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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重生(2)

书籍名:《狄仁杰之幽兰劫》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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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施孤台拥上越来越多的人,整座台子都开始左右摇摆,眼看着就要摇摇欲坠。正对面戏台上那个宣布抢孤开始的小生“目连”,一直叉着双手饶有兴致地观赏游戏,这时眼看那最上面的红面果被晃得就要落下,他突然从身边抽出一张硬弓,搭箭便射。箭如流星,带着哨音飞过众人的头顶,牢牢地插在红色面果上,小生大喝一声:“它是我的!”便纵身跃下戏台。

  他的身势自有种恢弘洒脱的气概,众人不自觉地听令让开,小生几步就来到施孤台下,恰好施孤台蓄势倾倒,那个红色面果自上坠落,小生稳稳地站着,只待囊中取物,却万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刚被众人让开的小道上飞奔过来一匹火红色的小马,小生突觉一片眼花缭乱,定睛再看时,马上少年已将落下的面果牢牢抓在手中,打马朝天津桥南飞奔而去。

  “嘿!”那小生气地直跺脚,大喊道:“我的马呢?”“王爷,在这儿!”立即有差人牵过一匹威风凛凛的宝马良驹,小生翻身上马,紧跟着前面的小红马追下去,倏忽间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天觉寺前,乱哄哄的人群中狄春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喊着:“斌儿,斌儿,快回来啊!”他的叫声立即就被周围的喧闹彻底淹没了。

  同一天在庭州,从早上开始就自南方的天山山麓上升起浓雾,直到午后仍历久不散,渐渐在整个庭州的上空罩起一层厚厚的雾霾,周遭变得极其闷热、浊气郁积,五步之外连人影都看不清,如此阴湿诡异的天气在盛夏的庭州实在是绝无仅有,还真配得上“鬼节”这个日子。

  正如裴素云所说的,庭州地属西北边陲,佛教并不兴盛,因此没有过孟兰盆节的习俗。虽然也有七月十五“鬼节”的说法,但百姓不过是在家中烧些纸钱、给祖宗牌位上点儿供品而已。庭州仅有的几个佛寺香火稀落,搞不了大规模的孟兰盆会,也就是寺内做做法事、摆点儿祭品应景。

  然而今天,这个孟兰盆节的下午,在庭州城中最大的萨满神庙里,却意外地聚集了大批的庭州百姓,浓雾透过敞开的镀金大门涌入神庙,弥漫在他们的周围。高高筑起的圣坛顶上,那颗硕大的黄金五星神符,在白色的浓雾之后若隐若现。在这些往日里笃信萨满神教的百姓眼中,这辉煌灿烂的纯金五星,头一次失却了那神秘、高超的力量,代之以难以言传的晦暗和压抑。

  这些神色悲愤、面容憔悴的百姓们,有胡有汉,有男有女,此刻都全神贯注地在倾听圣坛前一个黄袍僧人的讲话。他们的脸上泪痕未干,丧儿的创痛正如利刃撕扯着他们的心,但如今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黄袍人吸引住了,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悲痛,因为复仇的渴望燃烧了他们的全部身心,恨呐,从来没有过的巨大仇恨,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他们,都是庭州城近些日子来走失小儿的百姓。连续多日的寻找毫无结果,庭州官府又百般推诿,不肯负责,早已令这些百姓心急如焚。再加市井流言纷纷,谣传孩子们被妖孽惑去做了牺牲、献了祭,如此恐怖的说法更是令这些百姓惶恐至极,却又无计可施。就这样度日如年地熬到今天早上,几乎又是彻夜难眠的人们刚刚打开自家的房门,就被门口的景象惊呆了!

  门口的地上躺着他们丢失多日的孩子,在浓雾的遮掩下一时看不清楚状况,他们喊叫着扑上去抱起孩子,这才发现孩子的面孔如纸般苍白,纤细的睫毛垂落,原来鲜艳的小嘴唇抿紧着,但已不见一丝血色。大人们的心猛地冰凉,感觉怀里的小身体出奇地轻,解开包裹着孩子的奇怪服饰,他们终于悲痛欲绝地看到,离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已流尽鲜血,成了一具干尸!

