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是佛爷他们在红铜城堡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对于城堡里的土匪们来讲，晚上最大的乐趣就是赌钱和玩女人，他们赌各种各样的钱，玩各种各样的女人。他们近乎玩命地挥霍，因为在这片大漠里，他们的命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半天风。
关于半天风的来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现在，大家只知道他曾是贡布副官的心腹。当然，这一点也是半天风自己说的。但是，他的手段、狠辣、心计和阴险，却是人尽皆知的。据说半天风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总是会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偷偷潜入部下的帐子，静悄悄地蹲在他们面前，偷听他们的梦话，借以发现他们平日里在打什么小算盘。只要他一发现有人对他不忠，立刻就会把这个人的舌头割掉，然后关到牢房里去。
在这里，每个人都怕半天风。他那副孱弱的外表下，掩藏的其实是一颗豺狼一样的心；他总是不动声色，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似乎总是睡不醒，但是永远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下一秒要干什么。
此刻，他正把身子蜷在那张舒适的大椅子里，看着手里的账本。账本上的数字让他很是满意，这些钱足够他退隐之后安度晚年了，本来他已经为自己的将来做好了打算，但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连他也没有想到，那伙人会那么快找上门来。昨天他已经收到消息，那队来历可疑的“游客”，已经到达了距离这里五公里以外的地方驻扎，并且带来了足够的火力。
那队“游客”的底子，其实他也没有查清楚，但是在贡布副官还活着的时候，就跟他们打过交道，那是一伙很难缠的人，而且后台很硬，装备很精、训练有素，绝对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发掉的。何况，今年正是那个传说中的“最后期限”，这伙人也一定是做足了准备，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们的后续支援一定会陆续跟上。在这大漠之中，唯一能阻挡他们的，也就只有他半天风了。
半天风轻轻地合上账本，心里叹着气：贡布副官，你要是还活着就好了，这一切本来都该是你承担的，你却把它留给了我。就因为你当年叮嘱的一句话，我这一生就留在了大漠里，难道这就是你对我说的宿命？难道我们注定生是大漠的人，死也是大漠的鬼？
想着当年贡布副官的音容笑貌，他感到一阵惆怅。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他死寂的心灵得到复苏，这个人就是贡布副官。贡布副官是他心里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结，是一道永远也迈不过的坎，没有人能明白这其中的秘密。
他正暗自感怀，突然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屋子外面的角落里响起来，伴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一个驼着背的瞎子。“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好，跟他一模一样。”暗影里走出来的人，正是阿三。
“你怎么知道跟他一模一样？”对于这个瞎子的出现，半天风并不感到意外，“难道你见过他？”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他’是谁？”阿三反问道。
“整个下午，你都在我的马厩里对着那匹乌骓马发呆，我怎么可能还看不出来？”半天风笑了笑，有些怆然，“十几年了，乌骓也老了。”
“你也一样。你的声音和样子都变得让人不敢认了，贡布副官。”
“凭什么认定我是贡布副官？”
“就凭这个红铜城堡。”阿三冷冷地说，“我相信，除了贡布副官自己，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复制出当年在大漠里名噪一时的黑喇嘛城堡。还有，当初黑喇嘛被处死的时候，贡布副官是骑着他的乌骓马逃跑的，现在那匹乌骓又老又病，别说拉出来跑了，根本连草都快吃不下了，如果不是对它有感情，你会把这样一匹没用的马养在马厩里并且特意吩咐专人照料？”
“我对它有感情，完全因为它是贡布副官留下来的。”半天风低垂着眼皮，神色依然落寞，“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贡布副官。”
阿三转过身，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在背影消失之前甩下了一句话：“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你身上有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味道。你绝不是个一般的强盗。”
半天风没有说话，他又开始拨拉桌上的那个算盘。
想来想去，佛爷决定还是去找素素谈一谈。虽然他已从素素白天听到那歌声之后的反应里看出——她有可能认得山顶小屋里的那个人，这也就意味着，她不一定会有危险，但他还是觉得聊一下比较好，因为这有可能是他们父女二人最后的谈判机会了。
他来到素素房间的时候，她正靠在墙角发呆，手里还捧着那个象棋盘子——那是张武留给丁史的。
“你的身体最近好点儿了没有？”佛爷干咳了一声，坐在她旁边。
“你来找我干什么？”素素看了他一眼。
“明天你就要去山顶小屋了，我不放心。”佛爷想伸手摸摸素素的头，但是她躲开了。
