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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书籍名:《虎三不哭》    作者:间歇性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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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那样的事情,他现在更希望活下去——在这个笨蛋的身边,活着,和他在一起。

  可是今天,差不多已经到了傍晚的时候,虎三仍旧没有回来。看天气,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一场风雪袭来。

  羚飞收回看着天空的视线,看了看远处,沿着早晨虎三离开的路线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风越来越大了,身上仍是夏季轻软皮毛,几乎挡不住风中的寒意。而天色也很快地黑了下来。羚飞艰难地爬上一个小山头,举目四眺,并没有发现虎三的踪影。

  或许在自己出来寻找的这段时间,对方已经回去了也不一定。毕竟他虽然看起来呆,但早就是头成年的老虎了。

  在心里自嘲了一下从前照顾弟妹时养成的爱担心的习惯,羚飞稍稍加快了脚步,往他们栖身的洞穴赶回去。

  当他转过一片高地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下方远远的平地上,有两只动物正在对峙着,其中一只分明是虎三。压低了身体,发出一连串威胁性的咆哮声,尾巴低垂在身后。这是攻击的姿势。

  他的对面是一只猞猁。从体型来说,和虎三根本不是一个等级。对方的爪子下躺着一只中型动物的尸体,大约是年幼的狍子之类的猎物。猞猁同样压低了身体,一只爪子搭在自己的猎物上,显然在犹豫要不要和这只没有爪子的老虎打一场。但是随着虎三压迫性地步步逼近,他明显露出了胆怯的情态。

  当虎三又迈出一步之后,猞猁低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自己的猎物,转身迅速地逃跑了。虎三威胁性地朝猞猁逃走的方向吼了两声,并没有追出去,而是转身猴急地扑到那只死去的动物身上,埋头大嚼起来。

  察觉到这一点的猞猁没有逃得很远。他跳到一棵矮树上,居高临下恶毒地大叫:“抢别人的猎物,算什么本事!你这种败类也能算是老虎吗?别给老虎丢脸了!连爪子都保护不好,老虎里有你这样的废物,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因为站在下风处,猞猁的咒骂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羚飞的耳里。他看见虎三嚼着猎物的动作明显地一顿,仿佛嘴里咬着的是石块一般。但是很快地,他把头更低地埋下去,像是逃避一般更使劲地嚼起来。

  羚飞扭过了头。他也像是在逃避一般,非常迅速地离开了原地。

  虎三回来得有些晚。天空已经飘着零星的雪,风一阵一阵地寒。

  他的爪子和脸都湿漉漉的,是按照惯例去洗过了。但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湿漉漉的毛发显然让他很难受,还没走近便听见捂在爪子里闷闷的一声阿嚏声。

  羚飞闭着眼睛,装作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虎三走到他身边,顿了一会儿,大约是确认他已经睡着了。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又走开到远处躺下。

  羚飞在黑暗里睁开眼睛看过去。

  自从上一次湖边之后,他们再也没做过,毕竟双方都不是在发情期。所以他也有很久没有仔细地打量虎三的身体了。

  比起初见的时候,老虎明显地瘦了很多。

  趴在更靠近洞口的地方,虎三缩了缩脑袋,又闷闷地捂在爪子里打了两个喷嚏。

  他很快地就睡着了。低沉有节奏的鼾声传过来。

  羚飞抖了抖毛站起来,轻轻地走到虎三身边,贴着他躺下。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能够捂到一点对方冷得像冰一样的爪子。

  外面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比起睡得酣沉的虎三,羚飞却丝毫没有睡意。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看了熟睡中的老虎一整晚。

  24

  不管动物们心中是怎样的想法,冬天还是一步比一步地更近了。

  羚飞变得一天比一天焦躁不安起来。

  他像是被什么荒谬的念头折磨着一样,在两种选择之间极力地挣扎着。随着天气一天天地寒冷,他内心的这种惶恐渐渐地再也隐藏不住,越来越明显地在脸上表现出来。

  有时候他会突然从趴卧的地方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而又非常迅速地走出去,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一样。然后在消失了半天之后,他又慢慢地低着头走回来,一言不发地走到原处卧下。

  有时候他一整天烦躁地在洞口往返地来回,发泄一样地将洞口的沙砾刨得四处乱飞,而他自己似乎沉浸在自我内心的挣扎之中,毫无所觉。

  有时候虎三不经意地和他的眼神对上,会被他眼中的狂热狠狠地吓到,条件反射地一直退到洞口,蜷成一个大毛团,只露出两只眼睛。

  虎三不明白羚飞在烦躁些什么。他只有在确定对方睡着了之后,才会小心地一步步靠近,做一些用脖颈轻轻蹭他或者用爪子慢慢给他顺毛之类的小动作。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虎三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羚飞仍旧在内心挣扎着,烦躁不安地在洞口刨得灰尘漫天,连觅食也没有走开很远。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早早地睡了。

  虎三因为狩猎更为困难的缘故,常常要到羚飞睡着之后才回来,所以他也没有在意。

  但是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羚飞偏着头看了看洞口。仍旧只有他一个,洞口的沙砾还是昨天那样乱七八糟的模样。

  虎三没有回来。

  一阵巨大的恐慌倏然袭上羚飞的心头。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一头冲出了洞穴。

  他慌张地找了一天。

  虎三平时常去捕猎的地方都去过了,连上次和猞猁争食的地点也来回找了两趟。下山的时候,因为三条腿不利索又走得太急,一脚踩空,连滚带翻地一直跌到坡下才停下来。腿上磕开了口子,皮毛上也沾满了灰尘。可他顾不得疼,又急急地站起来往前走去。

