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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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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我前面说过的一样,从正屋没有直接通向这间屋子的门。外面的天空漆黑阴沉,看不到一点星光。我们穿过屋外浓浓的夜色,走进这个亮着灯的长长的房间。

  借着夜色,这个房间也变了模样。在白天的时候它看起来像一间怡人的书房,现在似乎不止如此了。屋子里有一些灯,却没有打开。照明装置经过处理以后,把柔和但清冽的光洒向房间。在地板的中央有一个凸起的东西,像是张床或者矮沙发之类的,那上面蒙着一块紫色的布,布上绣着各式各样不明含义的标志。

  房间的深处放着一个看起来像小火盆似的东西,紧挨着它的是一个大铜碗——从外观上看已经很旧了。

  在另一边几乎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把笨重的橡木靠背椅。塞尔扎冲着那边向我做了个手势。

  “坐在那里。”她说。

  我顺从地坐下。塞尔扎的态度开始起了变化。奇怪的是,我无法准确地说出这变化中究竟都包含了什么。这跟西比尔那种为了骗人而装出来的神秘主义完全不同,更像是缀满了日常琐碎生活的幕布徐徐升起。幕布之后才是这个女人的本来面目,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正在走向手术台,准备完成一台既有难度又有危险的手术一样。这种感觉在她走向一个壁橱,从里面取出一件长罩衫似的衣服时就更加强烈了。在光线之下,那件罩衫看似是用金属纤维编织而成。她又戴上了一副编织细密的长手套,那手套给我的感觉颇像是我曾经见过一次的“防弹衣”。

  “人总得防患于未然嘛。”她说。

  这句话让我隐隐有了一丝不祥之感。

  接着她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低沉嗓音对我说道:“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必须让你牢记,你一定要保持安静地坐在你自己的位子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离开椅子,否则的话可能会很不安全。这不是小孩子的游戏。我是在和某种力量打交道,对于还不知道如何掌控它的人来说,这种力量是很危险的!”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吩咐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吧?”

  我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棕色的绒面革手套递给她。

  她接过手套,拿到一盏带有鹅颈式灯罩的金属台灯前面。她打开台灯,把手套放在它那种有些古怪的苍白暗淡光线之下,而手套的颜色也随之由深棕变成了索然无味的灰色。

  她关上灯,认可地点点头。

  “再合适不过了,”她说,“戴着它的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相当强烈。”

  她把手套放在房间一端一个外观像是大收音机匣子的东西上面。然后她稍稍提高了嗓门。“贝拉。西比尔。我们准备好了。”

  西比尔先走了进来。在她那身孔雀蓝裙子外面又套了一件长的黑斗篷。她以一种很夸张的方式把斗篷甩在了一旁。斗篷滑落在地上,就像一潭漆黑的池水。她走上前来。

  “我真心希望一切顺利,”她说,“不过谁知道呢。请你不要抱有怀疑的心态,伊斯特布鲁克先生。那样真的会妨碍仪式进行的。”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可不是来看笑话的。”塞尔扎说。

  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冷酷无情。

  西比尔随即在那张紫色的矮沙发上躺下。塞尔扎在她面前俯下身子,替她整理好衣物。

  “这样舒服了吗?”她关切地问道。

  “是的,谢谢你,亲爱的。”

  塞尔扎又关掉了一些灯。随后她拉过来一块看起来像是带着轮子的篷布一样的东西。她把这东西摆好,让它遮住矮沙发,这样一来也使得西比尔置身于昏暗光线边缘的浓重阴影之中。

  “光线太强的话是不利于彻底进入催眠状态的。”她说。

  “好啦,我觉得我们已经万事俱备了。贝拉?”

