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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书籍名:《背对背的拥抱》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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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六层楼高,由一条长走廊串著许多单间,两头是公用的厕所,站在楼下抬头一望,能看见每一层都晒著许多被子。
我比他大两岁,每次捧著洗脸盆去洗澡间占位,路过他门口,端阳就会从屋子里跑出来,把他的小脸盆顶在头上,跟著我。
那时候端阳比我足足矮了一个头,喜欢穿花毛衣,眼睛又大又圆,傻乎乎的。我走几步,他跟著走几步,我停下,他也停下,我用手掐他的脸,他咯咯直笑。
第一次去他家,他妈妈请我吃糖。我看到端阳从外面回来,吓得要把藏进口袋里的奶糖都放回糖盒。
他妈笑得厉害:「小草,别客气,尽管吃。」她说著,揉了一下端阳的头发,笑著问:「阳阳,对不对?」
他躲在他妈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偷偷地看我。
端阳再来找我的时候,总带著满口袋的糖。
我看见他,先要弯下腰翻他的衣服口袋,一般有两块巧克力,再蹲下来翻他的裤子口袋,总能掏出蚕豆或脆饼乾。
他像一棵小糖果树跑到我面前,在我拿东西的时候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跟著我打转。
我问他:「都是给我的?」
他满脸傻笑,一个劲点头。
那一天,我把他领到沙坑,自己坐上双杠,一边吃一边斜眼看他。
端阳伸长了手,也想上来,冲我说:「小草,抱,抱。」
我把他拽上来,他手心里一直握著一块热乎乎的年糕,隔了老远就朝我递过来:「小草,给你。」
我眼尖,看到那块年糕已经化了,他的手黏黏糊糊的,看了就倒胃口,我摇著头说不要。他还是不依不饶:「小草,甜!」
我看见端阳挪著屁股还继续往我这边靠,只觉得心头火起。等到他一只手放在我膝盖上,一只手伸到我嘴边的时候,我猛地一推他,等他真摔了下去,我心里才突然明白,糟了。
我跳下双杠,捂著他的嘴在他耳边说:「端阳,不要哭,一点都不疼。端阳,我跟你闹著玩呢。」
他疼得脸都白了,眼睛里全是泪水,我哄不住他,只好板起脸:「哭什麽,你想害死我吗?」
他傻乎乎地看著我,似乎听不明白。
我心里头也怕得厉害,瞪著眼睛说:「不许哭,要是把你家里人引来,我就完了。」
他强忍著没哭。我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回家。
我一个人呆坐到大半夜,突然听见门外有动静,忙跳起来打开一条门缝朝外张望,看著他爸他妈用外套裹著端阳,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听说端阳回到家就开始发高烧。再一问,才知道医生检查的时候,把他背後的衣服剪开,毛衣底下全是血。
我妈带我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我站在他床前,趁四周没有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端阳,现在可以哭了。」
他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戴端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才回来。
那一天,我在门口等他,看见他妈妈搂著端阳上来,却吓得躲到门後。
半天才壮著胆子,从家里拿了两颗苹果,用衣服兜著跑到他家,咚咚咚的敲门。等门开了,我脸涨得通红,两条腿都是软的。我说:「我来看端阳。」
她妈妈大笑起来,把我拉进屋:「端阳,你钱宁哥哥来看你了!」
戴端阳从厨房气喘吁吁地跑出来,看著我,小声地叫:「小草?」
