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是说好了中午才送我过去的么？”素素瞟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自顾自地梳头，同时指着床上脱下来的那包衣服说，“这些是我的东西，请你转交给古教授。”
“你是佛爷的人，为什么要把你的东西转交给别人？”半天风站在她身后，笑眯眯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送给别人，我怎么还会再跟他有什么关系？”素素从镜子里看着半天风，“照我说的做吧，就当是欠你一个人情。”
“当然可以，不过你欠我的人情，打算以后拿什么来还？”半天风边说边往前走了走，就站在离她身后不到一尺的地方，将鼻子凑到她的脖子后面，深深吸了吸，“说实话，我真是很久都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讨人喜欢的姑娘了。虽然你的身体好像出了毛病，但却让你看起来更让人心疼。可惜啊，如果你不是张文一的学生，我今天可能就不会让你走了。”
刹那间，素素就像过了电一样，全身都不会动了。她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过了好半天，僵硬的嘴唇才能活动：“你说什么？你见过他？他现在在哪儿？”
半天风弯腰帮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梳子，从她后面替她梳理着头发：“小姑娘，你的老师真的对你有这么重要？”
“快告诉我，他在哪儿？”她用力抓住他的手，眼睛都红了，“求求你！快告诉我，我的老师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半天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她面前，“但是，他临走的时候留下了这个。他说，你一定会到大漠里来找他的，让我到时候无论如何要把这封信交给你。”
素素一把将那封信扯过来，手忙脚乱地拆开，一看到那上面熟悉的字体，眼眶顿时湿润了。毫无疑问，这确实是张文一的亲笔信，而且看得出是在一种仓促和不安全的状态下写的，字迹潦草，笔划也很重，有些地方甚至被笔尖戳穿了。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素素：
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一定已经充满了太多疑问，就如同十年前的我一样，那时候，我对自己也一样充满疑问。
十年前，我把你留在飒口老林的“阴间”，说服你留下来注意那条河水的动向，并且叮嘱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否则不要离开。我当时那么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听我的话，我不回来，你肯定就不会走。但是我也明白，这十年的时间对任何人来讲都太残酷了，尤其是对你，因为我欺骗了你。
原谅我，我当时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我其实早就知道你是佛爷派到我身边来的一个卧底——对不起，请原谅老师用了这个词。
当时不止我知道你的身份，上级部门也早就察觉到了。为了不让重要的科研数据外泄，他们数次想对你采取行动，但都被我以各种借口阻挠，我用尽了办法要保护你。因为在我的眼中，你并没有丧失人的基本良知，你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你的立场并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身不由己。在我的眼中，你始终只是我的学生。如果不能把你教好，那只是因为我没有尽到责任。
国家派我带领科考队赴内蒙古进行地质考察，我想，关于这次考察的实质，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是被蒙在鼓里的。幸好我在队里认识了一个十分要好的同志，他是一个研究生物学的，叫做陈鹏飞。他找了个机会向我透露，我们这个科考队名义上是科考，实际上背负着另外一项重要任务。他还告诉我，佛爷对这次科考一直密切注意，时刻准备伺机而动，而你就是他的一颗棋子，故意安排到我身边做内应的，上头一直在密切留意你，以及你和我的关系。
关于你的养父佛爷，你可能一直都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他其实一直为克格勃特务机构服务，在苏联留学的时候就已经悄悄“跳海”了。他以前曾数次悄悄潜回国内窃取情报，用了十几个化名，有关方面一直想抓住他，可惜每次都是在关键时刻被他成功逃脱。但是你的出现却无意中为他们制造了一个机会，因为你可以成为一个诱饵。
可能你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你已经被堵在独木桥上，前进也是死，后退也是死，不管诱捕佛爷的行动是否成功，你最后都会被当作反革命分子抓起来。而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我不想我的学生沦为阶下囚，日后站在罪恶的审判席上，成为人民的敌人。
思前想后，我认为保全你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你“失踪”，根本不参与科考队的事，也不了解什么数据资料。这样，即使你以后被捕，也找不出实质性的罪名来。所以，那天晚上，当我发现你偷着跟踪我去了“阴间”时，猛然发觉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于是对你讲述了一部分真相，让你相信我，然后劝说你留在那里。我当时想的是，只要我平安回来，带回所有真相，你就可以没事了；而你躲在“阴间”里，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佛爷的人，都不太可能找到你，那么，你就安全了。只是连我都没有想到，我这一走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也太可怕了。你还记不记得，在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中，我告诉过你，我们在戈壁深处发现了一处工程基地？就在那个工程基地的地底，另有一条绵长的秘道，秘道尽头连接着一个未知的秘室。科考队想尽办法打开了那间密室，但是有关那密室里的一切，我并不方便在这封信里向你透露。那个秘密，就是令我失踪十年的原因。
科考队当时为了搞清楚那密室里的神秘事件真相，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取得了很大进展，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队里出现了内讧。
当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被沙漠里严酷的自然环境折磨得筋疲力尽，再加上与后方失去联络，粮、油、水、药品全部都失去供应，因此人心开始浮动，意见出现了分歧。与此同时，工程基地内部也开始出现一连串异常现象。在各种危机的逼迫下，我只好携带核心资料一个人离开。
素素，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对不起，这些老师都不能告诉你，因为你年轻的肩膀暂时还不能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
