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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书籍名:《绝境》    作者:朱维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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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午夜时分,他真想放声大喊:肖云,我回来了,我平安回来了……二十四小时前,他与死亡擦肩而过。为追捕一个杀死两人的凶犯,他和两名战友经过一个星期的艰苦寻觅,终于知道他藏在千里之外那个小城,藏在那个远亲家中。按计划,午夜时分,志诚和两名兄弟在十几名防暴队员的配合下,来到了那家居民楼下,悄然进人楼道,在声控灯的引导下,悄然登上五楼,来到那家门外,耳朵向门里听了听,轻轻地把钥匙插人锁孔,下意识地看了—眼。

  借着楼道声控灯的灯光,他看到了跟在身后的两名弟兄,还有跟在他们后边的防暴队员。他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那是一个人面对死神时的表情。

  死神就在门内,就是要抓捕的凶犯。七天前,他用炸药把两个人送上西天,其中一个还是他的结发妻子。志诚到过现场,亲眼看到被炸得血肉横飞,已成碎块的肢体。一旦冲进门内,他们可能是同样的结局。

  志诚努力控制着自己,小心地把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门就无声地开了。他一马当先,闪电般冲人室内。志诚一冲进去就把电灯打亮了。睡在床上的逃犯已经惊醒,正从床上爬起,一只手向床下伸去。志诚心急欲裂,大吼一声不许动!纵身扑上去,将逃犯压在身下,并死死抓住他伸向床下的手。两名战友随即扑上,防暴队员们也相继冲进来,可逃犯那只手仍拼命伸向床下,长年的重体力劳动使他身体十分强壮,臂力很大,加上困兽犹斗,很难制服。志诚只好运用自己的绝活儿:瞅准逃犯后肩胛骨的一个部位,准确地用右拳猛然一击,逃犯妈呀一声手臂耷拉下来,随之身子一软放弃了挣扎,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制服逃犯后,两名战友小心地拽出其放在床下的物品,志诚看清之后,身上冷汗刷地冒出来。

  那是一枚电子雷管和几小包炸药。如果行动稍微迟缓一点,后果难以想像。后来才知道,犯罪嫌疑人在逃亡中一直把炸药捆绑在身上,准备一旦被警察发现就同归于尽,可是几天过去放松了警觉,由于晚上睡觉不舒服,就解下来放到床下,想不到就在当夜被抓获。

  志诚意识到,自己摸了一回阎王爷的鼻子。

  历险后的激动和庆幸使志诚久久难以平静,由此导致心境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深切地感受到生的幸福,急切地盼望着快点回到家中,和妻子推心置腹,畅述衷肠,让所有的隔阂全部消失,让相亲相爱的日子回来。

  志诚就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进家门。然而,当屋门在身后关上时,一种空寂清冷的感觉却和黑暗一起迎面扑来。

  他轻咳一声。

  没有回应。

  走进卧室,床铺空空。

  厨房、卫生间,包括阳台,都没有人的影子,没有人的气息。而且,地面、窗台及家具上还有一展薄薄的灰尘。看来,家中已经几天没有人住了。

  出生入死,午夜归来,中秋前夕,妻子却不在家中……志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脚步沉重地回到卧室,坐到床沿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墙壁。墙上,是已经挂了五年的结婚照。照片上,她还像五年前那样,用聪慧顽皮的目光和戏谑的表情对他笑着。

  他的第一个猜想是:她外出采访了。

  这个猜想很正常。因为她是记者,结婚五年来常有这样的情形。但是,那时总能在引人注目的地方看到她的纸条,上边写着去了哪里,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还有对不起、爱你等字样。

  可是,最近却没有了,现在更是什么也没有。

  他拨了她的手机。然而,话筒中传出的是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想了想,又拨了她的传呼,虽然没有留言,但传呼上能显示出家中的号码,她会回话的。

  可是,好一会儿过去,没有回话。

  怎么回事?是她没有收到,还是有意不回?抑或还在和自己冷战……志诚的心先是忐忑不安,接着又向下沉去。片刻后,他又拨打了一遍手机和传呼,还是没有回应。他不再拨电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走进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一番,走出家门,到小吃部吃了一口,向局里走去。

  看守所提审室里,志诚再次见到亲手抓回的逃犯。才几个小时过去,他已经判若两人,抓捕和押解时的凶暴都不见了,代之以灰白的脸色,木讷的神情,呆滞的眼神。他脚戴重镣叮当作响地被带进审讯室,机械地坐到指定的椅子上,面对着志诚却视若无睹,眼睛深处一片空洞,志诚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志诚开始审讯。

  姓名?

  木然的声音赵刚。

  年龄?

  三十二。

  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死你妻子?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脸色发红了,眼中也有了水光。

  问了第二遍,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嘴唇颤抖起来。志诚紧接着又问了第三遍:赵刚,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你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死自己的妻子?