他扑上来,嘴里不停地喊我的小名。
我呆了一下,才确信他还在黏我。
确信了他还在黏我,那一点愧疚,也就跟著烟消云散。
我们两个走在马路上。我步子迈得大,性子又急,恨不得一路小跑,端阳抓著我的手,跟也跟不上,隔两、三步就能摔上一跤,都摔跤了也不肯松手。
这个时候,我学会了一句话。
端阳被我拖著,走摔跤了。我就说:「端阳别哭,你回家自己揉揉,别告诉别人,你想害死我吗?」
我去公园踢球,叫端阳在原地等我。後来天黑了,回到家才想起端阳,又连忙赶去公园。
他孤零零站在草坪上,等不到人哭得厉害的时候,我也说:「端阳别哭,公园空气多好,要是让你家里人知道,我就完了。」
他来我家里玩,我一不留神把墨水瓶洒了,弄脏了他的新毛衣,我还说:「端阳,你就说是你自己弄的,要是他们知道是我,肯定往死里打。」
我更拿过他的新橡皮、新铅笔盒、彩色铅笔,不知道拿过多少次,我说:「端阳。」
他连忙点头:「小草,你没有拿,是我自己弄丢的,我知道。」
戴端阳这点真好。
有一次做过头了,是端阳刚收了红包,兴冲冲地跑到我家里,我把他的红包拆开,里面有五十块钱,我都拿了。
端阳愣了愣,轻轻地叫我的名字:「小草。」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没事,你妈不会生气的。」
戴端阳垂著脑袋,半天才说:「我就说弄丢了。」
我连忙说:「要是说弄丢了,别人少不了怀疑我,那我怎麽办?就说你花光了。」
端阳还婆婆妈妈:「我什麽也没买……」
我凑到他耳边嘀咕:「就说你买了糖。」
「糖呢?」
「吃了。」
等他回去,我高高兴兴地把钱折好,放在胸前的口袋。我可以买一个皮球、两个变型金刚、三把能射出塑胶子弹的手枪玩具。
可没过多久,我就听见哭声,端阳他妈妈劝架的声音,还有男人的骂声。
「算了,孩子就是嘴馋了点。」
「你不懂,我揍他不是为了钱,是为他不学好!」
我第二天见到端阳时,他嘴角肿了,坐在楼梯上,看见我,还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我把钱硬塞给他,转身就逃,端阳在後面叫我:「钱宁哥哥,你拿著吧,不然我白挨打了。」
+++++
这些破事,我一直猜不透端阳到底忘了没有。
那几年,我是土匪恶霸,他是良民。任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件有关照顾他的、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端阳长得好看,口风也紧,要是能颁奖,一定是冤大头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那时还不明白,一个人从小学会了欺负人,还欺负上瘾了,这一辈子能有什麽出息?
家里人常说我,钱宁,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忘了哪一次,又被老师揪著耳朵扭送回来,我爸把我脱了裤子一顿好揍,我拼命地哭,哭的声音越响,我爸揍得越轻。
端阳从门口经过,听见哭声,又绕了回来,隔著门缝往里看。我两个屁股红得像猴子屁股,肿得像骆驼驼峰。我瞪著眼睛想把他瞪走,端阳偏不,红著脸几乎把整个脑袋都探了进来,生怕看不清楚。
我气得吼他:「你棒打落水狗、你也不是个好人!」
他被我一骂,脸却更红了,远远地後退了两步,隔著门缝无声地叫我:「小草,小草。」
後来再遇见端阳,他仍记著我光屁股的倒楣样。
我扶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双杠前,刚要坐上去,端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小声地说:「钱宁哥哥,你屁股还肿著,别坐了。」
我被他说得大失脸面,脸红脖子粗地冲他吼:「你说什麽?」他不吭气了,我又吼了一遍,恨不能叫得整楼都听见:「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端阳皱著眉头看著我,一句话都不肯说。
我急於挣回面子,站在他面前就要去搜他的口袋:「吃的呢?交出来。」