  女人们恸哭、悲号直至晕厥。男人们圆睁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满腔的悲愤如沸水翻腾,而当他们发现孩子身体下的地面上描画的五星神符时,更是震惊到了极点!庭州百姓对这萨满的神圣象征再熟悉不过,难道、难道这一切恐怖、残忍、令人发指的罪行,真的是他们笃信了多年的萨满神教所为?

  很快,有人在这些痛失幼儿的百姓中串联,说是孩子们被杀的真相必须去城中最大的萨满神庙中找寻。已经被悲痛和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人们二话没说就集结起来,流着泪捏紧拳头,纷纷赶往神庙。果然,此地已有人在恭候了。

  假如放在平时,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会觉得,这整件事情太过蹊跷。当黄袍人站在圣坛前信誓旦旦地指控裴素云就是这一系列杀童案的元凶时,如果有人站出来,质问黄袍人是如何发现这个秘密的;裴素云又为何要在抽光孩子的鲜血做了祭祀以后,还要把他们的尸体送回到家门口,甚而画上个暴露自己身份的神符图案?对这些问题,黄袍人恐怕很难自圆其说。

  但是,虽然整个过程策划得多有破绽,幕后之人却牢牢抓住了失子百姓的切肤之痛,此刻的人们哪里需要什么严密、合理的解释,他们所要的只是一个说法,一个悲痛的宣泄口,一个复仇的对象!于是就在这座萨满神庙中,面对聚集起来的百姓,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侣号称自己乃城南“大运寺”的住持,在最近的修法和占卜时,发现庭州城被邪祟的势力控制,有人在行使最恶毒残忍的巫术,目的是使死去之人复生。他告诉众人,据他的推算,裴素云就是这个巫术的主持者,她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她前一阵子在沙陀碛中失踪的姘夫起死回生!

  “真的是这样!”人群中有人跳出来附和了。这两天裴家附近的住户确实发现,裴家的小婢阿月儿忙忙碌碌地,每天都要往屋外的河沟里倾倒好几盆血水;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厥小伙子,跑进跑出地从市场买回药材和布匹等等物品;突骑施的乌质勒王子,每天午后都会来裴家小院呆上好一阵子,面呈忧虑之色。种种迹象表明,裴家肯定藏有重病之人,多半就是那个裴素云通过巫术救活的姘夫!

  黄袍人看到群情越来越激愤,干瘪的脸上皱纹更深更密,一双阴鸷的小眼放出凶恶的光芒,他抬高声音道:“各位,裴素云为了让她自己的姘夫死而复生,竟令得你们的孩子活生生被放血而死,其手段何其毒辣,简直是灭绝人伦!各位,你们说要不要向她讨还公道?”“要!”众人齐声高呼,目呲欲裂。黄袍人又道:“这裴素云是萨满女巫,有些个法术,咱们要去和她斗,还得做好充分的准备,不得莽撞!”

  “这……”众人略一迟疑,又有人喊道:“法师,咱们就听您的号令,您让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黄袍人冷笑着反问:“我来领头没问题,只是你们怕不怕?”众人悲戚连连:“我们的孩子死得这么惨,简直就是剜了我们的心头肉啊,我们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报仇,就是与那女巫同归于尽,我们也认了!”黄袍人点头:“嗯,确实如此啊。据我算来,那女巫的姘夫虽然活过来了,但情况仍很危重,为了让他彻底好转,恐怕裴素云还要施更多的妖法,杀更多的孩子,因此就算不为了你们自己,为了庭州其他百姓,也绝不能让她再这样肆意妄为、残害无辜了!”

  一席话将人们的复仇之火煽动到了顶点。大家再无丝毫犹豫,就要冲出神庙大门。黄袍人忙制止大家,说现在还未到时候,女巫是有法术的,擒杀她必须在黑夜之中,以烈火焚烧才能扼其命脉、令她完全丧失法力,乖乖伏诛!

