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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关心则乱

书籍名:《日月明》    作者:离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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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玉宇宫的。院子里灯火暗淡,一片死寂。浓烈的桂花香气在风中缱绻徘徊,经久不散,如同弥留之人最后的挣扎,想要把仅剩的生命辉煌尽数留在人间。
  朱高炽陡然想起,现在都已经是深秋了。
  朱棣四月出征,到现在,竟然已过了大半年。
  原来,已经这么久。
  半年,近两百个日日夜夜,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思着,想着,念着,可是却再也不能说出口。每天给自己找无数的事做,让自己忙碌,以为只要忙碌到一定的程度,就不会有时间有精力,再去想他。
  他甚至把燕王府历年来的所有公文都搬出来仔细研究,把以前那个朱高炽封存在书房里的所有书籍都拿出来翻遍,把在二十一世纪所学的军事战术教给驻守北平的将士们……
  可他没有想到,思念如同魔魇,深入骨血,植入灵魂,无论你怎么努力,他依旧会如影随形,根深蒂固得浸入你每一分呼吸。
  于是,努力了两个月,功亏一篑之后,朱高炽不再刻意遗忘,他放任自己的思念如潮水般泛滥成灾,将自己淹没。
  隔三岔五的战报成了他了解朱棣的唯一途径,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那些战报,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睡过去。梦里,他看到自己跟朱棣并肩作战。
  从白沟河,到陵县,到禹城,再到济阳,兵临济南……他计算着他凯旋而归的日子,计算着还有多少天他可以看到他英姿勃发的走到他面前,笑意盎然,意气风发,告诉他“儿子,父王回来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到时候会不会不顾一切的扑到他怀里,将他紧紧抱住,不留一丝缝隙。告诉他,哪怕天理不容,哪怕天打雷劈,他也要跟他在一起。
  是的,他后悔了。
  名誉是什么,礼教是什么,道德伦常是什么!如果没有了朱棣,他在明朝又能是什么?
  他踏过千年的时空,来与他相遇,为的就是和他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为什么自己又要将他一步步推离?为了那可笑的父子伦常?可他忘记了,自己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朱高炽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徐仪华的卧室门口。
  锦绣从里面走出来,有小小的诧异,刚要开口说话,便被朱高炽挥了挥手打断,道了声:“绣姨先下去。”
  锦绣没说什么,拂了拂身,转身离去。
  房间里没有烛火,昏暗得几乎看不到徐仪华的所在。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丝丝缕缕的光线衬得房间格外诡异。夜风微凉,撩起床前垂落的纱帐,轻舞飞扬。
  “炽儿。”徐仪华听到动静,转过头出声。不是疑问的语气。
  “母妃。”朱高炽应道,转身要去拿火折子,“绣姨怎么也不给你点灯?”
  徐仪华的声音如同叹息:“是我不让她点的。我知道你会来。”
  朱高炽拿火折子的手僵在空中,遂停下了动作,将手收回,索性也不点灯了。
  这样也好,人在黑暗之中比较容易说真话。要是点了灯,见到徐仪华,他怕自己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朱高炽走到床边,缓缓跪□去,磕了个头,直起身的时候说了句:“母妃,对不起。”
  徐仪华没有说话。
  朱高炽又继续说道:“我来,是告诉你,我要去东昌找父王。父王生,我生;父王死,我死。”
  徐仪华依然没有说话。
  朱高炽似乎也不打算听她的回应,径直说道:“我不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儿子在八年前父王北征乃尔不花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的残酷,但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徐仪华终于有了反映,朱高炽听到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半晌之后竟然说出三个字:“我知道。”
  这完全出乎朱高炽的意料之外:“你知道?”
  徐仪华苦笑一声:“炽儿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他的习性,他的爱好,他的一切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从你跟王爷回到王府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我的儿子。可我不想去承认这个事实,也不愿去承认这个事实。你比炽儿健康,比炽儿快乐,比炽儿坚强,也比炽儿倔强。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是老天怜我,夺走了炽儿,却给了我一个更加优秀的儿子。所以我不再伤心不再难过,我把对炽儿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身上。可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跟王爷会……”
  徐仪华深深吐出口气,再开口时已经转了话锋:“我从不反对王爷爱上别人,他是王爷,也是我最尊敬的人。他有任何权利爱上任何的人,可我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你。你知道当我得知你们的关系时,有多矛盾多痛苦吗?一方面我想让他得到幸福,那样我就不用每日每夜活在内疚当中;可另一方面,你们的关系是父子,也许你会说不是,但这件事你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但天下人不知道。有时候,杀人的不只有刀剑。更何况,你们在一起,是逼着我去面对你不是炽儿的事实。”
  朱高炽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安慰,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的语言,只能呆呆的跪在那里,半晌才吐出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徐仪华摇了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
  朱高炽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朱棣,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如果只是因为这次以死相逼,反对他们在一起,那她这句“对不起”应该跟他说才对吧。
  徐仪华转过头,看着他:“地上凉,起来吧。”
  朱高炽没有起身:“孩儿此去东昌,如果有什么不测,请母妃看在我做了你八年儿子的份儿上,替我好好照顾云舒和瞻基。”
  徐仪华知道再也没有理由阻止他,只点点头,说了声“多带几个人去”。
  朱高炽磕头,起身,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迅速出了门去。
  天地苍茫,夜黑风疾,奔腾凌乱的马蹄打破夜的寂静,划开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朝东昌的方向绝尘而去。
  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可朱高炽依然觉得太慢。手中长鞭一下下抽在马臀之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快点,再快点!
