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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决胜(4)

书籍名:《狄仁杰通天案》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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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全退到了十步之外,李元芳知道他们是害怕有机关,但他自己早已无路可退。李元芳问怀抱里的安儿:“你会打开它吗?”安儿眨了眨突然显得无比澄澈透亮的眼睛,抬起小手就要去按五芒星的一角,犹如电光火石般地,李元芳猛地挡住了他的小手。安儿不高兴了,哼唧着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却被李元芳死死捏住。满额滴下的汗水又一次模糊了李元芳的视线,他都没有去擦,脑海里轮番叠现出五芒星的图案和那首五言律诗的句子。

  就在几天前的夜里,他偷离刺史府在草原上与狄景辉会面时,狄景辉向他提到了对伏羲八卦和五芒星、神符之间关系的猜测。李元芳跟在狄仁杰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地对八卦、相位、风水、术算之类也略知皮毛,狄景辉当时一说,他就觉得很有道理,后来自己又拿出画着神符的纸看了几遍,回想裴素云透露的只言片语,基本上认定了五芒星的四角暗合‘水、风、火、土’四神符,其中左上“兑”位暗喻水神;左下“震”位暗喻火神;右上“巽”位暗喻风神;右下“艮”位暗喻地神。水神和风神的神符用在地面之上,他碰巧都见过了,也明白意思。火神和风神则用在地面之下,也就是在伊柏泰的地下监狱里头,但他始终猜不透含义。当敕铎要求安儿寻找暗河入口的时候,他只好既指了火神符,又指了地神符给安儿看,究竟哪个指示暗河入口,其实李元芳心里也没有底。

  现在安儿顺利找到了一个神符,并且李元芳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一个与地上水神符相对的火神符,他猜想这很有可能就是地下暗河的入口。但是,安儿刚才的举动却吓得李元芳心跳骤停,因为那只小手分明是伸向了五芒星的右下角!按照推论,右下“艮”位上的应该是地神符,而非火神符,不对,不对啊!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还是这孩子毕竟痴傻,虽能凭本能找到神符,对于五星上的位置却稀里糊涂?李元芳握着安儿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了第二遍:“安儿,你知道怎么打开五星吗?”

  安儿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又把小手伸向五星的右下角,可惜还是给李元芳挡回去。安儿气得狠狠地蹬了李元芳一脚,他却浑然无觉。敕铎等人离得远远的,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壁前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等待着。李元芳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终于,他对孩子微笑道:“好吧,我都听你的。”随即伸出手,重重地按向五芒星的右下角。

  很轻的一声“吧嗒”,在幽暗的巷道里带出清脆的回音。紧接着脚底传来细微的颤动,好像被轻风撩起的波纹,震动越来越剧烈,前面的岩壁随之纷纷落下泥沙,李元芳护住安儿往后退,那孩子却毫不畏惧,兴奋得小脸通红,拼命朝前方挥舞小手,仿佛是在他的指挥下,岩壁大块、大块地脱落,伴着轰隆隆的闷响,飞沙碎石扑满整个巷道。

  待到尘埃落定,那堵看去严丝合缝的石壁上骤然出现个硕大的洞口。懵头懵脑的敕铎等人定睛一瞧,洞口前空空如也,大人小孩踪迹全无。敕铎大骇:“快!”带头冲到洞口边,登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在这个新出现的洞口里面,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岩洞,通向无尽的暗黑。举起火把照进去,只能约略看出离得较近的岩洞顶端比地下监狱的顶部略低,上面怪石低垂,暗影嶙峋,底部则比伊伯泰要低十多丈,而且还呈现缓慢下斜的态势,并有隐约的潺潺声从下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微风自岩洞深处吹拂,夹裹起一股可疑的臭气,闷浊晦涩。