  赵刚抬起眼,嘴唇颤抖得越发厉害,眼里的水光也越来越多,没等开口忽然抽泣起来:同志啊,您……您都知道了,就别问了,别问了,您快点枪毙俺吧,俺实在不想活了,快毙了俺吧……继而放声大哭起来,秀敏哪,俺对不起你呀,都是俺没本事啊,让你跟俺受穷遭罪呀……可你干出这事俺实在受不了哇,让俺到阴间给你赔罪吧,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吧……他所说的志诚已经有所了解:他跟妻子结婚五年,感情很好。因为家庭生活困难,从去年开始,他离家去煤矿打工,没想到妻子在家中红杏出墙,跟村长搞到一起。他得知真相后,愤怒之下走上极端,携带了一些煤矿生产用的炸药,悄然赶回家中,将二人送到了极乐世界。

  赵刚虽然供称炸药是从煤矿弄的,可到底是怎么弄到手的,必须查清楚。志诚追问着:使用炸药应该有严格的制度,有专人管理。你不是爆破员,是怎么把炸药弄到手的?

  赵刚抬起眼睛,迟疑着回答:这……您没去过煤矿,不知道井下的事……行了,俺都担着了,别再牵连别人。俺是把炸药骗到手的,怪不着他……尽管他不想说,可最后还是问明白了。原来,当他下了行凶的决心后,就千方百计和一个爆破员套近乎,感情差不多了,就说自己冬季要到河里去炸鱼,需要些炸药。爆破员碍于情面,加之井下对炸药管得不严,就每次使用炸药时留出一点点,攒了几回,就够他用了。

  志诚听完这些又问广这个爆破员叫什么名字?

  赵刚:这……他大名叫啥我还真说不清,反正大伙都叫他大林子……大概姓林吧,黑大个儿,撅嘴唇,在六号井,一打听谁都知道!

  志诚在街头小贩那里买了几块月饼,回到家中就着开水咸菜吃下去,就算是中秋节的午饭了。

  吃完饭,困倦再次袭来,志诚躺到床上睡去,做起梦来。梦中又回到了抓捕凶犯赵刚的一幕。一开始和真实的情况完全相同,他和两个弟兄进入那栋楼,到了那家门外。他用钥匙打开门,带头冲进屋子。可是接着就与真实的情况不同了,床上躺着的不再是逃犯,而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张大明,女的却是妻子。他们惊慌地从床上坐起,现出惊恐的神情,身体还裸露着……巨大的耻辱、委屈攫住了他的身心,转而又变成了不能容忍的愤怒。志诚心如刀割,手枪对着他们颤抖不已,对她嘶声大叫起来:肖云,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这么对待我……肖云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他回答说你不是说各走各的路吗?这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的责任。你开枪吧,开枪吧,快开呀……他万箭穿心,痛苦无比,手颤抖着,枪也颤抖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着,嘴里还嘶声叫着什么不知怎么搞的,他并没有扣动扳机,枪却响了,肖云一头栽倒下去,鲜红的血花飞迸四散,飞入了他的眼睛,眼前顿时是一片红色的世界。他悔之不及地痛呼起来:

  不一一不_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嘴里还狼嚎般叫着,肖云,我爱你呀……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像野兽一样抱着枕头在呜咽,眼泪水—样流淌,心还在隐隐作痛。那颗射向妻子的子弹好像射进了自己的胸膛。

  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有点理解了赵刚的心情。

  他再也睡不着,慢慢坐起来,用枕巾擦去满脸的泪水,怔怔地坐在床上很久。

  就在那一刻,志诚终于明白了,自己离不开她,不能失去她,他要立刻和她说话,要尽快见到她。

  然而,当他拨打她的手机时,话筒中回应的还是:您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感到有些反常,因为,她的手机平时总是开着的。

  他又拨通了报社的电话,可是,一个女声回答说肖云?她下去采访了,没在报社!

  志诚急急追问她去了哪里,请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回答她去乌岭煤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说不准,按理该回来了……请问你是谁呀?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志诚没有报真实身份,而自称是她的同学,从外地来,要见她。又问她外出是一个人还是和别人在一起。女声回答:我不清楚,好像就她一个人。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真有点奇怪,怎么大过节的还没回来……就在这时,志诚不知怎么从嘴里溜出一句:请问,张大明记者在吗?

  张大明……没有,他也外出没回来……哎,你到底找谁?你是谁呀……志诚没有回答,无力地把话筒放下。

  难道,梦应验了?

