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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番外】齐铭

书籍名:《十里青山远》    作者:温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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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铭娘亲生他时难产,两名稳婆在床边折腾了一天一夜,也只保住了小的没保住大的。孩子生下来时不哭不笑,睁着双大眼睛望着床上已经去世的母亲。稳婆把他倒提起来用力拍了几巴掌,才道,这孩子估计不会有好命。
他爹找来了村子里最有学识的楚先生来给孩子取名,楚先生将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抱起来,走了两圈,怅然道:“这孩子一生下来便没了娘,多少也该留个念想,便叫齐铭吧。”
因此齐铭自记事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了两件事,一件是他的生辰也是他娘亲的忌日;另一件是他不会有好命。
齐铭的爹是个粗人,好歹少年时候念过几年书,亦懂得读书成才的道理,因此万般盼望儿子将来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待齐铭年纪一到,就将他送到了楚先生那里读书识字。彼时楚先生手底下已经有了四五个学童,齐铭去的时候,望着下边一众好奇望着他的少年,怯怯地躲在楚先生身后不敢出来,楚先生莞尔道:“你们大家往后都是伙伴,你要是不出来,倒叫他们如何睬你?”
在这之前,齐铭一直没有朋友。
他性格其实算不得孤僻,只是一个人呆的久了,难免不合群。平日里他一人呆在家中时,总会一边等着爹回来,一边趴在床沿上看着外边的孩子玩耍,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在太阳下边蹦蹦跳跳,像个正常的小孩一样。
可每当他这么干时,总有些奇怪的言语传进他的耳朵里。
“看,那就是死了娘的齐铭。”
“真是造孽哟,怪不得他爹一直不肯再娶,又被克死了怎么办。”
过路妇人的高声谈论似乎是故意要让他听见一般,齐铭抿抿嘴,只好关上窗户,继续窝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与朋友这种东西比起来,他更需要的是耳根亲近。
楚先生课上得十分好。
他本就是一位十分有才气的先生,听说曾中过举人,无论什么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能信手拈来,常说得学童们如痴如醉。只是齐铭没根子,听着很吃力,楚先生便指了一个生得俊逸清秀的少年让他多帮着齐铭,这少年名唤楚淮卿,乃楚先生独子,这也是齐铭之后才知晓的。
真要细算,楚淮卿可算是齐铭的第一个朋友,但对楚淮卿来说,齐铭却算不得他的第一个朋友,至少齐铭知道,每日下学之后,楚淮卿都会去一处地方。
那处地方住着什么人,齐铭并不知晓,只偶尔见过几眼,随尚年幼,却生得十分高大英挺,再找几个算是相熟的学童一打听,才弄明白那人叫萧允,就是不久前才死了的萧猎户独自,孤僻中的典范,似乎也只有楚淮卿同他打得火热。
他也发现萧允和他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他们俩都是村中妇女闲话的对象。
或许对萧允的还要更苛责一些,村子里的女人们大多善八卦,往往说到克母克父这个话头上,首先点出的是萧允,其次才会点出他齐铭。
也就是在知晓这一切之后,齐铭才存了想同萧允交个朋友的心思,大有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齐铭觉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想要和别人打交道。
真正等齐铭与萧允相熟起来,还过了一段时日,中间也少不了楚淮卿的牵线搭桥,三个孩子没事便四处胡闹玩了许多地方,大多数时候是萧允围着楚淮卿转,而齐铭则围着萧允转,周围的孩子们甚至都给了三人一个戏称,楚淮卿是少爷,萧允是护卫,而齐铭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跟班。
