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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孤岛疑云》    作者:林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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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禹总有一种感觉,仿佛他的房间悬在楼梯上方似的。当他抬头看时,心中忽然涌上来一股难以抑制的东西,它在他的嗓子口这儿低徊,荡漾。楼梯的台阶响起了很空洞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随之张禹不得不将步子放慢了下来,因为他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打破了教授的思绪。现在张禹的步子像鹅毛一样贴着那尘迹斑斑的台阶。张禹稍稍感到了一丝满意。走廊上传来了嗡嗡的低语声。那些人又各就各位了。张禹想。报纸在他的裤子口袋里轻轻发出摩擦的声音,他用手拍了拍它,像是要一个世界都别闹了似的。张禹推开了门,门里的教授还坐在桌子前,这时候,他正盯着面前的墙发着呆。他发呆的神情再一次使张禹想起了那块岩石,这一次似乎更像一点。墙皮有几处已经斑驳不堪,而且断断续续,似乎有什么墙虫从白色的墙皮内部一路拱动着游下来过,接近屋顶那儿,可以看见黄黄的水渍。盯着望了一眼,张禹没有说话,他轻轻地掩上门。门嘎吱一声,教授转过头来,目光射在他的脸上。回来了啊。张禹感觉到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东西。直到教授转过头去开始继续他的工作,张禹也坐了下来的时候,张禹才明白那种异样的东西其实是声音里的苍凉感,这使他心头一凛。

  张禹看着床上蜷缩在一旁的被窝,上面是寂寞而灿烂的红花。从花序和叶状来判断好像是牡丹,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是照样硌疼了他的屁股。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坐在几根滚烫的铁条上,甚至还不如。但是这毫无办法。除非从天上掉下来一把舒适的造型别致的椅子,而这无疑是白日做梦。张禹开始将思绪拉回来,他要继续他的事情。时间过得很快,他多多少少地耽搁了不少,这使他有点内疚。其实自己就那么渴望外界吗?外界对他又是那么重要吗?这两个问题经常考问着他。他似乎有点后悔自己的游荡。他应该向教授致敬。尽管外面灼目的太阳,金黄的草色,大地的温暖显得非常诱人。在一个久处暗室的人来说,那是弥足珍贵的一刻。张禹回头又看了一眼教授,教授的后背在低低地耸动,这出乎张禹的意料。张禹几次想站起来问个究竟,可是最终他像是瘫痪在那个倒伏在地的凳子上一样,动弹不得。

  张禹开始了他的工作,脑袋里的众多头绪慢慢地理顺了,他走进了那个世界。忘却了身边的教授,以及教授低泣的肩膀。还有这个几平米的小屋。甚至还是斑驳的墙皮,小小的北窗上的光明与黑暗。他感觉到了那个世界的凉意与晦暗。他几乎摸索着握住了那几个人的手,他没有说什么,他无话可说,他只有紧紧地握住那几个人的手,他像是和他们难得的又重逢了。他觉得那些人的手冰冷得很,脸部半沉半现在黑暗中。但是张禹知道那就是他们,他很熟悉他们,他们的体温,上床的方式,说话的口气,他们携带的故事,他的确熟悉他们不过,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器官一样准确而生动触摸着他们的灵魂与肌体。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握住手,静静地注视着对方。静静的,到临了,黑暗中的脸慢慢漂远了下去。尽管如此,张禹知道,这是一种必然,他们肯定会离开自己,就像儿子必然离开母亲那样自然,但是他能感到他们的脚步,他们矜持而又自信的上路了,这使他感到无比宽慰。

  他的笔动得很快,那并不平整的纸上仿佛一层飞走的沙石。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然后他听见了那口袋里细屑一样的声音。他知道在这个时候,那个世界的烦恼会漫上来,带着庞杂的声音一道一道地缠绕住他。