  覆盖庭州城的浓雾随着夜色降临,愈加厚重浓郁。整个城郭都被深重的黑霾压得窒息,刚过戌时,外面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阿月儿忧心忡忡地打开院门,伸手去接阿威手中提的大陶罐,阿威朝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松松地将陶罐提进屋里搁在桌上。阿月儿的脸微微有些泛红,自从阿威来了之后,他就揽下了每天傍晚去取冰镇酸奶的活,倒弄得阿月儿有些不好意思。

  阿威走到榻前看了看,低声道:“伊都干,我过来之前,王妃关照我今天晚饭后回乾门邸店一次,并且今天王子没时间过来,我要去通报下这里的状况,他惦记着呢。”裴素云朝他微笑点头:“嗯,你去吧。天气不好,多加小心。”

  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十分昏暗。虽然如此,裴素云仍侧着身子坐在榻边,小心地将烛光挡在自己的身后。“阿母,外面好黑啊,有点儿吓人呢。”阿月儿从陶罐里头舀出一碗冰镇的酸奶,走到一边喂给正闷声不响和哈比比玩耍的安儿。看着安儿津津有味地吃着,阿月儿小声嘟囔:“安儿这两天真奇了,一点儿都不闹,好像突然懂事了。”

  听到这话,裴素云回头微笑:“是啊,我一直都说安儿心里面比谁都明白的,他最知道谁对他好,也懂得应该对谁好。”昏黄的烛光在她疲倦的脸上跳跃,稍微紊乱的发丝贴在脸畔,但神色中却焕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妩媚和恬然。阿月儿看得愣了愣,从陶罐里又盛了一小碗冰镇酸奶,端到榻边小声说:“阿母,给……呃,他吃一些吧?”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李元芳,只好叫“他”。

  裴素云接过酸奶,又悠悠地叹了口气,将手中一直在摇的檀香木团扇递给阿月儿:“别直接对着他,扇得轻一点。今天太闷热,我给他擦汗都来不及,这倒也罢了,就怕他喘不过气来……”她俯下身将嘴唇贴在李元芳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便舀了一小勺酸奶,小心地送进他的嘴里。除了水之外,这种冰冻的食物是李元芳现在唯一能咽下去的。

  阿月儿在一旁摇着扇子。李元芳来了这两天始终昏迷不醒,裴素云坚持亲自伺候他,连碰都不让旁人碰,杂务又有阿威帮忙,所以阿月儿的活其实并没有增加太多。此刻她看着女主人眼中闪烁的充沛爱意、温柔无比的动作,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价之宝,心中真是既同情酸涩,又隐隐地有些羡慕。尤其让阿月儿纳闷的是,李元芳明明毫无知觉,裴素云却老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而有时候他好像还能听见似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阿威略显慌张的声音:“伊都干,王子殿下来了。”阿月儿一抬头,乌质勒阴沉着脸疾步而入,阿威跟在他身后。乌质勒直接走到榻前,裴素云朝他微微欠身:“王子殿下。”她也敏感到了乌质勒的异样,几乎本能地将手搁到李元芳的胸口。

  乌质勒皱着眉头看了看:“他还是那样?”裴素云沉默着点点头。乌质勒长叹一声,直起身来侧耳倾听。阿月儿觉得奇怪,也跟着竖起耳朵听了听。沉闷寂静的夜色中,远远地似乎真有某种动静,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阿月儿不安地望向女主人,她的神情倒还镇定,只是更紧密地靠近那昏迷的人,好像是要保护他似的。

  乌质勒的脸上露出异常森严的表情:“伊都干,你必须立即离开此地。哦,当然还有元芳、安儿、阿月儿,你们都要走……这里有危险!”“危险?”裴素云惊问:“什么危险?为什么要立即离开?”乌质勒的下颚绷得更紧,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去简直有些面目狰狞,他又听了听,暗夜中悚人的响动似乎又迫近了些,他生硬地说:“伊都干,没时间多解释了,只是乌质勒在庭州官府中的耳目向我密报,有心怀叵测之人散布谣言说伊都干施展妖术,残害了许多庭州的儿童,现在那些孩子们的父母集结起来,要来向伊都干寻仇,很快就要到这里了!”