  张大明是报社的金牌记者。不但在本市、就是在全省甚至在全国也有一定名气。他文章写得不多,可多是大稿,每发表一篇都引起较大社会反响。志诚曾读过他的文章,大胆深刻,才华横溢。去年,市里一个大型工程发生腐败问题,牵扯到市领导,他写了一个长篇报道,不但揭开了整个工程的腐败内幕,还揭示了产生腐败的原因,在社会上产生很大轰动。后来听肖云说,他因此受到内部批评,连报社的领导都受到株连。可他不为所动,该怎么写还怎么写。肖云对他非常佩服,回到家中也总是张大明长张大明短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志诚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但是,看到妻子对另一个男人这种态度,心里难免酸溜溜的。开始,他确实没往别处想,直到近一个时期与她发生隔阂,矛盾加剧,一种危机感才在心中油然而生。

  矛盾是怎么发生的?好像是从今年开始,或者是从去年……是不知不觉,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开始的。认真分析,矛盾的产生主要和他们各自的职业有关。一个记者,一个刑警,还都是很有事业心的人。结婚后,她先是约法三章,五年内不要孩子。说记者这种职业太忙,她要趁年轻干一番事业,身为刑警的他尝不是这么想。于是二人一拍即合,达成了协议。可后来才发现,这种事业心渐渐伤害到双方的感情。家里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形:有时双双外出,有吋,你外出归来我又走了,甚至多日难得见上一面>;他们对此都有意见,都认为是对方的责任。他希望她改行当编辑,觉得这个工作相对稳定一些,她不同意,反而要求他改变警种,或者当治安警或者到政工办公室等部门,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他的拒绝。为此,他们还爆发过几次冲突,问题不但没解决,感情还受到影响。有一次吵得厉害的时候,他居然说出各走各的路的话。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张大明的名字出现在他们中间。她非但对他的文采崇敬不已,还常常拿他来与志诚比较,有一次吵架时居然讽刺他没文化,使他实在难以忍受。的确,他只是警校毕业,正式学历仅是个中专,大学文凭是后来通过函授弄的,写文章更不是他的长项。可她的话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有一次,她又说起同样的话,他忍不住大吼起来:是,我没文化,张大明文化高,大记者,你找他去吧,他正好需要一个候补老婆,你去填这个空缺吧!

  当时,她气得流泪了。他有些后悔,可没表现出来。从那以后,她在家中不再提张大明的名字,他的耳朵也清静了。然而,心却沉重起来。因为他感觉到,她是有意回避这个名字,而且,在回避的同时,对自己也明显地疏远了。他进而痛楚地发现,他和她之间陷人一种冷战状态。在追捕赵刚出发前,冷战又演变成热战,他和她再次发生激烈的冲突,冲突的起因又和张大明有关。

  本来,感情在那天是有好转可能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冷战,志诚深感心灵受到的伤害,也实在过够了冰冷而灰暗的日子,经过认真思考,觉得那样下去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她都不好,决定认真地和她谈一谈,尽量恢复往日的宁静与亲密,并把改善关系的契机选在她的生日。

  那天,他特意买了一束鲜花和一个精致的大蛋糕,同时还购买了二十八根彩色蜡烛,还要求蛋糕店专门用彩色奶油浇上了两颗紧挨着的心,并烧出生日快乐和一个爱字。可是,当他拿着蛋糕准时下班赶回家中时,却发现没有她的影子。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归来。给报社打电话,才得知她去了一个迪厅,一些同事和朋友在那里给她举办了生日晚会。

  志诚心中很不是滋味。可还是拿起蛋糕匆匆赶到了那个场所。于是,他看到了那一幕。

  还没进门,就听到歌声从迪厅里传出:……我曾经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歌由一男一女两个人演唱,女声是她,男声是谁呢?

  志诚猜测着走进迪厅,里边灯光昏暗,气氛热烈而浪漫。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前面小舞台上的演唱吸引,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志诚悄悄在后边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坐下来,眼睛望向前面,看到她正和一个男子充满感情地对唱着:分手时候说分手,请不要说难忘记,就让那回忆淡淡地随风去……志诚马上猜出了那男人是谁,尽管从来没有见过他。看上去,他比志诚的年纪要大上几岁,三十七八的样子,高大英俊,沉稳自信,非常有气质,嗓子虽然有些沙哑,但唱得很有感情,很投入:也许我会忘记,也许会更想你,也许,已没有也许……他就是张大明。

  看着这一幕,志诚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酸楚、屈辱和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汇集在心头。他努力控制着感情,把蛋糕和鲜花放到后排的一个桌子上悄然离去。走出迪厅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他一个人回到家中,思考了许久,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他早已知道,张大明的妻子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两年多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追求肖云、肖云对他产生感情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考虑来考虑去,他还是决定和她好好谈一谈。不过,已经不是为了消除隔阂,恢复感情,而是要把话谈清楚,需要她有一个明确的答复,是和自己一起生活,还是保持和张大明这种关系。

  她回家时已经很晚了,看到他,脸色马上阴下来,与生日晚会上的表现判若两人。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对她说了句:生日快乐!

  她当时有些意外,愣愣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掉过头。这种表情使他压抑多时的怒火一下从心底涌起,一瞬间,他想到自己破灭的美好愿望,想到自己拎着蛋糕赶到晚会上的样子,想到她和张大明含情脉脉的演唱,于是,变成一种讽刺挑衅的语调,声音也高了生日过得很快乐吧!

  听到这话,她把目光转向他,迎着他的目光,用同样挑衅的语调回答快乐,非常快乐。怎么着?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怎么着,我只是祝你生日快乐!

  她怔了一下,语调更加尖利地回应道:谢谢,难得还有人记得我的生日,可惜是雨过送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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