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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彭七月在1966(5)

书籍名:《七月冰八月雪》    作者:五十一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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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上有五位“巨星”,全部跪着,双手被反绑,象一根铁丝上串的五块烤肉,每人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罪状,头上戴着一顶纸筒做的高帽子,脸上和手上被涂了墨汁,这叫“黑脸黑爪子”。另外在腰里扎一根草绳,在地上拖着,叫“狐狸尾巴”,任何人用脚一踩,就走不脱了。

  五位巨星中,第二个就是沈云锡,他的牌子上写着“反革命资本家”,“沈云锡”三个字被毛笔打了三个叉,就象被阎王爷的判笔勾过,在劫难逃。

  黑板报下,摆着一张长条桌子,坐着主办单位的领导,其中一个正在铿锵有力地发言,手指冲着那五块“烤肉”。

  “……我警告你们,谁的问题谁心里明白,我们也清楚,就看你们是否坦白交代。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想蒙混过关,那是痴心妄想!”

  说到这里,拳头重重落在桌上,咚的一声,差一点把茶缸震翻。

  彭七月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他脑子一转,想到了河滨大楼504室命案的死者、被利器戳破心脏的董有强。

  望着这个鲜活的人,彭七月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是诈尸。

  董有强五短身材,手指头粗得象老虎钳,很有一把力气,因为长期与锅炉打交道,一张黑灿灿的方脸象古天乐(不过是矮胖版的)。斜桥地段医院有两支造反派:“疾风暴雨”和“红镰刀”。董有强是前者的小头目,在他的率领下,“疾风暴雨”最终压倒“红镰刀”取得了医院革委会的实际控制权。

  要在高手云集的造反派里受欢迎,董有强是很下了一番苦心的,他经常想出一些花样,让枯燥乏味的批判会变得丰富多彩,往脸上涂墨汁、在腰里扎草绳,都是他的别出心裁。

  热场结束,巨星登台,第一个是东马街16号的汪绍白,他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的是“铁算盘、贪污腐化分子”。这个汪绍白解放前在国货公司当财务科科长,解放后也是干老本行,一直跟算盘打交道。

  董有强大声道:“汪绍白,你这把铁算盘,从社会主义土壤里刮走了多少油水,老实交代!”

  “说!”后面的和声班唱道。

  比起乖巧的沈云锡来,汪绍白是个硬脖子,用上海话叫“不识相”,宁肯挨打,也不肯乱讲。他把脖子一挺说,“我就在五八年的时候轧错过一笔帐,只有五分钱的出入,第二天就还回来了……”

  “五分钱就不是钱吗?那也是劳动人民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你敢贪污五分钱,就敢贪污五角钱、五块钱!”董有强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问下去会走进死胡同,转口又问,“那你解放前在南京国货公司当财务科长的时候,有没有贪污过?”

  “没有,一个铜板都没有,我可以向毛主席发誓!”

  汪绍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钻进了圈套,董有强把桌子一拍喝道:“你大错特错了!解放前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你为什么不贪污!你不贪污,就说明你和他们穿一条裤子,死心塌地为资本家卖命。解放前不贪污,解放了就贪污,你的政治立场、你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汪绍白的喉咙梗住了。

  “打倒汪绍白!”

  “砸烂铁算盘!”

  “谁挖社会主义墙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阵口号喊完,第一位巨星下去,跪在老位置上,第二个匆匆登台了,就是沈云锡。他把腰九十度一弯,有点象日本人鞠躬,其实是向革命群众谢罪。

  彭七月从旅社带来一只方凳子,踩上去,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他发现沈晶莹夹在人群中,神情淡定地望着自己的养父。

  沈晶莹似乎有所觉察,慢慢回过头来,看了高高的彭七月一眼,给了一个微笑。

  这种笑,大概可以用“超脱”两个字来形容,就象菩萨笑看下面的芸芸众生。

  董有强端起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的搪瓷茶缸,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沈云锡,咱们是一家医院的,老相识了。”

  “不敢,不敢!”沈云锡低着头说,“我是黑五类、坏分子,我有罪,岂敢跟工人老大哥平起平坐。”

  “你写过不少书?”