“你这次去了古城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她问。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回来接你。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佛爷叹了口气，终于把那句憋了很久的话问了出来，“素素，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就这样永远离开我？”
素素低头看着地面：“我只想做一个纯粹的人。”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纯粹的人？”
“像我的老师那样，有信仰，有正义，有良知，有责任。”素素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闪闪而动。
佛爷立刻变了神态，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是你最信任的老师，却带着国家机密逃跑了。国家一直怀疑他是个叛徒，这些年来从未放弃追查他的行踪。那么，你觉得这样的老师还可以成为你的光荣么？”
“我相信我的老师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国家也只是怀疑，但却从来没有正式下过任何结论。老师常说，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接受考验，所以，他现在不过实践了自己的这句话而已。”
“素素，你跟在张文一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有没有想过，张文一不过是一个地质专家，如果没有其他的背景，他怎么可能会密电码？”
“我相信，这一切都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老师是清白的，他绝不会是一个背叛信仰的人。”
佛爷摇了摇头，踱到窗口，看着远方的黑暗，悠悠地说：“就算张文一真的在你心目中有那么伟大，但是他在命运面前终究是一个弱者，直到现在，他都生死不明，对亲人、朋友都无法作出任何交待，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同时我也要提醒你，你所信任的，其实并不是张文一这个人，而是你对他的感情，因为你迷恋他、崇拜他，所以你固执地自欺欺人，强迫自己不顾一切地相信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真相，恐怕后悔就晚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需要你认真考虑之后再回答我：如果张文一真的背叛国家了，那么你到时候要站在哪一个立场？”
素素沉默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不管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始终不会忘记，是老师教给我真正的真理。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弃他，不管他以后是阶下囚还是英雄，是背负罪名还是享有盛名。”
“好吧，”佛爷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现在已经坦然，明白这个女儿再也不需要他，“希望你记住今天所作的决定，你刚才已经失去了一次选择的机会，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
“放心吧，我不会忘。”素素这时突然变了一种语气，以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姿态对他说道，“我也一样要提醒你，如果有一天我们站到了对立面，那么，你就是我的敌人，我不会心软的。”
“这么说，你已经发现了什么？”佛爷心里一沉。
“我有种直觉，你其实并不在意那古城里的宝贝，你关心的是别的事情。”素素直视着他的眼睛，“早在几年前，你就已经搜集到了很多有关大禁地的资料，知道要去大禁地就要先找到隐藏在沙漠之中的一座古城，后来你又弄到了阿剌海别吉绘制的八份假图，并且故意将它们散布出去，让那些同样想去古城的人互相火拼。那次本来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完全可以从中坐收渔人之利，先去‘阴间’拿到鹿皮图，再趁乱向大漠进发，说不定那时候就已经找到古城了，但是你却没有那么做。你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也是为了大漠飞鹰来的，对吗？”
佛爷眼角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他突然哈哈大笑：“素素，你终于长大了。以前，你从来都不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完全没有想到，我用二十年的时间，为自己培养了一个对手。”
佛爷并没有回答素素刚才的那个问题，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他和这个女儿的关系此刻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们将成为敌人。他从来不会跟一个敌人废话，也不会去关心一个敌人的安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在经过走廊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又听到了那歌声传来：
七月草原一地花，
九月苍鹰连大漠。
爱情闪烁大柴旦，
红旗插上白云顶。
衣壮精神酒壮胆，
不用骂来不用喊。
三脚踢过鬼门关，
同志原来是好汉。
可惜他正在气头上，没有听出来，这次唱歌的并不是对面山顶小屋里的那个人，而是另外一个声音。
除了他，古教授和江建南也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两个人同时一愣，并且同时想到了一个人，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截然相反：一个是意外，一个是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