  82

  我的病症出现有好几天了,这是一个新的病症。我没有跟小张讲,我开不了口,这是我的隐私。我只得自己忍住。我知道,这是我自咽的苦果。谁也怨不着。我有时候坐在桌前,伏案写着的时候,我甚至听见自己在腐烂下去的声音,一节节的,由下往上传递着。我只有不停地写,这样才对自己的人生有所交代,以宽慰我孤寂的灵魂。事实上我一直如此。我的《囟簧源流考辨》慢慢地奔向了尾声,这令我感到了一丝庆幸。我的情况每况愈下。我自己内心十分的焦急之火在烤着,我不得不这样。外面的太阳难得露出了欢畅的脸,我其实是很向往的,阳光下的游荡,草地上的睡眠,林中散步。但是我必须放弃。我只有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看那一块草地上金黄的光斑,就觉得内心十分满足了。然后我还是必须回到那个晦暗的桌子跟前,继续在自己文字的呼吸里狂奔起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窗外更远处有人在奔跑,还有人在嬉闹着。我看见有几条腿伸直在阳光里。那是一个多么舒服的姿势啊,太阳暖洋洋地盖在自己的身上。我有时候会陶醉起来,不知所措。现在我就是这样,我仿佛动了动腿,腿部的阴冷使我打了一个激灵。我还是动了动,仿佛阳光在烘烤着我。就在这时候,小张的影子走进了我的视野。他慢慢地在草地上移着步子,手抄在牛仔裤的裤口袋里,肩膀上的阳光随着他的步子在弹跳着。慢慢地,他走了过去。事实上,这些天来,我明显地发现小张有些老了,可以说是未老先衰,这都是我的过错。在餐厅里看见其他的人脸部要比我们的鲜亮得多。起初我以为是我们在那个久霉潮暗的空间里待久了的缘故。现在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陈见,那的的确确是事实。我看着小张消失进墙角的影子,我感到了沉重的痛惜与内疚之情。一个年轻人,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现在的状况说我毁了他一定也不为过。我也清楚,这已经不可饶恕地酿成了定局。

  我思来想去,我只有一个办法来救赎自己,就是尽快地完成手头的工作,给他腾出位置来,让他坐到我这儿来,让他沉入写作,继续他的幻想工作。否则的话,问题将会愈来愈大,愈来愈不可收拾。我知道,坐在那个倒下的凳子上的滋味并不好受。我乘小张人不在出去晃悠的时候坐上面过,我仿佛坐在了小张瘦骨嶙峋的一条条的肋骨上。我立马站了起来,仿佛有东西叮咬住了我,仿佛我听见了一个微弱之人的狂呼。

  我离开了窗前,是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抓紧时间。室内光线较之以往要好得多了,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见了皱巴巴的白纸上那条沸腾起来的道路。路上我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她走路有点蹒跚,慢慢地走远了。我始终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孔。只有她的背影,反复不已的背影。

  我不知道小张推开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小张在我的身后坐上那板凳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耸动肩膀不由自主地哽咽是什么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和小张说了一些什么。我只是感到了一种来自下面隐疾的耻辱感淹没了我,它使我心中涨满了大水。

  我知道,总有一天这大水里里外外将我淹没,没有一根干的羽毛。

  滔滔的水啊。淹没我吧,从头开始,

  滔滔的水啊。淹没我吧,从下开始。

  没有一根干的羽毛。也没有一根干的灵魂。

  83

  事实上这是教授在纸上的即兴抒发。张禹读到上述82节的最后这三行文字时,已经是两三天之后了。教授的失踪使张禹当时处于一种无可比拟的惊恐中,他是在慌乱中发现这些文字的,张禹预感到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至于教授的这一可怕的隐疾张禹更是一无所知,倘若不是他的日记的提醒张禹是无法知道那些他在外游荡时间内的真相的。他是在读到了那三行诗之后在教授的枕头下找到那个日记本的。日记本的封面是一个火车站,上面的文字已经剥落,但是还可以判断这是多年的随身之物了。他看见那些令他讶异的文字,纯属一种无意间的发现。在日记中有很多是生活的思索,而这些大部分是关于他的学术研究的。有些部分读起来十分深奥难懂,确如云罩雾绕。有些部分是他给家人的信,还有些是自我的感想。他给成青的文字几乎成了日子的主体。张禹断定这肯定是没有给成青过目过的,尽管有绝大部分是以书信的形式,但是毫无疑问地说,成青一封也没有得到过。从那些灼热的文字看,很显然教授是爱着那个女生的。张禹当时由于焦急,翻得很匆忙。事后他慢慢地坐下来看的时候,他似乎明白了一切的原委。日记中除了给他的同学也就是成青的信,还有一些片断,有的不知所云,有的看得出来是他的一些臆想。张禹当时也仅仅是匆忙一翻。事后在他继续写作他的小说《雨语者》的时候,决定将那些他似乎觉得很有用的文字安插进去,信件,片断,臆想,等等。为了使文章看起来文脉贯通,文气自然。张禹为此披阅增删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在最后几天里他反复琢磨着的影子,几乎就和那个孤悬在空中的小屋一样。

  两三天后张禹一扔下手中的东西,就开始了他的寻找。而两三天前的张禹是无法知道自己匆忙的飞奔下楼的影子的。他尽管一直是担心,疑虑,但是他却无法断定生活背后的逻辑已经开始运行了。它像一个脆嘣嘣的发条一样,上足了劲。

