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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籍名:《孤岛疑云》    作者:林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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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苋的脸红扑扑的,她向我笑着。嘴边露出了两个好看的小酒窝,这一点是很像她妈妈的。我说,你胆子大一点,走过来呀。小苋似乎被我这么一说,反而警觉了起来,她再一次地看了看脚下,脚下的木头桥缝隙很大,缝隙之下可以看见湍流的河水。由于水的流动,桥桩被冲得摇摇晃晃。旁边菜地里发出菜叶腐烂的气息,小苋还在桥上,摇摇晃晃。她一会儿向我张望,一会儿又看看脚下的桥板。远处的天空正飞过一只鹧鸪鸟,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从她的身后走了过来,一把揽起了她的腰,几乎就将小苋扛在了肩上。然后从那摇摇晃晃的桥上大踏步走过,如履平地一样。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将小苋放下来,而是继续扛着走向了田野。像扛了一堆柴火木疙瘩似的走远了。我清楚地看见小苋在那个人的肩膀上扭动着身子,哭喊着。

  我快步追了上去,似乎那个家伙比我跑得还快。我始终跟不上他。我一直没有看清楚这个人是谁。这是一个没有面孔的人,我喊着小苋的名字。我甚至求那个人不要带走我们的孩子,作为一个父亲,我真是伤心极了。可是我再怎么请求,哭喊都无济于事,他们的影子愈来愈小,消失了,他们变成了一个个土豆遁进了麦田一样。

  我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我睁开了眼睛。刚才的梦,还很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起了梦中的无助和无奈。那种无助和无奈就仿佛有人卸去了我的四肢,一团肉的身体烙满了伤痕。

  小苋是我的女儿,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我梦见我的女儿被人抱走了。其实我很疼我的女儿的。她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尤其听话。我现在还能想起那些年在乡下的日子,那些艰苦的日子,我的孩子几乎整天坐在小板凳上,腰上拴着红绳子。我是1967年结的婚,小苋妈妈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她嫁给我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几乎偷偷摸摸地结了婚。她的爸爸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我们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开始的时候,她妈妈不怎么同意的,但是我们那个时候爱得很紧,后来看我们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也就算了。再说,那个时候,谁还愿意去娶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女儿呢,你不晓得呢,那个时代是相当荒诞可笑的。当然谁也不愿意嫁给我,因为我的父母也是人人都可以拖出去斗的货色。我们是在我父亲的老家宝应乡下结的婚,那也是简单得很的,就是两个人钻进了一个被窝筒,把婚就结了。什么仪式也没有,要说有点结婚气息的话就是盖着的被是大红色的。

  第三年,1970年春上吧,我们有了小苋的。我们和小苋住在乡下老家,不敢回去。外面正闹着呢。看不得老的被斗,有的就斗死了。我的父亲是搞哲学的,开始他还忍得住,1975年夏天,他实在忍不住,他再也受不了那股屈辱,于是就沉湖自杀了。第二天,同样的地点,我母亲也随之去了,由几个好心的人夜里将他们的尸体打捞上来悄悄地埋掉了。是呀。其实他们再坚持一下就没事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父母的骨殖埋在哪个地方。你是说那些好心人吗,是呀,我也暗自地打听过,那个时候没有办法,人家将你要做的事情都给你做了,你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后来,八几年吧,我也打听过,好不容易晓得一点眉目,可是人家也谢世了。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几乎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我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学校,白天还不敢,夜晚我在校园里,在家属楼里像一个幽灵转了几圈,然后在湖边上哭了很久。对,就是校园里的那个琵琶湖。去给你们上课我每天从那经过,就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往事。

  真是不堪回首。哎,你睡着了吗?哦。听着呢,我以为你听睡着了呢。你看我平时还曾跟你们讲这些啊,我懒得说,再说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哎,我一直在乡下待着。偶尔披星戴月地摸上城,看看锁欢的父母。现在想想,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确切地说,我的学问就是在乡下做成的,如果没有乡下的那段岁月,那个打基础很重要的,否则的话,很难说我会有今天的成就。我现在还很怀念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我的女儿小苋八岁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学校。因为“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回到学校,我还是做我的助教,我当时的教授就是赵序之,他是我的岳父。大概你们是知道的吧。哎,那个时候,想象不出来的荒诞,可笑的生活。

  不讲了,不讲了,小张,再睡一会儿吧,天亮还早呢。

  9

  这些天来,先生的伤开始好转了。他的脸又恢复了起初的模样,那是一张光滑,又不乏刚毅线条的脸。先生坐在桌子旁边,灯火在房间里跳跃着,沣正在他的对面,给他煎药。那个烧黑的瓦罐下面火苗舔着罐底,火光映红了沣的脸,沣黑亮的眼睛里那一簇簇火焰腾得更高了,她又往里添了一根柴火。先生静静地盯着沣看,沣开始并没有察觉,她抿住嘴唇,然后用手捋了捋头发,露出了她白皙的耳朵。然后火苗旺了起来,那只干净的耳朵变得十分透明,先生可以不要移动凳子就可以看清楚那上面几根鲜红的经脉,犹如在纸上无意间形成的线条。沣的发丛乌黑,如倒悬的黑瀑昂上而去,在一个随意的红绳子的束缚下成了一个可爱的辫鬏。这乌黑的发丛,发丛的根部有一个猩红的小痣,使先生有点怦然心动了。