  他害怕,怕马儿跑得慢了,怕自己去得晚了,怕从此与他天人相隔,再也见不到面了。
  张玉战死,朱能重伤,燕军中了埋伏,伤亡惨重,朱棣身中毒箭,被敌军冲散,生死不明……
  军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刀,在朱高炽心尖儿上凌迟,疼痛伴随着呼吸折磨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他不吃不喝不睡,争分夺秒的赶路。饥饿,疲惫,身体的疼痛他通通感觉不到。
  八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自己脑海里一遍遍闪过,朱棣的脸朱棣的笑朱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挟裹着凌厉的风朝他袭来。
  他说“记住,一定要比父王强,否则,就不配做我朱棣的儿子。”
  他说“同舟共济,荣辱共享?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做得到?”
  他说“我朱棣的儿子,是要上战场打仗的”。
  他说“炽儿,不行,我们是父子。”
  他说“炽儿,你总得给父王时间。”
  他说“炽儿,我们要携手并肩,开创盛世。”
  他说“炽儿,就算你两条腿都瘸了,父王背着你上战场。”
  ……
  眼泪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涌出眼眶,又被疾风吹干;马儿已经不知道换过了几匹,可他自己却从未停下来休息。
  老天见怜,在朱高炽觉得自己已经到达极限,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燕军驻扎的大营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
  东昌之战惨败,燕军不得不撤退至三十里外的虎栖坪驻扎休整。好在朝廷方面也没讨到好,伤亡也十分惨重,所以大军驻扎在此处,短时间内还算安全。
  营地大门外守卫的军士听到马蹄声,以为是敌军来袭,纷纷开始警戒。可当他们看清来的只有几匹马后,都露出疑惑的目光。
  朱高炽勒下马缰,马儿缓缓停下步伐,守卫的军士才惊呼出声:“殿下?是世子殿下!”
  连日的奔波,已经让朱高炽疲惫不堪,翻身下马的时候竟然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滚落到地上。
  “殿下!”军士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的上前将他扶起,回头对同伴吼道,“快,快通知宁王,殿下晕倒了!”
  通知宁王?为什么不是燕王?难道朱棣还没找到吗?或者……是已经……
  朱高炽不敢再想下去,甩甩头抓住军士的胳膊撑起身来,不管不顾朝帅帐跑去。
  看着他因为腿疾的不便而有些踉跄的身影,所有兵士的眼眶都忍不住湿润起来。
  朱高炽气喘吁吁站到帅帐之外,看到沐晟送随军的医官出来,两人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说啥。只见那老医官频频摇头,最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满脸的无能为力,而沐晟则一脸凝重的放下帘子转身又进了帅帐。
  朱高炽的心顿时冰凉,抬起脚艰难的走向帅帐。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儿上,鲜血淋漓的痛。
  还是晚了么?尽管他日夜兼程,尽管他费尽心力,尽管他那么那么努力,却依然胜不过老天么?
  撩起帘子,帅帐里面黑压压的围了好多人,几乎燕军所有高级将领都在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将床榻围了个严严实实。
  不知是谁听到门口的动静儿,回过头来,惊讶的叫了声“殿下”。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门口扫了过来,每个人看他的目光都仿佛看到了怪物一般不敢置信。
  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憔悴,如果不是大家对他都太熟悉,恐怕没人能认出来他是燕王世子。
  可此刻,他的眼里容不下别人,他的眼中能看到的,只有那张床榻,以及躺在床上的人。
  朱高炽一步步走过去,身边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可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忘记是谁说过,真正的绝望是流不出眼泪的。以前他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现在他终于能够理解。那种失去爱人心中空空如也的恐惧无边无际的袭来,远远超越了世间一切能想到的痛苦。从此,那个人将消失在你的生命中,你再听不到他的声音,再见不到他的笑颜,再感不到他的存在。真正的心死,无望。
  所有的将士都自动朝两遍退开,给他留出一条通道来。
  朱高炽一瘸一拐缓缓走上前,跪倒在床边,一遍遍叫着“父王”。
  身边有人碰了碰他,问道:“殿下,你没事吧?”
