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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孤岛疑云》    作者:林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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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禹停歇了下来,他看见他们消失进未知的黑暗中。仿佛天上乌云驰过,遮住了他们的面孔。老头的离去,使张禹也不知所措。他暂时从那片草色金黄上,那块石头上,那两个采风者模糊面孔的旁边退身出来。外面的走廊上又响起了脚步的呼啸声,这种声音意味着又一个夜晚降临了。张禹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腿部的麻木使他有点惊讶,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揉了揉膝盖的部位。教授这时候也从纸上抬起脸来了,他看了看身后伸了一个懒腰的张禹,也抚手撑案站了起来,张禹清楚地听见了椅子痛苦地叫了一声。 然后他们相继走出了房间,前往他们不得不去的餐厅。这一次的情况真是少有,走廊上竟然站满了人,这些人好像是统一了时间似的,真正的不约而同啊。张禹心里想,是呀,不约而同。那些人慢慢地移向了楼梯口,咳嗽,说话,脚步等等混杂的声音一起往下传递着。张禹和教授很快就像水流汇到了大海一样。张禹感到了大海的撞击,手,脚,胳膊,身体,还有潮潮的呼吸一起碰撞着。张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下楼梯的一瞬间,他只听见脚在水泥地面上磨蹭着,不停地磨蹭着。他的脚,还有更多陌生人的脚。他本能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脚尖顶着别人的脚跟,自己的脚跟也被后面的人顶着。在他们进入下楼梯人群中的一刹那,张禹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想去牵教授的手的冲动。不过很快,由于后面的人潮湿的呼吸和一阵异常的口臭气味冲撞在他的脖子里,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张禹后悔刚才怎么不再等一会儿的,既然已经是迟了,何不迟到底,那样的话,反而会轻松些。至少比现在轻松。后面的碰撞像涌过来的冰块,冰凉而无礼,张禹后悔又有点懊恼,同样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他提了提肘部,用肘部的力量告诫后面的人。事实上,后面的人根本不理他这一套,继续拱着。并且身后还传来快乐的吆喝,清晰地吹着他的耳背。张禹几乎感到了耻辱,他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是谁这样。可是他几乎动弹不得。身体莫名的被一种力量推向前去。张禹的脸有点红了起来。楼梯上的无数脚尖中,教授的脚消失了。他的鞋子,张禹是认得的,刚才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上面,现在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这使他有点慌张,如果刚才牵着他的手,就不会被冲散了。张禹想着。很快他们就似乎被挤到了楼梯口的边缘。张禹的腰部被木头楼梯的尾部顶住了。他感到了疼痛。为了使自己从这种状态中解救出来,他猛地推了一下前面的人。他看见前面的人弯下了腰,身体几乎落在那个坐在桌旁的人背上。前面的那个人本想将操在口袋里的手掏出来撑住桌面,可是手像是卡在了里面。他只得像一个毫无戒备的木棍倒在了桌面上。令张禹感到庆幸的是桌面上还空空的,否则的话,那个人将被他推进了菜碗里。张禹很快侧身体贴墙走到了前面。当那个人从桌面上弹起来的时候,他掉头无法看见张禹。在他的视野里那些人谁也没有说,谁也不愿意说,而是快乐地起着哄。

  就在楼梯口传来呼哨,叫骂声时,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走在过道上。他开始寻找教授。幸亏自己身形灵活,张禹一边张望,一边想。教授站在西北角上,被人挤到了墙边。张禹向那边招了招手,招了好一会儿,教授才看见挥手的张禹。教授只得将手向他摇了摇。教授的脸上闪着无奈的神情,灯光的照耀下,教授的脸上还闪着红晕。看得出来,刚才他挤得很不容易。这时候张禹责怪自己没有尽到本分,内心有点内疚起来。

  一直到有些桌子解放出来,那楼梯口聚集的人才松动下来。

  可是轮到张禹他们吃饭的时候,已经比较迟了。本来在他的面前有一张桌子的,他计划着他们一空出来,自己就抢先坐下来。可是不知何时从他身边像冒出来两三个人似的,沉着脸很快就抢占了位置。其中有一个人还用胳膊推搡了他一下。张禹看着他们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他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教授正贴着墙根挪移着,张禹觉得像蜗牛一样慢。

  张禹看见热气腾腾的菜上来的时候,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举筷子的力量都没有了。

  下次干脆迟一点!吃饭简直受罪!