  敕铎正看得发愣,岩洞的底部凸现一抹闪耀的红光,“下来看看吧,那里有台阶!”敕铎这才看见,李元芳抱着安儿,手持火褶站在岩洞底下一片宽阔的坡地上,就在他们站立的位置大约几十步远的地方,漆黑的水波悠悠泛动,似沉潭深渊,幽寂难测;又如长河暗涌,一望无垠。

  在敕铎的命令下,突骑施士兵们分批从洞口进入,在暗河边的斜坡上,很快用自带的圆木扎成木筏,一乘乘放入暗河之中,前后相继。刚开始时大家都有些受不了岩洞里的腥臭味,但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敕铎问王迁是否知道这臭味的来历,王迁一无所知,敕铎又问李元芳,李元芳只摇了摇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默默地看着突骑施人的行动,安儿倒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终于,除了留守在监狱里和地面上的极少数人,突骑施士兵已全部上筏,木筏在黑色的暗河水面上整齐铺开,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一眼望不到头,绵延直下岩洞的最深处,他们手中高擎的火把红光跳跃,映照出活脱脱一幅地狱忘川的恐怖景象!

  敕铎最后一个踏上木筏,转回身望向等在岸边的李元芳。李元芳冷冷地开口了:“那么就祝可汗一路顺风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敕铎的眼中精光凛凛:“你们汉人好像有个说法:送佛送到西天?李元芳,你帮我找到暗河入口是没错,可是暗河河道纵横,如何才能直下庭州,我……还需要个向导!”李元芳沉默着,敕铎身边的王迁却急不可耐地献计了:“可汗,这个没问题,我听钱归南说过,沙陀碛地势西高东低,从伊柏泰往庭州,只要顺流而下便可……”“啪!”王迁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敕铎结结实实地送上一记耳光。

  李元芳拍了拍刚被惊醒的安儿,重新划亮一个火褶,望定敕铎:“可汗,我再说一遍,你应该兑现诺言了!”敕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道:“杀了他们!”顷刻间,船上、岸边、通向地下监狱的台阶和洞口,突骑施士兵们齐齐张弓,对准了那一大一小两个人。

  李元芳摇了摇头,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没有遗憾了。”随着话音,他扬手甩出火褶,幽暗的洞窟中闪过一道绚丽的红光,旋即,巨大的火团在暗河之上腾起,沿着漂浮于整个河道上的石脂迅速蔓延,只不过瞬息之间,静谧暗河已成熊熊烈焰翻滚着的火海!

  不是说水火不容吗?怎么水竟会燃烧?突骑施人都惊呆了,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火舌卷入。李元芳乘着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俯身按下自己一直用身体挡住的神符。他和安儿初入这岩洞时,安儿就发现这个地神符,因为当初李元芳指给他看得是两个神符,傻孩子居然一直记着!既然火神符指向暗河入口,那么地神符就应该是通风暗道,李元芳明白,这就是他和安儿最后的生机了。

  地符按下,顿时轰响连连,但被洞窟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盖住,岩壁顶端乱石崩塌,李元芳将安儿整个护在怀中,紧盯着岩壁上突显的裂口,就在碎石刚刚停止掉落的一刹那,他抱牢安儿,纵身跃入裂口。此刻,石脂燃起的火焰绚丽非凡,整个地下暗河的岩窟里面亮如白昼一般。借着亮光,李元芳看到,地符开启的裂口引向的是一条狭长的窄窄岩缝,只能容人匍匐向前。他不知道这岩缝通向何处,但显然已不可能后退,探首再朝脚下的岩洞里望去时,只能听到愈来愈疯狂的惨叫声,看见翻卷的火舌里,突骑施人挣扎着纷纷落水,不,是落入更加炽烈的大火中!有离岸近些的,带着全身的大火凫扑上岸,岸边河滩上本就沾染着石脂,于是烈焰又朝向地下监狱的洞口拥去。守在洞口的兵卒们吓得连连后退,火舌毫不迟疑地将他们一起吞噬。

  李元芳并没有立即离开,他从身上取下弓箭,对准裂口,将几个试图攀壁而上逃生的突骑施人一一射倒,直到火势席卷整个岩洞,他才一把搂过呆若木鸡的小安儿,沿着狭道迅速地向前爬去。他能感觉到,狭道各处都有清风潜行,肯定有通向地面的缝隙,但一时又发现不了可以容人通过的出口。前行不久,身下越来越热,李元芳的心一沉,难道这狭道把他们重新引回火场?