  “那都是大毒草,宣扬反动学术,全部烧了。”

  “是吗?”董有强亮出一本书来,“这是从你家书柜里搜出来的——”

  沈云锡稍微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一本旧版的《四角号码字典》,194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那是……字典,我用来查字的。”

  董有强哗啦啦把字典翻到最后一页:“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向众人展示着——上面印着一枚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徽,人群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旁边的里革会主任站起来,愤怒地拍着桌子,“沈云锡,解放都快二十年了,你还这么怀念国民党吗!你是不是做梦都想着蒋介石反攻大陆?你这个隐藏在东马街的反革命分子,打倒反革命沈云锡!”

  沈云锡脑袋上缀满了汗珠,稍微一动就汗如雨下。他郁闷透了,这本字典自己用了那么多年,即使被造反派抄走的时候,他也心安理得,那只是一本字典呀,怎么就没想到翻翻最后一页呢!

  董有强轻轻摆手,制止了大家喊口号,然后做个手势,有人走了上来。

  彭七月认出了他,第二个“诈尸者”——齐卫东,黄浦新苑那个自缢在吊扇上的人。

  东马街就象一位体面的绅士,街前的房子讲究,象沈云锡和汪绍白都是住在前面的,越往后房子越差,齐卫东住在48号,那是一座大杂院,二十多户居民,近百人。沈云锡家里有美国进口的浴缸和抽水马桶,沈晶莹早上起床,可以对着盥洗镜安安心心地梳头,而48号的居民则要蓬头垢面,端着痰盂提着马桶,步行去街尾的倒粪站,将一天的排泄物倒入粪坑。齐卫东把矛头对准沈云锡,其中是否包含了嫉妒的成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当时在农村,分为贫农(即无土地的农民)、富农、地主三个等级。在城市,分为工人、小业主、资本家三个等级。齐卫东是工人,但他在乡下的父亲被划为富农,因此他的“种”就不那么纯正了。

  齐卫东有严重的口臭,跟他说话最好保持三公尺以外的距离。他母亲患颈椎病,沈云锡为她扎过经络针,还为齐卫东开过治口臭的药方,可以说,沈云锡和齐卫东非但没有利害冲突,沈云锡还应该是齐家的座上宾,但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同事、朋友、师生、邻居乃至夫妻、兄弟、恋人,凡是字典里可以找到的人际关系,都可能相互检举揭发。打个比方,你老爸在餐桌上说了牢骚话,这是一句涉嫌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第二天你向造反派揭发,老爸被造反派抓走了,事情传开去,周围人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你,反而会视你为英雄,因为“爹亲,娘亲,比不上毛主席亲”。

  读者不必惊奇,文革不仅是政治风暴,更深入到每个人的灵魂。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粉墨登场扮演一个角色,忠的、奸的、两面派的……

  今天这台演唱会,齐卫东是作为“神秘嘉宾”出场的。

  “沈云锡!”齐卫东吭的一跺脚,手指几乎戳到沈云锡的脑门上,“你们家是开药房的,全家都是大奸商!以次充好,把发霉的树皮草根当祖传秘方卖给病家,还克扣斤两,一斤的药只给八两,半斤只给三两半……”

  谁都知道,配中药又不是买菜,哪儿有论斤的?但是现在急需这类素材,哪怕有水份。

  “你爷爷、你爹是奸商,你是个大庸医!那一年,有位贫下中农来找你看病,他便秘,吃了你开的药,一天拉十七、八次,拉到稀脱,活活地给拉死了!”

