她才是真正的主子——其实她当初不过是我家的丫鬟，在母亲怀着萧芝的时候勾引了父亲，大着肚子过的门。她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萧萤。她整天就想着怎么把她的女儿嫁给达官贵要。当年选妃的时候，理应由我进宫，但她死活闹着要让她女儿顶替我进宫。父亲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汤，真的想要让她女儿替我进宫，由于她是庶出，相貌也不好，年龄也小了点儿，最终还是我进了宫。现在二娘又整天念叨着要我在皇上面前多说好话，让她女儿也进宫。别说我现在没这个资格，就算我可以提携别人，我也是先照顾萧芝，毕竟她是我的同母妹妹。不过据说父亲有意把萧萤许配给耶律元帅的长子，耶律元帅长期在外，去年才回京，如果能跟这样的人家结亲，倒也不错，只是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要一个庶出的儿媳。因为萧萤有可能嫁入元帅府做少夫人，父亲才如此关心她，非要帮她找到杀害她生母的凶手。”萧苓越说越激愤，一副恨不得把自己二娘挫骨扬灰的样子，跟刚才羞怯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感觉到我的额头滑过一滴冷汗。想不到看似温柔文静的苓妃，说起自己二娘来竟然如此尖刻狠辣，不留情面。不过，如果二皇兄泉下知道她如此蔑视庶出子女，今晚一定会显灵找她算账。二皇兄虽然是庶出，但武艺高强，才华过人，容貌也十分英俊，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他绝对是我们兄弟中最有希望继位的人。
这时，八个侍卫齐步走到殿外，对我施礼道：“中山王，我等是奉太后之命，特来保护中山王前去查案，中山王在查案期间的人身安全，均由我等负责！”
我知道，萧太后是在催我赶紧动身了。我对为首之人说道：“小王立刻动身，不过请壮士先去小王行馆，把小王的侍童阿桂叫来，一起前往案发现场。”阿桂懂得医学，也会验尸，但知识比较贫乏，人也有点儿笨。尽管阿桂不是很出色，但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我把听来的消息告诉阿桂，阿桂哭丧着脸，“又要验尸，上次验了五陵阙那些女尸后，我到现在还在做噩梦！”
我忙安慰他：“别怕，这次不是水银尸，是新鲜的尸体，新鲜的！”
“这有区别吗？新鲜的尸体也是尸体……”阿桂观察到我的神色，识趣地转了话题，“五皇子，你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我还没开始查呢。不过，我觉得萧家三皇姐妹的名字挺耐人寻味。”我想看看阿桂能从中发现什么。
“她们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萧苓、萧芝、萧萤，哦，她们的名字都有个草字头。还有，茯苓、灵芝都是珍贵的药材，被医家视为仙草。萧家那对同母姐妹都是以灵药的名字命名的。不过，那个萧萤的名字，我就不知道是什么含义了。”阿桂老老实实地答道。
“萧萤的名字，非但不是什么仙草，反倒是腐草。书上没说吗？萤火虫就是由腐草所化（注：古人自然知识不发达，认为萤火虫是由腐草变化而来的）。看来，这个萧太尉尽管被小妾迷得神魂颠倒，但内心深处对她还是有点儿鄙视的吧。正妻所生的两个女儿都是仙草，小妾生的女儿只是腐草。”我暗暗觉得，在苓妃的父亲心中，也是希望能够证实萧芝不是凶手。
到了萧府门口，我把萧太后给我的玉牌递给为首的侍卫，“你去向萧太尉解释一下。”跟萧家说明我为什么要过来查案是件麻烦事，我不想费这个口舌。
那个侍卫进去片刻，萧太尉亲自出门迎接，“中山王屈尊光临，臣感激不已！”他四十多岁，身材魁梧高大，须发乌黑浓密。