  贝拉从阴影当中走出来。这两个女人向我走过来。塞尔扎用她的右手拉住了我的左手,而她的左手拉住了贝拉的右手。贝拉再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塞尔扎的手又干又硬,贝拉的手则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而且冰凉——感觉就像握着一只鼻涕虫,令我不禁厌恶地哆嗦了一下。

  塞尔扎肯定是触动了什么地方的开关,这时可以听到微弱的音乐声从天花板上传来。我辨认出这是门德尔松的葬礼进行曲。

  “舞台演出,”我心中轻蔑地暗想,“华而不实的骗局而已!”我冷眼旁观——然而却意识到了一股意想不到的不安情绪在心底涌动。

  音乐停止了。在一段长时间的等待中,周围只能听到呼吸的声音。贝拉稍微有些气喘吁吁,西比尔的则深沉而有规律。

  接着,突然之间,西比尔开口说话了。然而发出的却不是她本人的声音。那是个男人的嗓音,全然没有了她自己的那种扭捏作态,而是带着一口粗重的外国腔调。

  “我来了。”那个声音说道。

  我的手被松开了。贝拉飞快地闪入了阴影之中。塞尔扎说道:“晚上好。是麦坎达吗?”

  “我是麦坎达。”

  塞尔扎走到矮沙发旁,移开了遮盖的篷布,使柔和的光线洒在西比尔脸上。她似乎睡得很沉。在这种睡着的状态下,她的脸看起来竟截然不同。她脸上的皱纹变得平展开来,使她的模样年轻了很多岁,你几乎可以说她看上去很漂亮。

  塞尔扎说:“麦坎达,你准备好要服从我的愿望和意志了吗?”

  那个新的低沉的嗓音说道:“准备好了。”

  “你是否愿意承担起保护你现在所栖居的躺在这里的肉身的职责,使它免受一切躯体上的侵扰和伤害?你是否愿意将它的生机奉献于我的意志,使我的目标得以实现?”

  “我愿意。”

  “那么你会献出这具也许需要经历死亡的肉身,以遵循对于接受者的肉身可能同样有效的自然法则吗?”

  “必须派死者去促成死亡。理应如此。”

  塞尔扎往后退了一步。贝拉走上前来,拿出了一个在我看来像是十字架的东西。塞尔扎把它倒过来放在西比尔的胸前。接着贝拉又拿来一个小绿瓶子。塞尔扎从瓶子里倒了一两滴,滴在西比尔的额头上,然后用手指画了些什么。我又一次觉得是个上下颠倒的十字架形状。

  她对我简短地说道:“这是从嘉辛顿的天主教堂取来的圣水。”

  她的声音相当平淡无奇,这句本应会破坏咒语的话也并没有破坏什么。而且不知怎么着,反倒使整件事情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最后她又拿出了我们以前曾经见过一次的那个会咯咯作响的瘆人的家伙,摇了三次,然后把它放到西比尔的手里让她握着。

  她退一步说道:“一切准备就绪——”

  贝拉重复道:“一切准备就绪——”

  塞尔扎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我猜,你会对所有这些仪式不以为然的,对吗?有一些来访者倒是会觉得印象深刻。但在你心里,我敢说所有这些只不过是蒙人的巫术罢了……不过也别太信心十足了。仪式嘛,是一套经过时间洗礼和长期使用而沿袭下来的固定词句,对人的精神是会产生些影响的。是什么导致了人们集体性的歇斯底里爆发?我们并不清楚。但是这种现象的确存在。我认为,这些旧时的习俗,还是有它们的一席之地的——同时也是不可或缺的。”

  贝拉刚才离开了房间,现在又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只白公鸡。那只鸡还活着,而且扑腾着想要获得自由。

  接着她跪下来,开始用手里的白粉笔在火盆和铜碗周围的地板上画符号。然后她把公鸡放下,让它的后背贴在铜碗周围的白线上,而公鸡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待着。

  她继续画着更多的符号,一边画一边用她那低沉粗哑的声音唱着什么。歌词对我来说完全听不懂,不过看她跪在那里摇来晃去的样子,她显然正在让自己达到某种令人无比厌恶的狂热高潮。

  塞尔扎看着我,说道:“你不太喜欢这些吧?你要知道,这是古老的仪式,非常古老。是根据一代代母女相传继承下来的古法秘诀所施加的死亡符咒。”