  前面不远是个转折,转过去狭道就断了,一堵泥壁赫然挡在眼前。李元芳定一定神,抬起胳膊肘就朝泥壁猛撞过去,因为他能依稀听到外面的动静,料定这泥壁很薄,何况他们早就无路可退了。泥壁果然松软,李元芳豁出命来连撞几下,眼前骤然一亮,泥壁外出现一道砖石台阶,上面日影斑斓。他猛吸口气,抱紧安儿跃身扑上台阶,抬头望去,立即认出这是自己曾经到过的通风用砖石堡垒。台阶下面,冲天的热气扑卷过来,一团团的火焰烧得正旺,还能依稀看见大片正在倾倒的监房梁柱,甚至能看到犹在火焰中翻滚的突骑施人。原来风道是条捷径,将他们带离暗河岩洞,回到了地下监狱的上方,并且与通风堡垒相通!而那些逃窜求生的突骑施人将烈火带进地下监狱里头后,又引燃了监房的木柱泥梁,此刻就在李元芳的脚下,整个地下监狱都在熊熊燃烧。

  李元芳抱紧安儿正要起身,一个突骑施人裹着火团从台阶下面扑来,李元芳举起手中的弓猛砸下去,那人惨叫着摔回火海。李元芳刚想奔上台阶,左腿一阵钻心的刺痛让他几乎失足跌下,他跪伏在台阶上,这才发现就在刚刚按压地符跃入岩缝时,腿上、腰上已被几支箭射中,左腿上的箭正中膝盖后侧,因此完全不能站立了,他方才只顾匍匐前进,居然毫不知觉。那么,就爬吧!李元芳再一咬牙,手脚并用,终于爬上堡垒的沙土地面。

  来不及喘口气,李元芳把安儿往旁边一放,就去拖那块搁在旁边的石盖板。石板很重,但他现在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只几下就把石板拖到台阶口,再奋力朝下一推,石板斜杵在台阶上,挡住了来路,也挡住了飞窜的火苗。

  台阶下面凄惨的呼号仍然不绝于耳,从堡垒外也传来狂乱的喊叫,李元芳凝神听了听,这是留在地面上守卫出口的突骑施士兵们,在惊慌失措地救助那些从地底下逃出的火人。他环顾堡垒,终于明白为什么几乎没有突骑施人往这里逃生:这是他曾经到过的木墙中最小的那座堡垒,是根本没有门的!

  但是李元芳丝毫不觉得遗憾,现在那个唯一开着门的堡垒,肯定挤满了被烧得面目全非、垂死挣扎的突骑施人,还有地面上的守卫们,以他目前的伤势,带着安儿是绝不可能活着突围出去的。而现在,至少他们还能等待……等什么呢?他也不知道。李元芳侧身倒在沙地上,能清楚地感觉到从腰间、膝盖流出的鲜血,热乎乎的,却一点儿都不疼痛。他朝像傻子一样呆坐的安儿伸出手去,那孩子却根本没有反应,他又将目光投向堡垒上部的通风口,只见金灿灿的阳光在头顶上明暗交叠,昏黄不定,宛如流年相继、死生往复。

  韩斌赶到伊柏泰的时候,头顶明月高悬,洁净的月色下,旷野仿佛变成一片雪白。他在阿苏古尔河畔的小土屋里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这回就算让李元芳骂死,韩斌也要来,他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傻等!韩斌驱策着“炎风”,飞一般地朝伊柏泰奔来,越来越多的焦黑死尸倒伏在沙地上,韩斌没有停下来查看,他不能停下,因为一停下就会失去全部的勇气,就会害怕地死掉。木墙上的铁门大敞着,他毫不犹豫地飞驰而入,浓重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冲鼻而来,马蹄踏在粘稠的血污中,韩斌的泪水早已流满面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着:“哥哥!你在哪里?我来了!哥哥!”