记得老师曾经跟你说过：没有信仰的人是卑微的，没有信仰的民族终将沦亡。而我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所信仰的始终只是真理。可是，当真理与高于一切的国家利益发生冲突时，到底是应该坚守真理，还是应该拥护国家呢？十年前，我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十年后，我希望你也可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这个动荡的年代时时需要我们做出选择。
孩子，这十年来，我饱受流言与争议，身处炼狱而不得为自己辩解，眼看着朋友、亲人、学生、同志，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其中的痛苦你们永远无法体会。所以，我也只好把名声交给历史去评判。我相信，很多年以后，人们终将会理解我，只是那时我已不在。
我最亲爱的学生，请原谅你无能的老师，原谅我没有来得及把你培养成材，原谅我骗了你这么久，原谅我身为老师却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学生……你曾说过，将来要成为像我一样的人，可是我却连最后一面都无法与你相见。现在这个样子的老师，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呢？
素素，你一定要明白一点：一个心怀大义的人，是不能拥有任何爱情的。我相信这句话你应该可以听懂。
同时，你也一定要记住：当你身处逆境时，最大的希望，总是会在最后关头才出现。
以后老师将不会再陪伴于你身边，而你终将长大，面对风浪，就像一只小鸟终将离巢而去，飞向更广阔的天空，独自面对风浪。所以，你一定要勇敢，而所谓勇敢，就从忘掉老师开始。
素素，老师能跟你说的就只有这么多。写这封信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让我最牵挂的学生明白：在我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对你有过任何怀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受过蒙蔽的小女孩，而老师也从未做过任何背叛国家、背叛良心的事情。
素素，听老师的话，什么都不要打听。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见到陈鹏飞，把下面这张图给他看，他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这封信的末尾，画了一张简单的工程地形图，图上有几个地方做着“井”形符号，边上标注着“BP”的字样，落款是“张文一”三个字。
这些，就是信的全部内容了。
握着这封仿佛还留有张文一体温的信，素素再也抑制不住，掩面痛哭。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那么漫长的时间过去，张文一留给她的，仅仅就是一封信。
“小姑娘，别哭了。”半天风扶起她，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看得出来，你为了你的老师，一定吃了很多苦，你也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否则你不会到大漠里来。所以，你不能哭哭啼啼，振作起来，去完成你的事。”
“你和我的老师是怎么认识的？”素素哽咽着问。
“偶然的机会而已，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所以我对他说，无论他什么时候来找我，因为什么事情找我，我都不会拒绝他。”半天风对她笑了笑，“他在最落魄、最危险的时刻，唯一最牵挂的人就是你，你说，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老师到底去哪儿了？”素素握着手里的信，眼泪禁不住又夺眶而出，“这封信的开头用了‘十年前’这样的词，那说明这是不久前才写的，对不对？”
“确切地说，是半年前。”半天风点点头，“那个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而且一直有人找他，但是他不能肯定找他的那些人是哪一方派来的，因为他当时已经觉察出高层有问题，所以一直躲着不敢见人。”半天风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这片大漠里流浪了好几年，整个人皮包骨头、精神涣散，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我作了一个决定，就是送他出关。”
“出关？”素素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这个线索无异于迷茫中的一线希望，“去哪儿了？”
“出了中蒙界山，就是西伯利亚一带。”半天风说，“因为那个时候风声不知道怎么走漏了，居然有人知道张文一还活着的消息，怀着各种动机的人接踵而来，不得已，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我只好送他出关，让他先出去避避风头，等将来搞清楚状况再回来。但是，我后来派人到关口迎接他，却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不知道是走丢了，还是出事了。”
“这么说，他再一次失踪了？”素素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半天风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把话题引开：“我看得出来，如果你不弄清楚当年你老师在那个工程基地里的遭遇，是不会甘心的。所以，现在你和我目标是一样的，那就是去古城。”
“我知道。”素素坚定地点了一下头，“所以我决定答应山顶小屋里那个人的交换条件，一会儿我就去找他。只要他肯把那颗蒙古公主的大印交回来，我们就可以去古城了。”
“姑娘，你放心去吧，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不管怎么说，你是张文一的学生，我不会坐视不管。”半天风拍了拍她的脸，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火枪，“如果真的有危险，你就鸣枪，我自然会派人进去救你。不过，你最好能机灵一点儿，先把那块大印藏在哪儿套出来。”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素素接过那把枪，藏在身上，然后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准备离去，但是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身问道，“对了，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总不能就叫你半天风吧？”
半天风一愣，他没有想到素素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苦笑了一下，轻轻说道：“以前，跟我熟悉的人都叫我扎哈沁，这三个字在蒙语里的意思就是戍边人。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连我自己都快把它忘了，因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早就死光了，他们的鲜血把红石山的山谷染得通红……”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半天风似乎有些走神，声音越来越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