但是齐铭自己心里清楚,楚淮卿与萧允都是真心将他当朋友,而非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每当楚淮卿在大树下看书至熟睡,萧允坐在一边细细帮他理着发丝,齐铭才有机会同萧允好好说上一会话。两人之间没什么话题,大多是学堂里的一些趣事,他们声音放得很小,碰到想笑的时候,萧允会暗示他憋住,免得吵醒了睡着的楚淮卿。那时的齐铭并没发觉萧允对楚淮卿存着别的心思,甚至也没发现自己对萧允存着别的心思,他只有一种隐隐地感觉,陪在这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少年身边,有种莫名的安定和亲切感。
直到后来,他在山上发现那两人有模有样的拜堂成亲,才觉得心窝里那股难受劲不管怎么样都止不住。
他即便是小,也明白所谓的拜堂成亲就是两个人以后要一同过日子,就像他爹与死去的娘那样,若是萧允以后要同楚淮卿一起过日子,那他怎么办。
齐铭给自己的想法弄得浑浑噩噩,又默默观察那两人好几天,见着他俩手牵手,难受一下;见着萧允没事就会在楚淮卿脸蛋上亲一口,再难受一下;见着楚先生当着所有人的面赞赏萧允学业有成,楚淮卿辅助有佳,继续难受一下。
三个人当了好几年的伙伴,他亦无意同那看上去似乎很般配的一对疏远,于是一直隐忍着心中的那股别扭陪衬在一旁。天生的自卑感让他将自己藏得越发深,甚至是连笑,都含不露齿。
直到上京赶考的前一天,含蓄了很多年的齐铭才恍然回神,似乎自己同萧允独处的时候到了。
楚淮卿年纪最小留在了村子里,他们相约上京赶考的几人一路风餐露宿,齐铭即与萧允最为相熟,两人便吃住温书都在一起。齐铭觉得自己恍若梦境,夜里自油灯下抬起头时,对面便是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逸脸孔,萧允修长的手指泛着书页,那动作好像是在一下下轻撩过他的心一样。
多年的苦学似乎并未辜负二人,萧允似黑马一般自万众学子中只杀而出,殿试高中状元,而齐铭一直望其项背的努力,亦让他得了榜眼的美誉。
之后便是加官进爵,萧允深得太师顾涟赞誉,年纪轻轻便领了刑部侍郎的官阶,可谓少年得志。而齐铭似乎也顺带着沾了光,同在刑部领了个员外郎的职位,虽说比萧允低上了两级,但怎么说也是京官,立时吐气扬眉起来。
可惜两人官服还未传热,就传来了随州家乡被山匪屠村的消息。
齐铭永远也忘不了萧允得知此消息之后的表情。
那种愤怒的,绝望的表情,像是被困在笼子里欲出而不得的囚兽。
两人遭此重创,双双告假,却无一人提起勇气返乡,齐铭害怕自己见到唯一的亲人横尸谎言的模样,也更不愿意想象曾经相熟的面孔早已天人永隔,更何况传来的消息中还说,贼人屠村之后,将整个村子付之一炬,不留一个活口。
萧允与他在屋子里大醉一夜。
齐铭忘记那一夜他说过什么话,只记得萧允的脑袋埋在他怀里痛哭失声,不断用嘶哑的嗓音唤着楚淮卿的名字。而齐铭的眼泪,也沉默的一滴滴落在萧允脸上。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他心中沉默的感情。
他们二人以遗孤的身份相互扶持,终究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站稳了脚跟,萧晋齐处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而齐铭则面面俱到不留琐碎,这样的组合当真可算天衣无缝。太师顾涟本就对萧允赏识非常,后见他的风骨才情与行事手段,更是赞赏有加,有意招其入赘,许给他自己唯一的孙女顾滟。
齐铭当时已官至国子博士,而萧允也已官至刑部尚书,为六部中最年轻的尚书,前途无量。齐铭本以为萧允不会应了顾太师的要求,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顾涟不过前脚提了提,两天之后,萧允便亲自领了随从,直上太师府求亲。
萧允随着年岁的增长,原本就英挺俊俏的脸上更添了些刚毅的棱角,深得无数官家少女思慕,但却一直守身不近女色,相熟的几个官员中曾有人找过与他萧允走得最近的齐铭,询问萧允是否为断袖,是否可谓自家闺女提亲。前一个问题齐铭不置可否,后一个问题齐铭只是摇头。
因此萧允太师府求亲的举动让许多高官掉了下巴。
懂事理的人已看了出来,都道,萧小子想着往上爬,自然是看中了顾太师这个雄厚的背景,如今婚事已定,萧小子看来是绝对的前途无量,只等扶摇而上了。
齐铭却是不信。
他邀萧允出来喝酒,言来语去,却不好提起此事,不料酒过三巡,萧允却自己开了口。
第一句,他说:“我若娶那顾滟,那些不断向你打听情形的人,是不是能变得消停些?”