我拱手道：“萧太后感于苓妃一片孝心，为家事担忧，特命小王来此查明真相。办案中如有不解之处，还请太尉解惑。”说罢，我和阿桂随萧太尉进府。
到了客厅，我才发现萧府全家都在客厅等候。上首的左侧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四十岁上下，面色白皙，慈眉善目，应该是萧夫人。萧夫人之下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他仪表堂堂，高大健壮，长相酷似萧太尉，大概是苓妃的同母哥哥萧菁。此外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估计是萧芝、萧萤姐妹。她们一个身穿青衣，个子高瘦，脸色极白，面容清秀，虽不算美人，眉宇间却透出聪慧。另一个身穿水蓝色春衫，亭亭玉立，肌肤白嫩得像用酥酪涂抹出来的一样，一张俊秀的鹅蛋脸像水蜜桃一样白里透红，眼带桃花，顾盼生情。此外，大厅里还有几个丫鬟。
萧太尉一一介绍道：“这是拙荆，这是犬子萧菁，这是次女萧芝，这是三女萧萤。”
我眉毛一挑。我本来以为萧萤之母长得妖媚，萧萤也该是个美人，而且她年纪比萧芝小，个子应该也矮一点儿，面容也稚气点儿，所以我以为那个蓝衫少女是萧萤，青衣少女是萧芝。不料事实刚好相反，萧芝美丽动人，远在萧萤之上，而萧萤容貌逊于萧芝，但个子比萧芝高，相貌举止也比萧芝成熟。我也明白了，苓妃说萧萤“相貌也不好”并非污蔑之语。萧芝可能是因为被人认作是杀二夫人的凶手，觉得理亏，一直不敢正视萧萤。
我对萧太尉道：“小王冒昧，敢问太尉，案发当时，是如何情景？”
萧太尉叹道：“案发当日正好是夫人生日，一向在外地为官的犬子特地回家贺寿，亲戚朋友也来了一些，大家正在享用寿宴之时，二夫人却突然跟夫人说这个月给她的月钱少了，不够开销。夫人让她饭后再作商量，她就大吵起来，饭也不吃了，回到自己房里生闷气。等各位亲友回去之后，夫人放心不下，让犬子拿了些他从外地带回来的点心去看望二夫人，并让他给二夫人带了二两银子作为这个月额外的补贴。犬子平素跟二夫人关系不和，他虽奉命前往，但到了二夫人房外，怎么也拉不下脸敲门进去。最后，他让芝儿把这些东西拿给二夫人，但芝儿也不喜欢二夫人，据说刚进去的时候还聊得不是很僵，但不久就吵起来了，吵得很凶，最后芝儿气恼地出来了。然后，我子时的时候想去看看二夫人是不是还在生气，但门从里面闩上了，敲门也没人答应，房里的烛火也熄了，我以为她已经睡了，便折了回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我们发现二夫人还没起来，我在外面叫了很久也不答应，绕到外面去敲窗子，发现窗子也被关死，我只好命人撞门。撞开门后才发现她已经被人用一把剪刀插进了心脏，气绝多时。据仵作说，死亡时间在亥时到子时之间。”
我追问：“请问她死状如何？据说她死前手里握着半截首饰，另外半截首饰在萧二小姐房外，此事是否属实？”
萧太尉道：“她遇害前正在缝香囊，桌上摊了不少碎绸、针线，杀害她的凶器是她惯常用来做针线活的剪刀，估计凶手是随手拿起她的剪刀当凶器的。她被剪刀刺中的时候还没有立刻死去，她倒在地上，一只手伸着，努力去够旁边小几上的花瓶，那花瓶被她推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一支白玉莲花簪子，她握得很紧，后来我们用热水焐她的手，并用力掰，才把那簪子取出来。那簪子只有上面带花的半截，而下面的半截，我们后来发现在芝儿房前。”他想起二夫人的死状，很是哀戚。
我继续问：“那支簪子可有什么来历？为何二夫人死前要死死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