我刚把手伸进去就抓住一小包水果糖,端阳居然捂著口袋不让我拿,他第一次这样。
现在他只比我矮半个头了,我一下子没了底气,却只能硬著嘴皮:「你说过都给我的。」
他拧著眉头,过了好久,才把手从口袋上慢慢地挪开。
我却不想拿了。
我把脑袋凑过去,在端阳耳边笑:「不就几颗糖,真当我稀罕,呸!」
脑袋一热,话脱口而出,脱口而出了才後悔。我这一生都毁在这张嘴上。
端阳猛地瞪大了眼睛,脸涨得通红。原来端阳也会生气。
往後几十年,总有人让我看书,说陶冶、放松、消磨时间,还有一群群的妖精赤膊打架,我不看,书都是假的。书上说吵了架,总恨不得一辈子不见面。我却恨不得时时撞见他,他越是躲我我越想相见。
他明知道的,我凡事都想分出个输赢。他不给我偏要抢,抢来了还要装出不屑。
他明知道我的脾气,又干嘛和一个糊涂人计较糊涂。
每次从学校回来,端阳都已经早早躺下。为了见他,只要一放学我就跑,快到家门口,才把惴惴不安都藏好了,背著手,一步一步踱进去,好在门前走廊两侧台阶转角不期而遇。
我撞著他的肩膀走过去,高高地挑著眉毛,像炫耀羽毛的孔雀,一旦走了过去,他没给反应,我又成了斗败的鸡。
我只能冲著他喊:「端阳,你心眼真小,我瞧不起你。」
他不肯抬头,我偏要直瞪瞪地看著他的眼睛,看他眼睛里是不是後悔了,是不是也露出要和好的意思。
我只能骂他,不动手,却要用言语扇他的耳光:「瞧你瘦得跟豆芽似的,别挡路。」
我小心翼翼地猜端阳还在乎不在乎,猜不出,只好用话去扎他。他疼了,我才能恍然。
端阳被我堵在走廊,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要回去了。」
我不让:「我也有糖。」
那时候刚有课间的点心,我舍不得吃,把面包从牙缝里省出来,忍了大半天,这个时候才拿出来,放在鼻子下装模作样地嗅,朝端阳傻笑:「真香。」
我等著端阳伸手来拿,端阳,你看我都後退一步了。可端阳不拿,红著眼睛说:「那就好,我要回去了。」
我嘴笨,说出来的话和想的明明不一样,他明知道。
他这麽一说,我只好自己在面包上咬了一口:「太香了。」咬完後,我心里更急得抓耳挠腮。先前从学校里跑回来出了一身的汗,只想去洗个澡,可没了顶著脸盆的端阳,洗澡有什麽意思。
一不留神,端阳就在我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从我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疼得一哆嗦,越是形同陌路、我越想相见,越不肯道歉、越殷殷盼著转机。只要这麽一盼,我就恨不得一天三顿饭、每顿饭撞见他一次。明天我就示弱,哪怕明天之後又等明天。
晚上吃饭,我爸悄悄地问我:「还在闹别扭啊?」我不肯说话,我爸就开了一瓶白酒,拿筷子在酒里一蘸,说:「张嘴。」
我张了嘴,我爸拿筷子蘸了一滴酒喂我。
我妈用胳膊肘不满地顶了两下:「你又在教坏他。」
我爸笑眯了眼。
吃了饭,一家人看电视看得正高兴的时候,我爸找不到垫脚的板凳,又把脚丫子扛在我肩膀上,说:「儿子,给爸爸扛扛脚。」我拼死反抗,他这才悻悻地收了回去。
我爸攒了两箱的白酒,计画每天自己喝半瓶,然後喂我一滴,过个十年二十年,他千杯不醉我也酒精考验。
到了冬天,正是喝酒的时节,一个家忽然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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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头顶灰蒙蒙的,太阳白得刺眼,我站在家门口,拿著一个乒乓球拍练习。
端阳家的门开了一条缝,我恍惚间以为是端阳在看我,於是格外卖力,把黄球拍得像小鸟穿花一样。等收了拍子,用手在空中一握,把球攥住的时候,再回头看,那扇门已经大开,原来门背後没有人。
我一下子打不起精神,坐在地上直喘气。
满走廊的床单,随便用手一撩,金白色的阳光就突然暴涨。我用手挡著眼睛,从指缝间往外张望,灰黑色的水泥地往外延伸过去,视线尽头是一扇绿色的铁门。