  张禹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嗓门忽然间高了很多,他几乎冲着旁边的教授喊了一句。

  86

  这几天来,他们像是忘掉了那个姓岑的画家似的。就如他们逐渐地忘记了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一样。他们的确忙于自己的创作了。当然画家也应该忙他的,各自忙各自的,自然就会忘了。忙起来都会忘我的境地,更何况别人呢。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就是这情有可原的事实下,画家出现在房间门口的时候,几乎吓了他们两人一跳。画家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上去整个人憔悴得很。张禹觉得他们虚掩着的门几乎被他撞开的,他感觉到门框及时地支撑住了画家的身体。画家现在倚在门框上,他的愈来愈短的头发使他的脸看上去更加圆了一些。

  他们盯住他看,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听见画家绵软的声音。

  我,我就是想过来聊——聊,聊聊——

  他的话音里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

  之后,他们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事情,教授本来将最后的部分抓紧一点的,而张禹则几乎没有什么事情了,要说有事情的话,那就是他将要给教授准备洗脚水,然后服侍他上床。之后他才会找到时间的缝隙,还有一个恰当舒服的位置,重新和那几个在文字道路上走着的人相逢。他对画家的到来不再表现出诧异,而是一种储存于内心类似的温暖。曾几何时,他还上门叨唠过人家呢。床单上的线条显得十分凌乱,他理了理床单,然后张禹拽了一下画家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来说话。这一点张禹觉得做得很好。教授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看张禹将画家按坐在床沿上,教授盯着画家的脸盘看。事后,他告诉张禹说,他在那么转身看着的一刹那,他看见的绝对是一个陌生人的脸。那个扎小辫子的画家的影子怎么也不能和他叠合在一起。他最后对张禹叹道,还是留起那个辫子好,那才是一个画家的样儿。张禹当时笑了笑,人的固有意识是多么的牢靠,坚固啊。

  其实,张禹也深有同感的。要知道,张禹甚至觉得画家身上的艺术气质完全是因为那个辫子,以及辫子上那些斑点的油彩。而现在,在他们的床沿上坐着一个陌生人。一个留着平常的短发,乌黑的发茬露出白皙发根的陌生人。

  不过很快,他们从自己的恍惚中走出来,他们面浮微笑。

  岑画家忽然猛地一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使他们两个人一下子不知所措。

  这来得太突然了,画家的嗓门这儿仿佛久蓄的池闸,内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翻滚奔腾,现在像是缺了一个口猛地泻了出来。画家的哭声显得很大,他的声音奔向了走廊,碰撞这斑驳的墙面。教授依旧坐在椅子上,脸上和搁在空中的手有点窘迫。他的手指了指,张禹随即便将门关上了。

  画家的头低着,双手插进了头发,泪水哗哗流出指缝。张禹站立在旁边,搓着双手。教授依旧坐在椅子上,手还是悬搁在空中,仿佛一句欲说还休的话。逐渐的,那种奔腾的呜咽慢慢地小了下去。这时候画家插进发丛的双手捧住了下巴。嗓子这儿还不停地哽咽着。

  张禹看见画家的头颅在他的手掌上一跳一跳的。这个样子张禹简直想发笑,可是他忍住了。

  忍住了的张禹依旧搓着手,因为画家的头颅慢慢地停止了跳动,他将面对新的难题。画家将会给他们出什么难题呢?千万不要再出乎他们的意料。张禹盯着画家看,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头上,指头上还有晶莹的泪水。教授的手还悬在空中,他动了动,椅子响了一下。它似乎也在调整身心预备和教授一起去承受,去爱,去恨,去劝慰,或者去无言的境地。

  可是,画家却双手猛地抹了一把脸,鼻子在五官上抽动了一下,一些残留的悲痛仿佛被吸回肚里。抿了抿嘴唇说,没事了。好了。现在没事了。

  他然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空中那一节节手指,教授的手指在不停地弹动着。

  是的。没事了。画家再次地补充道。

  这一次画家在他们那一狭窄的房间里待的时间很长,可以说超过了任何一次。他看着张禹为教授准备洗脚水,还看见教授笋状的白皙的脚沉入水中。直到教授坐进了被窝,又聊了一会儿之后,才离开。这其实是画家最后一次和他们共处一室。他最后离开的时候,还对他们充满了谢意。他不止一次地夸奖了张禹的细心,临离开掩上门时,他伸头还对坐在被窝里的教授说,您真是有福气啊。他的语气好像是张禹成了教授的儿子似的。显然,他的意义已经完全超越了一般的学生的概念。这一点张禹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

  画家为什么而哭?张禹直到后来才明白个大概,在他后来的意识中,他认为一个人的意志力有时候是坚如壁垒,有时候却脆薄如纸。两者没有绝对的界限。当晚他们聊天从头至尾都很小心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仿佛避开了一个开花地雷一样小心翼翼。