  裴素云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乌质勒不再理会她,转头吩咐阿威:“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你赶一辆,哈斯勒尔赶另一辆。阿月儿,你抱上安儿,跟阿威走!”“王子殿下!”裴素云叫了一声:“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会有人这样陷害我?另外,即使有人被骗找上门来,我也可以解释清楚……”“伊都干!”乌质勒真急了,瞪着她厉声喝道:“那些人听信谣言,对你恨之入骨,他们根本就不会给你机会解释,来了就要烧死你!烧死这里所有的人!”

  看到裴素云还在犹豫,乌质勒一指窗外:“你听!你仔细听听!声音越来越近了!是浓雾遮住了火把的光亮,当然了,也让他们一路行来的速度减慢,因此你还有机会离开。不要再犹豫了,伊都干,难道……难道你打算让元芳和安儿也一起遭殃吗?”

  裴素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慢慢从榻边站起来。乌质勒俯身将李元芳背到背上,一边催促道:“伊都干,只捡最要紧的东西带上,来不及了!”裴素云茫然地环顾四周,将榻上枕边那个小银药盒抓在手中,便跟着乌质勒走出去。

  乌质勒小心地将李元芳在一辆马车中安顿好,裴素云站在车外,轻声发问:“王子殿下,我们……去哪里?”“这……”乌质勒迟疑着道:“庭州城是绝对不能呆了,你们先向西北方向去,避开来人,或者让哈斯勒尔去找片绿洲……”裴素云打断他的话:“那些人会不会跟着找过去?况且,元芳他、他现在必须要安静地休养,绝不能再四处颠沛,否则……”乌质勒怔了怔,随即跺脚:“管不了那么多,先躲一时算一时吧!或者……”他突然看了眼裴素云:“伊都干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的吗?”

  裴素云刚要开口说话,浓雾尽头一抹红光隐现峥嵘,伴随着更加清晰的杂乱人声传来,乌质勒神色一凛:“伊都干,上车吧!我到前面去挡一挡,你们快走,别再耽搁了!”话音未落,他已打开院门,阔步冲向巷口。阿威跨在马车轴上,伸手便拉裴素云:“伊都干,快上来啊!”

  裴素云挣脱他的手:“等等,我还要取样东西。”“啊?”阿威急得脸都变色了,却见裴素云直往后院而去,阿威抓耳挠腮地朝巷子口方向望去,那团红光越来越浓。正在无计可施之际,总算又看见裴素云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只喵喵乱叫的黑猫。阿威简直气结,也来不及多说话,劈手搂住裴素云的纤腰,直接把她提上马车,塞进车棚里。两辆马车随即朝巷子的另一头狂奔而去。

  浓雾弥漫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一丝星光。两辆马车简直是在摸着黑逃命,所幸哈斯勒尔对庭州还比较熟悉,照着乌质勒的吩咐直奔西北方向而去,很快就把那团红光抛弃在了无尽的夜雾之中。跑了一段时间,身后再无半点亮光和人声,裴素云探头出来问:“阿威,我们这是去哪里?”阿威为难地道:“唔,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王子殿下只说先出庭州城,要不找个树林什么的先呆一宿。”

  正说话间,马车忽然猛烈颠簸起来,原来是他们跑上了一条碎石断木横杂的岔路。裴素云不防备给一下子晃进车内,险些栽在李元芳的身上。她连忙去握李元芳的手,发现他又是通体大汗,手却彻骨冰凉,裴素云的心顿时绞痛起来,她知道这样奔波对遍体鳞伤的他意味着什么,泪水瞬间便充溢了眼窝。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再度探头出去:“阿威,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去,我给你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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