  我猜不透塞尔扎的意思,而她也没有再说什么来进一步加深给我留下的印象,也许贝拉这番相当骇人的表演已经达到了这种效果。看起来塞尔扎是有意在扮演一个解说员的角色。

  贝拉将她的双手伸向小火盆,火盆里顿时升腾起一团闪烁的火焰。她在火上撒了些什么,随之空气中便溢满了一种浓浓的甜腻香气。

  “我们准备好了。”塞尔扎说。

  我想,外科医生要拿起他的手术刀了……

  她走向那台我以为是收音机匣子的东西。打开之后我才看出那是某种复杂的大型电气装置。

  那东西就像个手推车一样。她缓缓地推着它,把它小心地放在一个靠近矮沙发的位置上。

  她弯下腰,调整了一些开关和按钮,同时自言自语道:

  “指南针,北——北——东……度数……这样就八九不离十了。”她拿过那只手套,把它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摆好,随后打开了它旁边一盏紫色的小灯。

  接着她对着躺在矮沙发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体说起话来。

  “西比尔·黛安娜·海伦,你已经从你那终有一死的躯壳中得以解脱,麦坎达的神灵将会为你守护它的安全。你可以自由地去和这只手套的主人在一起。和所有人类一样,她此生的目标也是走向死亡。除去死亡,不会有最终的满足。唯有死亡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唯有死亡才会带来真正的安宁。所有伟大的人都懂得这一点。还记得麦克白吧?‘在经历了人生的阵阵狂热之后,他现在睡得很安稳’。还记得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意乱情迷无法自拔吧?爱与死亡。爱与死亡。但这其中最伟大的还是死亡……”

  那些话语不住地响起,回荡,重复——那个像大盒子一样的机器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里面的灯泡放射着光芒——我觉得头昏脑涨,神情恍惚。我想,我再也无法取笑这件事了。释放出法力的塞尔扎,正在将躺在矮沙发上的那个人影置于她的彻底掌控之下。她在利用她,利用她去达到一个特定的目的。我隐约明白奥利弗太太为什么会被吓到了,不是因为害怕塞尔扎,而是那个看似傻乎乎的西比尔。西比尔拥有一种能力,一种天资,这与头脑或者智力无关;那是一种身体上的能力,将她与自己的躯体分离开的能力。这样分开之后,她的意志就不再是她自己的,而是塞尔扎的了。而塞尔扎正在利用她这种短暂的附体。

  没错,但那个盒子又是怎么回事?它在这件事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突然之间,我全部的恐惧都转移到了那个盒子上!她们究竟用它干了什么邪恶的勾当?那里面会不会产生某种物理学上的射线,从而作用在头脑中的细胞上?而且还是特定的头脑?

  塞尔扎的声音还在继续:

  “弱点……总会有一个弱点……深藏在肉体的组织之中……从弱点之中产生出勇气——死亡的勇气与平静……走向死亡——缓慢地,自然地,走向死亡。以正确的方法,以自然的方法。身体的各部分组织都要听命于头脑……指挥它们——命令它们……走向死亡……死神,征服者……死神……快了……就快来了……死神……死神……死神!”

  她的嗓门越来越大,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呐喊。与此同时,从贝拉那边传来了另一种骇人的动物啼叫声。只见她站起身来,刀光一闪……小公鸡便发出一阵垂死挣扎的恐怖的咯咯声……血一滴一滴落到铜碗里。贝拉跑过来,手里捧着那个铜碗。

  她尖声叫道:“血……鲜血……鲜血!”

  塞尔扎一把把手套从那个机器上拿下来。贝拉接过去,把它在血碗中浸了一下,又把它交给塞尔扎放回了原处。

  贝拉那狂喜的高叫又再次响起……

  “鲜血……鲜血……鲜血……”

  她绕着火盆一圈接一圈地跑,接着倒在地上抽搐起来。火盆里的火苗闪烁了几下,然后就熄灭了。

  我感到极其难受,脑袋似乎在天旋地转,双手只得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眼前的景象全都视而不见了……

  这时,我听到咔嗒一下,那台机器的嗡鸣声停止了。

  然后传来了塞尔扎清晰而平静的声音:“古老的巫术和新兴的魔法。对于信念的旧有认知,对于科学的新生观念。两者结合,它们将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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