  这个时候张禹没有听见那些微的声息,他确实无法听见。在一刻钟前,他似乎看见教授的耸动的肩膀,或者说低泣。他拿不准自己的上前探究是否妥当,是否自然。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消失了。教授似乎又开始了他的流畅的叙述,找到了他的言辞大道。张禹的视线里,那个微微前倾的身子是多么熟悉啊,那个微微的斜着的头颅,还有那个似乎一高一低端不平的肩膀。他静静的依旧像一块岩石,再看,那个挥动不停的笔就仿佛掀起的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涌来涌去。这是张禹多么熟悉的啊。

  张禹看了一会儿之后,调转头过去,开始了自己继续的那部分。他的臀部在那个凳子上动了动,终于他有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这也是多么的难得啊。放在床沿上的纸张还是那样,皱巴巴的,张禹抹了抹,没有办法再使它平展起来,但是他仿佛已经看见有几个熟悉的人影在文字的道路上向他走过来了。他必须伸出手去。握住,握住自己一样。

  他扩了扩胸摆了摆肩膀,那两个肩膀仿佛两片肺叶一样扇了扇。他仿佛嗅见了另一种呼吸,另一种少女般的气息。

  84

  老头坐在那块石头上,看着远处风吹动的草原。

  厢岩坡那儿的风像一支马队过来了。

  老头坐了很久,听着由远及近的蹄声。

  他经常这样很久很久地坐着。其实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来了。

  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待在这儿多少年了。

  他只记得,这么多年来自己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

  还有,他知道,当年的大名鼎鼎的萧旅长也早已死在他的躯壳里。

  现在一介草民,临风而立,偶尔缅怀一下过去。他喜欢。

  他喜欢这样,坐在一块石头上,听着。风声是多么像当年的马队啊。

  可是,那一年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啊。

  他喜欢这里,这里的风光独好。

  人老了,风光却没有老。老头有点感慨。

  忽然从远处的枫林里奔出一团白色。那团白色愈来愈近。

  虵狼——

  老头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他想起了小时候读的《山海经》,《山海经》里说这种狼十分少见。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白尾长耳,名虵狼,见则国内有兵。”

  按照这种说法,老头掐了掐指,它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了好几次了。

  大概有三次之多吧。

  那动物愈来愈近,老头看得更加清楚。却不是,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而那东西却只有尾巴是白色的,而且有一对长长的耳朵。

  他看着面前的它色泽其实并不纯白,还中夹黄毛。不过在阳光下倒是异常夺目。

  它几乎就要从他身边经过去了,老头拿眼盯看它。

  那狐仿佛懂得了他的眼神,竟也停下步子来盯住老头看。这出乎老头意料。

  老头看见狐眼清澈,碧蓝色。老头猜测可能是一只被追杀的白狐吧。

  最近,这里似乎没怎么太平过啊。当年这里可算得上世外桃源的。

  老头想起了前段时候还有两个人来找他的呢。他当时只得顾打妄语。

  白狐看了看,眼睛里涌上来一股异样的东西,老头感觉自己有一阵怜悯之情。

  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不会的,我不会的。老头喃喃自语道,便伸手过去,试图安慰它。可是白狐动了动身子,它显然还没有放松戒备。

  老头看着白狐动了动身子,一下子像个孩子样不知所措。它在他的面前慢慢地移动着腿脚,那腿脚也是白色的,它走了两步远的样子,它回头看了看,然后又掉过头去,继续奔进了阳光深处,在草丛中扫了一扫,白色的一团很快就消失了。

  老头觉得真像自己做的一场大梦。面前的确犹如虚幻之境。

  石上的老头怔了怔,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远处依稀传来渺茫的歌声,他揉了揉眼睛。

  老头站起身来。然后向他这边走近的是两个面孔模糊的人。

  一个胖,一个瘦。

  胖子和他说话的语气很谦和,瘦子没有做声。脸上很严肃地盯着他看。

  胖子告诉他,他们正在找一个人。

  老头觉得那个好几天前找人的胖子和瘦子的影子还在眼前,那两人愈来愈近。

  也是一胖一瘦,只是胖得不是太胖,瘦得还可以。

  他们径直向老头走过来,老头不想招惹什么事,这些年来平和日子好端端的,便准备从石头上起身返回。

  可是其中一人,走着走着便将话撂过来,老头起初装作没有听见。

  他们几乎拦住了老头,他们中的一个说,没有办法,我们走了不少路了。向您打听一下。

  我们正在找一个人。问话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老头摇摇头,两人立即说我们找的人是北伐时的将领,萧朝贵。

  我们是搞历史研究的。其中一个人说着就掏出了证件。

  老头拂了拂手,说,不认识。俺不认识这个人。

  老头说完,然后便兀自背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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