  除了死寂,还是死寂。“炎风”在木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唯一有门的那座堡垒前尸体践踏着尸体,呛人的浓烟还在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根本进不去。幸存的突骑施人早逃得无影无踪,伊柏泰在今夜彻底荒芜。韩斌的嗓子快喊哑了,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很低沉,但是在千军万马中韩斌都不会听错。连“炎风”都认出了这个声音,直扑最小的那座堡垒。

  灰黑的烟雾弥漫在堡垒上部,“哥哥!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你!”韩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门,他个子尚小,骑在马上够不到通风窗洞的位置,韩斌发疯似地猛捶堡垒,拳头上顿时鲜血淋漓。“斌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低沉暗哑,可是镇定如昔、坚韧如昔。韩斌立即安静下来,听到李元芳又说:“不要着急。你站到‘炎风’身上,就能看见我了。”

  虽然窗洞里面烟气窒人,逼得韩斌连连呛咳、泪水夺眶而出,他还是拼命瞪大眼睛。他看见了,李元芳从窗洞里向他伸出右手。韩斌在“炎风”的脊背上努力站直身子,也把手探进去,他不知道,其实李元芳早就听到了他的叫声,却费了不少时间才能站立起来,韩斌只知道,向自己伸过来的手依然温暖、稳定,充满力量。

  “哥哥,你、你怎么跑到那里头去了?门在哪里呀?哥哥!我帮你出来!”韩斌语无伦次地嚷着。“斌儿!”李元芳打断他:“周围还能看见人吗?”“看不见!只有很多烧焦的尸首……”“嗯,很好。”李元芳捏了捏韩斌的小拳头:“斌儿,‘炎风’认得回庭州的路,路上不停,你们只需用一天一夜就能到庭州!即使碰上野狼也不要怕,你射箭把它们赶开就行,‘炎风’的速度,狼是追不上的。明白吗?不要停,直接回庭州!”

  韩斌猛点头,又叫起来:“啊?哥哥!我和你一起回去啊!”“不,你和他一起回去!”李元芳缩回手,托起安儿,慢慢地把他送出窗洞。这窗洞不大,但恰好可以容安儿小小的身体通过。安儿也认出了韩斌,朝他伸出两只小胳膊。韩斌搂过安儿,愣愣地看着李元芳。

  李元芳对韩斌微笑:“我知道你一定能行。”韩斌垂下眼睛,现在他完全明白了李元芳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流了一晚上的泪突然全干了,他抬起头来,紧抿着嘴唇不说话。李元芳快要站不住了,但仍竭力用韩斌最熟悉的平静声调说着:“你去,找到梅迎春他们,告诉他们来这里。”韩斌终于开口了,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了,哥哥,你等着我,一定要等我回来!”“我等着。”

  韩斌把安儿放好在马鞍前面,又返回身,从窗洞口递进一个羊皮水囊。李元芳刚要推回去,看到韩斌闪光的眼睛,就作了罢,只微笑着说:“斌儿,去吧。”

  再对堡垒深深地看一眼,把此时此刻的所有印入心底,这记忆从此永不磨灭,至死相随。“炎风,跑啊!”韩斌一手搂住安儿,一手握紧缰绳,亮开嗓门高喊。“炎风”嘶鸣一声,振开四蹄,宛然在沙地上飞翔起来。皓月平沙,漫卷风尘,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载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奔向东方。在他们的前方,天际曙光微露。在他们的背后,重重黑雾笼罩中的伊柏泰,地上沉沙寂寂、地下烈焰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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