  朱高炽不理不睬,依然固执的叫着“父王”,目光顺着他放在外面的手,缓缓移向他的脸。
  可就在他看到那张脸后,整个顿时石化了。
  因为躺在上面的,根本不是朱棣,而是张玉。
  朱高炽最后那声“父王”只叫出了一个字,就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两手开工使劲揉了揉,然后再睁眼,那床上躺的还是张玉。于是,不死心的再揉。
  “行了,别揉了。”旁边某人叹息一声,弯腰将他拉起来,“你小子怎么回事儿,半年不见连父王都不认识了?”
  这声音……
  朱高炽猛然抬起头,看到朱棣无奈的双眼,宠溺的笑容,脑子顿时当机,完全无法思考。就这么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朱棣,张着嘴半天才发出声音:“父……父……”
  一句完整的“父王”还未叫出口,突如其来的晕眩就当头罩下。朱高炽眼前一黑,就这么直直的倒在了朱棣怀里。
  “炽儿,炽儿!”朱棣大惊失色,忙打横抱起他,转身冲出了帅帐。
  刚从张玉那儿走出去的老医官被朱棣急吼吼的拎了回来,差点儿跑散了一把老骨头,一番忙碌之后,所下结论是:“殿下劳累过度,多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朱棣不放心,愣是要求老医官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最后老医官实在是受不了,只好以自己的人头担保殿下绝对不会有事,朱棣才放他离开。
  朱高炽也是累得狠了,直接睡到第二天凌晨才悠悠醒过来。
  朱棣在他旁边寸步不离的照顾,此时已经靠在床头撑着脑袋睡了过去。
  时空仿佛在瞬间重叠。八年前自己刚到明朝的时候,醒来时,看到的也是跟现在一样的情景——自己身受重伤躺在床上,而朱棣坐在一旁打瞌睡。唯一不同的,是心境。
  当时他见到自己醒过来,一脸惊喜的叫他“炽儿”。可自己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炽儿”是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那张成熟俊美却异常陌生的脸,满脑袋的问号。
  后来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自己,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说了句“你的手很凉”,而朱棣的反映是 “冻到炽儿了?”就是这句充满关切的疑问句,让他心里立刻变得温暖无比。
  第二天,他知道自己穿越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是“陌生人”,他是他的父亲,而自己是他的儿子。
  父亲,儿子。本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这个关系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浑身不爽的感觉。
  他固执的认为那只是因为这个“父亲”看起来太年轻,而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怎么也活了二十多年,要叫这么个年轻帅气的男人为“父王”,怎么都是自己亏大了。
  后来,当自己的心在他的眸光中一点点沦陷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最初心中那种不爽的感觉只是因为自己潜意识就不想把他当做父亲。
  朱高炽深深叹了口气,想要伸出手去碰碰他。
  朱棣的睡眠一向很浅,朱高炽的手伸到一半儿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他怕碰醒他,也怕碰醒了自己。
  这个梦如此美好,美好到他不敢也不忍碰碎它。
  可朱棣却因为他细微的动作而醒了过来,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失笑,温言道:“醒了?饿不饿?”
  朱高炽不说话,只是摇头。放在被子里的手却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
  疼痛让他整张脸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朱棣差点儿没被吓死:“炽儿,怎么了?”
  朱高炽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看他的眸子更加清明起来,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竟然蒙了一层摇摇欲坠的水雾。
  “炽……”朱棣话音未落,朱高炽已经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扑到他怀里,将他狠狠抱住,“我不是在做梦,你没死,你没死……你还活着……你还在……”
  灼热的眼泪顺着朱高炽的脸颊滴落进朱棣的脖颈,打湿了一片。
  朱棣反手搂住怀里的人,收紧双臂,将自己的下巴放在他的肩头,任由他在自己耳边哭得像个孩子。
  朱高炽不再说话,只是哭,仿佛要把这半年来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害怕通通藉由眼泪冲刷干净。
  朱棣拍着他的背,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好了,不哭了。瞧瞧你,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朱高炽也有些不好意思,将眼泪鼻涕在朱棣衣服上擦了个干净,抬起头来恶狠狠的转移话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棣也一脸茫然:“什么怎么回事?”
  朱高炽怒道:“战报。”
  “战报?”朱棣继续茫然,“你是说,你收到战报才赶过来的?”
  “对。战报上不是说玉叔战死,能叔受了重伤,你身中毒箭,生死不明……”朱高炽说到一半儿,突然打住了话头,“等等,你不知道那封战报的事?”
  朱棣摇头:“谁写的战报?”
  “十七叔。”
  “不可能。没有我的允许,十七不会胡来。”朱棣皱着眉头,起身在营帐内来来回回踱步,片刻之后一拍脑门儿,看着朱高炽,“中计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哈,再次用事实证明一个铁的事实——离离是亲妈,真的是亲妈啊!老四和小炽儿终于见面啦,并且以后也不会再分开啦。偶也!亲们快撒花吧!离离准备好接了……星星眼!(众亲:你个无良作者,害我们损失了那么多眼泪,这帐怎么算?离离:= =|||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灰溜溜顶锅盖闪……)春节快到了,我考虑考虑写个欢乐的春节番外补偿亲们吧,免费赠送,不用买V哈!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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