  这种感觉是张禹从来没有忘记过的感觉之一。

  87

  天好了一天之后又开始了它缠绵的雨季。我盯着窗户上的光亮出神,外面的草地上回溅起很大的雨声。我本打算出去走一走的,现在雨使我望而却步。半夜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似乎一直这样没有停下来过,草地上的雨声几乎吵醒了我。我是一个十分醒睡的人,除非我相当的疲劳,而这种倒头便睡的情况还是比较少见,我从年轻的时候就不是很能睡的人。我感觉到那嘈杂的雨声似乎落在了我的枕头上似的。

  这么多天来,我还是第一次觉得雨夜的感觉很好,屋子里响着另一个人均匀的呼吸,我的视听里面充满了清凉的落雨声。在我的想象里,那些茅草在雨声中不停地起伏着。在这种时候,茅草比任何时候更接近雨水。我还想到在仓皇之中奔跑着一些动物模糊的影子。我几乎能够听见它们狂奔的声音,还有更加清晰的水声。慢慢的,我在自己的想象中再次入睡。到清晨醒来的时候,耳朵里还是那些不停的雨声。以致我起身的时候,才有点懊悔起来,内心里责怪自己没有乘天好时,好好地去晒一晒,享受一下阳光。其实,没有想到驻留此地的阳光是多么的短暂。我原以为天就此要好起来的呢。现在没有办法出去了,只有困在屋内。

  窗户上的亮斑似乎在闪动着,闪动着。我觉得自己将暂告一个段落,这是不知不觉停下来的工作。它就像一台慢下来的马达。我看着伏在桌上的小张的背影,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地吁了一口气,让小张坐到桌子跟前此时我看来是最恰当不过的事。事实上,我也像是完成了一个久埋在心中的夙愿,确切地说是一种任务。起初的时候,我的手头上的工作那么急迫地开始,又是那么急迫地进行着。现在,尽管离尾声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我知道,除了现在让座给人没有其他更加明智的事情了。小张跟我缱绻了很久,最终还是被我说服了。这样,我就高兴,否则的话,我就生气了。小张笑着坐下来。我的眼前还晃动着小张迟疑的面孔。好在,最后他还是坐下来了。这样,我确实心理上好过得多了。

  这绝不是一件日常碎细的事情,而是与个人情感休戚相关的。我一直这样认为,想想这些日子来,这个年轻人,现在我望着他的背影,这个年轻人的影子,有几分相似于我当年呢?他的身体几乎吞没了桌子。我不得不由衷地笑了起来。

  我几乎悄悄地走出了房间,他完全沉入了写作状态,我掩上门时他也没有发现。这正合我本意。我下了楼梯。一条空旷的走廊上响着我沉重的脚步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出来,大概是由于一种冲动吧。起初在房间里我的身体是那么贴近室内的气息,现在内心却和走廊一样,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难道我仅仅是为了小张更好地写作吗?还是有其他什么不安的因素呢?我无法找到答案,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子。

  敞向走廊的门,有很多个,我就这么一直走。有的门完全洞开着,一眼可以见到屋里的情景,有点半掩着,只能看见里面的半边世界,有点关着,里面传出嗡嗡的声音。我随着自己的步子向前而去,我现在是无法返回我们那狭窄的房间了。这是一个真正的难题,不仅仅是从我轻轻下楼梯开始,其实一从我踏上了火车脚弹板就开始了。或者可以这样说这一切从更为久远的时空就开始了。

  我偶尔在走廊上碰见一两个陌生人,他们狐疑地看着我,然后在我的身后议论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路过了一扇扇门口,路过了一个个明亮或晦暗的世界。

  当我下楼来到了餐厅的时候,我有一种无路可逃的感觉。我无法解释我的内心里那种惶恐和犹豫的滋味。我的脚步停在无数的桌凳腿之间,餐厅里光线很暗。

  最后是门口那一丝光亮使我变得坚决起来的。我想去雨中走一走。这是我忽然间涌上来的又一个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鼓动着我的双腿,我无法抑制,也同样无法解释,或许是我久不出门的缘故吧。它使我离开那屋子,那熟悉的年轻人,和一房子陌生人。

  88

  胖子和瘦子站在阳台上,看着细雨飘飞。

  雨丝偶尔还飘到了他们的脸上。

  远处的山陵仿佛在雨声中恍惚地动着。

  茅草上扑扑啦啦地响着,雨点在上面弹跳了起来。

  忽然在他们的视野里,有一个人冒雨向远处走去。

  胖子推了推瘦子的胳膊,瘦子将视线从东边拉了回来,他也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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