我就这麽等著家里人拎著塑胶袋穿过铁门,只要他们一进来,我从楼上看塑胶袋的颜色,就能猜出晚上吃什麽。黑袋子总用来装鱼,白色的装肉,红色是青菜和葱叶子。可等了大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只觉得出事了,又乾著急,在楼上来回地走。到了晚上,我妈一个人回来了,她几乎是撑著扶手撑上楼的,两条腿一直在哆嗦,一下子像老了十岁,看了我好久,才知道要把我搂紧了。
她浑身发抖,死死地咬著牙关,不肯哭出声音,冰凉的眼泪顺著我的脖子流到背上。
我怕得厉害,也开始胡乱打颤,哭著问她:「妈,怎麽了?」
我摸她的头发,平时再不懂事也禁不起她这麽一哭。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话,用手指把鼻窝里的眼泪擦了,一把把我搂起来,大步走进屋子,声音都哑了,还要强挤出笑:「饿了吧,妈给你做饭。」
我傻傻地问她:「爸呢?」
我妈忽然走不动了。
她把我放下来,弓著背,扶著一旁的鞋柜,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张著嘴巴哭,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人顺著鞋柜慢慢地滑倒在地上。
我不敢过去,只知道陪著掉泪。
我後来跟我妈去看过我爸,他被捆在椅子上,五花大绑,我们进去的时候,他还冲我们笑。
老钱家的家族病史出了一帮疯子,都是二十九岁发病,一天不差,从祖爷爷,到太爷爷,到爷爷,到我爸,一个也没有逃过。
我去看医生的时候,我妈在一旁哭成了泪人。
医生用笔敲著桌子问她:「重度人格分裂的遗传度接近百分之八十,你们又有家族病史,当初要什麽孩子。」
我瞪著那老女人:「我不是疯子。」
没人理我。
出了医院,我又瞪著我妈:「我不是疯子。」
她哭肿的眼睛里再挤不出一滴泪,只是死死地抱著我。
我听说有的人年纪轻轻被车一撞,撞傻了,十年二十年才醒来,大好青春都泡了汤,他没过去,我没以後,他没昨天,我没明天。我的清明只到二十九岁,二十九岁後再没有钱宁。
我爸一出事,为了就近照顾病人,两天後我们就搬到了别的地方。我妈叫了辆平板车,把东西装上去,然後才交了钥匙。
我妈跟行李坐在一块,然後把我也拉上车,没踩几步远,看见上了幼稚园的端阳混在一群小孩里嬉嬉闹闹地回来。我第一次看见端阳这麽高兴,说得手舞足蹈,别的小孩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
我不知道要摆出什麽表情,只好愣愣地望著那边,三轮板车擦著这群小孩骑过去。
端阳一侧头,刚好看见我和这一车的行李。他呆了一呆,然後不由自主地跟著板车走了几步,然後停一停,又追著再走几步。
拉板车的师傅骑得又慢又晃,端阳跟著紧走了几步,居然跟我们走得一样快。
书上都是骗人的,只会写别人追火车追汽车追公车,他们没见过这种车,四面通风,头顶敞亮,走得比人还慢,追这种车才是真伤心。
端阳嘴里急急地叫著:「小草!小草!」
他跟著我们走,明明追上了,却不知道怎麽让我们停车。
我犹豫了一会,心里想说再见,一开口却是嘿嘿两声笑。
端阳不明白,还伸长了手想抓我,我把两只手都背在身後不让他碰。
端阳脚下绊了一下,差点站不稳,还在那里哀哀地唤我:「小草。」
我朝他笑:「端阳,我们当初要是不闹脾气就好了,以後想见都见不著了。」
端阳听了,像是凭空降下来一个大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一嘴巴。他脸色惨白,站在原地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我心里却在高兴。
每个人都把话藏在肚里,在乎不在乎谁猜得出,只有拿话去扎他,他疼了,我才能恍然。
我突然探出身子,仔仔细细地看著越变越小的端阳,一头又黄又软的头发,黑眼睛,花毛衣。
这是好事,端阳,快跑吧,端阳,我是疯子,别被疯子记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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