第二句,他说:“别等了,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你也成个家吧。”
那时,齐铭才恍然发觉,原来萧允早就看出他的心思了。
他问他,你这么做,可是要断我的念想?若此刻坐在这里的是楚淮卿,你便不会草率成亲了对不对?
萧允只饮了一口酒,道,我只求淮卿在天之灵,不会来怪我。
之后,萧允承了顾太师赐名萧晋齐,八抬大轿迎娶顾家千金,大婚声势名动京城,皇上御笔题字,喧闹的势头从西大街一路吹到东大街。
齐铭站在人群里,看见萧允,也是萧晋齐,身着大红色喜服,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嘴角带着浅笑,朝身边欢呼的百姓们挥手致意;看着他从身后的大轿中牵出身材娇小的新娘,跨国火盆;看着他们三拜成亲,他掀起新娘火焰般耀眼的盖头,轻轻一吻印在女子白皙的脸颊上。
齐铭记不得当时自己脸上是个什么表情,他安静的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大婚的两人却早已相互执着手,在一众欢呼声中入了洞房。
顾太师财大气粗,广发红包饭食,筵席大摆三天,满朝文武尽数到场,唯独少了一人。
只是一个齐铭,在数以百计的官员中,根本无人注意,也无人会去注意。
大婚后三天,萧晋齐连跳两级,官拜尚书省左仆射,统领尚书省,而齐铭,也紧随其后十分神奇的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纵使无数人眼红,也无人深究其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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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有时候总会与你开一些玩笑,而这些玩笑,往往也会变成惊喜。
那一年突厥作乱,镇东大将军樊旸领旨北伐,大胜而归,而后,却在推掉皇上赐婚的同时,让一个陌生的名字,突兀地横扫过整个长安城,弄得人尽皆知。
楚淮卿。
听见消息时,齐铭不知道他该哭还是该笑,世上不乏同名同姓之人,但是他有一种直觉,这个楚淮卿,便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楚淮卿。
他本以为村子里的人死了个精光,没想到楚淮卿还活在世上。
他甚至还来不及整理仪容,便穿着身素袍子连夜驾车去了太师府,萧晋齐似乎是明白了他会来一般,早已在花园中置上了小桌,同过去的许多年一样,两人对月而应,却沉默以对。
良久,萧晋齐才似自言自语地说:“他如今同安国侯在一起了,甚好。”
齐铭知晓,顾滟已经怀上了萧晋齐的骨肉,几月之后便要临产。
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道:“樊将军待他不错,甚至推掉了皇上的赐婚。”
“齐铭,我只盼望,他能真正过得好。”萧晋齐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凝神将齐铭望着。
齐铭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样的眼神,像把刀子一样,插在自己心上,再刺啦一声划开。
他想去握住萧晋齐的手,手指颤了颤,终究没能抬起来。
他只淡淡应了一声:“他也许过得很好。”
半年后,顾滟临盆,小产,母子俱亡。
再半年后,吐蕃来犯,樊旸暖玉阁中另结新欢,楚淮卿罪名加身锒铛入狱。
齐铭又见了一次萧晋齐。
萧晋齐对他说,你代我去一趟洛阳,告诉他身上所背负罪名的真相。
齐铭知道这个他是谁,却反问,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萧晋齐并未多说话,只幽幽叹了声,“我也只能为他做这么多”,明明高大的身影,在齐铭眼里,忽然变得十分萧索起来。
齐铭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或许这一辈子,自己永远都不会拒绝这个男人给自己提的任何要求。
他想要将这种情绪定义为“爱”,只是又觉得,这比爱要残酷许多倍,或许将要掏尽他的一生赔进去,却别想有什么福利返还。
但他还是一脚迈进去了。
“我答应你。”
有人说感情这东西就是一种蛊,深埋在你心里,啃食你的血肉,消耗着你的生命,你巴巴地付出,只盼望最后能孕育出一只漂亮的蝴蝶,但或许你还没等到它能破茧而出的那一刻,就已经为了这遥不可及的愿望,而赔上了自己的全部。
于萧晋齐,这蛊是楚淮卿。
而于他齐铭,这蛊便是萧晋齐。
吞下了,便吐不出,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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