  沣曲着身子坐在一个草垫上,墙上投下了她的影子,墙上的那个丰满的影子转动着头。沣大概意识到了先生的视线。她回转过头来,向先生嫣然一笑。或许是火的因素,他从没有见过如此美的笑容。

  这灿然一笑之后,是一刻难熬的沉默。沣的眼睛盯住了火焰,像尊雕塑一动不动。先生盯着桌面上的菜渍和凹痕看,他也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这一刻最好什么也不说,这种美妙的体验是先生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打破他们沉默的是屋外的动静,先生竖起了耳朵,他看见沣脸上一紧。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是有一种若无其事的表情。先生来到了窗前。沣说话的时候,眼睛依然盯住黑乎乎的罐底。

  不要紧,是狼。

  先生听见狼这个字眼后,感到十分吃惊。他的嗓子里几乎本能地“哦”出来一声。先生出生在平原地带,见惯了猪狗牛羊,却从没有见过什么狼。但他知道狼是十分厉害的家伙。而在沣的眼神里却是那么正常,平静,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一扇北窗,糊着纸,站在跟前,先生感觉到了风丝丝儿地由缝隙而入,冲撞在他的手背上。外面的狼开始嚎叫了起来。先生用手指支开了那缝隙,完全是出于一种好奇。北窗正对的是一片月色下的小丘。高高低低的小丘上有狼的影子,一匹,两匹,三匹。

  三匹狼站在月色下,它们正在嗷叫着。然后,先生看见它们走下了丘陵,消失在草丛和丘陵的皱褶里。先生有点激动起来,他的脸颊上布满了红晕,像是被刚才紧张的空气冻红了。他有点颤抖地说,我,我是第一次看见狼。

  沣向他笑了笑。她的笑使她打开了紧抿的嘴唇,露出了白牙。她对先生说,是吗,你以后还会看到的,据老年人说它们的家在囟簧,但是我的爷爷说事实上它们住在后留岭的一个山洞里。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可是谁知道呢。

  其实它们是从不伤人的。沣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先生听过的最美的童话了。狼竟然不伤害人?

  先生用手画着桌面,桌面上的水迹变成了一匹狼的形象。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10

  “早晨,整个岛像一个杯盏摇晃着,晶晶发亮。”我的脑袋瓜里冒出了这么一个比喻。这使我有点激动,教授打开了窗户,一阵清晨之风扑面而来,在我们的视线中,辽阔的水面上蒸腾起一阵阵水雾,由于冉冉升起的太阳光照,它们看上去犹如彩色的雾霭。教授和我很快地穿好衣服,下了楼。我们经过污迹斑斑的楼道,来到了餐厅。

  那个画家已经坐在那个原先的角落里,我们还是看不见他的脸,只有那条小辫有点散落地垂挂在肩上。他嘴里似乎哼着什么歌曲,声线低沉,又不够清晰。从那个模糊的调子上听来,我一点也不熟悉。我对音乐一点也不通。

  或许他是唱的花腔,或者歌剧。教授说。

  后来我明白了他嘴里面整天哼着的内容,那是一首清代的古曲,相传为郑板桥所作,因此唤为《板桥道情》。十来天后我从岛上回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听见了这首曲子,我立即想起了那个留着小辫的画家,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背影。

  我们开始吃早饭的时候,那对男女进来了,他们的身影在门口一暗,开始两个人的手是牵着的,进来后便松开了。我看见那个女人将他的手轻轻地一摇甩,犹如环钩脱落。

  我们都等着那道碎花布帘子的掀开,那边的桌上,那对刚才进来的男女在小声地说着话,那个女人在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地抬起眼来,盯住我们这边。大概是担心我们嫌声音太大。那个男的面朝门口的光亮,而她的方向正好对着我,我看清楚了那张面孔。我得承认这是一张平常的脸孔,但是她闪烁不定的眼神,不安的嘴角令人着迷。

  我无法知道他们在说着什么,即使听见了,也未必能听懂。

  那个瘸子厨师并没有出现,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将面条放到我们的面前,那个人留着很浓的髭须,像挂着两把刀鞘,脸上的肌肉露出凶悍,漠然的目光里含着不屑一顾,嘴里喷出了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到他离开,他的不友善的面影似乎还在我们上方晃动。

  我们吃完早饭后,由于要有正经事办,便推开碗起身出门。就在我们从餐厅的昏暗中走向那门口的丁点光亮时,我们听见了一声惨叫,然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事实上,那是一条从厨房里溜出来的蛇吓坏了那个女人。它溜到了她的脚下,然后慢慢地沿着脚面爬了上去。她被那股冰凉的柔软吓坏了。

  我们回头看的时候,那个留着髭须的年轻人一把捞起了那家伙,他像是握住一根棍子一样走进了碎花布帘的后面。那女人还处于惊愕中,一旁的男人扶着她的肩以示安慰,而那个角落的画家却像一块石头,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

  教授拍了我一下肩,我只得跟教授走了,我的脑海里还回旋着那条蛇缠绕在女人腿上狡黠的影子,还有那个岿然不动的画家。

  我和教授的步子都显得很快,据说在校园里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这个毛病:时间概念强,腿上像是上了发条。我们几乎翻过了一道小小山梁,在那个忽高忽低的小道上走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多么疲乏,反而面前的路平坦起来的时候,我们的腿却一阵阵发软了。

  教授指着阳光下那几个堆在一起的小屋说,那就是囟簧。这个时候已经是临午时分了,太阳在空中旋转着。面前的草色金黄,看上去异常耀眼。我们踩着簌啦啦的草,向那堆挤着的房子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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