  齐卫东是信口胡说,没法具体,只笼统地说是“那年”、“一位贫下中农”。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成了一个预言家,后来这件事情还真就发生了,死者不是贫下中农,而是一位高级人物。

  神秘嘉宾没能把现场的气氛调动起来,董有强有些失望,眼睛往人群里逡巡,落在了沈晶莹身上。

  “把她带上来!”

  人群自动分开,两名造反派把沈晶莹拉了上来,沈云锡知道来的是谁,连眼皮都没敢眨一下。彭七月赶紧把手伸进包里,把DV的镜头拉近些,来个特写。

  “你是沈云锡的养女?”

  沈晶莹点点头。

  “他抚养你,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的事?”

  “解放后……”沈晶莹声音低得象蚊子叫,在外人眼里她是胆怯,而在彭七月看来,是一种不屑。

  “他有没有把你当丫头、当童养媳使唤?有没有打你骂你、剥削你、侮辱你?你不要怕,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人民群众给你撑腰,毛主席为你作主!”

  沈晶莹轻轻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吐。

  “哼,资产阶级的臭小姐,找机会再好好教育你,滚一边去!”董有强有些愠怒,两名造反派又把沈晶莹拉了下去。

  齐卫东的脱口秀还没有说完,他还有一件致命武器。

  “沈云锡,抗战时期你有没有给日本人的老婆看过病!而且是日本宪兵队的少佐,是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你说,有没有?”

  先前沈云锡没有点过头,现在点了点头。

  “狗汉奸!打死狗汉奸!”群众的怒火终于被点燃,拳头和脚雨点般地落在沈云锡身上,沈云锡双手抱头,象只刺猬一样身体蜷缩,这种姿势是他反复研究出来的,为的是保护头部、裆部等要害部位,把后背、屁股这些相对更耐得住打击的部位暴露在外。

  一顿拳脚大餐后,董有强一挥手,有人吭唷吭唷抬上一件东西,体积象一台单门冰箱,那是美国的work牌制冰机,旧上海的酒吧里用的。这是造反派第一次抄家时,从沈云锡家搬走的最大的战利品。

  董有强指着它问,“沈云锡,我问你,这家伙是派什么用的?”

  “制冰的。”

  沈云锡鼻孔流着血,顾不得去擦,低着头回答。

  “制冰派什么用?”

  “治病的……”

  “放屁!你别想瞒天过海!这机器屁股后面有一块铜牌,上面写着USA,这是美帝国主义的剩余物资!大热的天,你用冰块来过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用冰块来冻结群众的革命热情!沈云锡我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你们彻底失败了,给我砸!”

  一声令下,造反派和红卫兵手持棍棒,乒乒乓乓一顿乱敲,没想到这台老爷制冰机比沈云锡更耐揍,除了表面被打落两块漆,略凹了进去,基本完好无损,反而把手硌疼了。

  “够了,别打了!”董有强挥手道,“回头弄一辆黄鱼车,扔到黄浦江里去!”

  “群星演唱会”历时两个多小时,越往后士气越低落,喊口号没有力气了,因为天色已晚,肚子开始咕咕叫了,终于熬到散场,群众们一哄而散,回家去唱锅碗勺盆交响曲了。沈晶莹搀扶着沈云锡一瘸一拐往家里走去,回家后沈晶莹要做饭、煎药,还要为养父敷伤口。身为巨星是很忙碌的,除了定期的演出任务,说不定还有临时任务,去某厂某街道慰问演出。

  回到旅馆,锁上房门,彭七月把DV联在笔记本电脑上,一边充电一边看实况录像,看着董有强和齐卫东的脱口秀,联想到在黄浦区刑侦队看到他们的尸体照片,彭七月脑海里冒出两个字来:

  报应。

  艾思的短信里说,她和沈家是“冰和水的关系”。冰和水,其实是同一种物质在不同环境下的两种状态罢了。艾思、沈晶莹、沈云锡,就象是一只杯子里的冰和水,冰会融化成水,水会结成冰,迟早他们会融为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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