  就像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对他说:找到他,找到他,要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羚飞跌跌撞撞地走回栖身的洞穴,洞前的沙砾上仍旧只有他一个人的蹄印,杂乱地洒了一地。

  山上能找到的地方,他都已经找过了。再往下,那是年轻而强壮的捕食者们的领地。

  根本没有考虑像自己这样半残的动物万一遇上了捕食者该怎么办,羚飞转头,在越来越深重的夜色里往山下跑去。

  但是他并没有走很远。

  就在进入别人领地不远的地方,庞大的黑影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像是失去了任何生命的迹象。夜风里送来扑鼻的血腥味。

  羚飞一瞬间觉得四肢都冰凉得像入冬的湖水一般。即使在他落入泥石流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么绝望的心情。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或者说连滚带跌地跑到对方面前的。他的身体无意识地颤抖着。他知道应该低下头去查看对方的伤情,去看看那个笨蛋还在喘气没,但实际上他只是呆立在原地,颤抖着,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也无法再靠近哪怕一步。

  其实并没有过多久,但是羚飞空白的脑海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直到他听到非常,非常轻微的一声。从脚下传来。

  他慢慢地,像是刚刚惊醒,又像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低头看去。全身散发着血腥味的大型动物微微偏了偏头,从喉咙深处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像是呻吟一样的声音。

  白天受伤的脚突然火烧一样地疼起来。羚飞再也站不住,扑通一身跪倒在地上,轻声问道:“你还活着?”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还和平时一样平稳,但是实际上它早就颤抖得不成样子。

  幸而地上的动物也没有分辨的精力。他抬起眼睛看着羚飞,脸上露出了像是在外闯了祸的孩子面对父母时,那种怯怯又有点委屈的表情。

  “对,对不起,我没打赢……”

  他去和别人争地盘了,可是没能赢。

  平日里,本来分出胜负之后败者就会自己离开。可他这一次不管不顾,即使被对方咬伤了也还是不要命一样地再次扑上去。

  对方自然地也拿出了拼命的架势。结果就是,他的下场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惨。

  拼命地走到这里,已经是用尽了全力。身后长长的一条路上,全是血迹。

  “白痴……”羚飞用尽全力地挤出这两个字。大概没办法保持平时那样的语气了——不过那也无所谓了。他以为自己会哭,但是眼睛却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我没事。”连动都很困难的家伙,笨拙地安慰他,“都是皮肉伤。我就是……就是没力气,走不动了……”

  羚飞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虎三怯怯地缩了一下脑袋。

  “你,你是不是嫌我没用……”

  “白痴!”羚飞又重复了一遍。他把头搁在虎三血迹斑斑的脑袋上,像是只剩下这两个字会说一般,又说道:“白痴!”

  眼睛睁得大大的,干涩得生疼。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又呆又胆小又没用的家伙,已经变得这么重要了呢。

  ——重要到只要一想到他可能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就恨不得让消失的那个是自己才好。

  “白痴!”他又重复了一遍,下颌搁在虎三并不柔软的脑袋上,“白痴!”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内心挣扎的那个选择,一瞬间已经有了答案。

  25

  羚羊群比起春天的时候,已经缩小了很多。

  新的狩猎者显然比之前的虎三要凶猛得多。自从虎三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缓慢增长的羊数,经过短短的一个秋季就有了非常明显的回落。

  这是一个温暖的午后,羊群在湖泊边暂时小憩。尽管午后并不是狩猎者惯常出没的时间,公羊们仍旧保持着警惕,小心地守护着自己的群落。

  在这样温和的风里,已经从头羊的位置退下来的羚岩,慢慢地从前肢里抬起头来,动了动耳朵。

  “头羊?有情况吗?”身旁的羚羊立刻这样问道。即使羚岩现在不再是头羊,但是他的经验仍旧在羊群中得到尊敬。年老的前头羊摇了摇头,慢慢地站起身来。

  “没事,只是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

  现任的头羊羚明也投来了关切的眼光。在得到回答之后,他点了点头,但是仍旧不忘补充道:“请您小心,别走太远。您也知道……”

  羚岩朝他点了点头,慢慢地从羊群中间走了出去。

  在明暗不定的树丛之间,阳光洒下斑斑点点的痕迹。羚岩慢慢地走进树丛深处,然后在看到了他的目标之后,停了下来。

  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斑驳的树荫下静静地立着一只羚羊,几乎和树影融合在一起。

  他慢慢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朝着羚岩恭敬地低下头去:“头羊,好久不见了。”

  洒下的阳光照在他低下的头顶,一边的角不见了,只留下一个丑陋的疤痕。这是一只相比而言十分瘦削的羚羊,毛发有些凌乱,左后腿仔细看去有些不正常地弯曲着。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双眼睛仍旧如同记忆中一样黑亮而坚定。或者该说,比起从前,更加地沉静稳重了。

  年老的羚羊像是叹息一样地发出了声音:“羚飞。”

  羚飞注视着他,低声问道:“您……还好吧?”

  自从幼时父母双亡之后,他和弟弟妹妹一直是在整个羊群的照顾下长大的。头羊羚岩对他而言,就如同第二位父亲一样。

  “应该比你好吧。”羚岩打量着对方,微微地笑了起来,“看起来,你吃了不少苦,可是精神倒还不错。”

  羚飞看着这位宽厚的长辈,明白他是真正地在替自己担心,于是也微笑了起来:“……是啊。发生了不少事情,不过……即使现在我也没有后悔过。”

  风从林间吹过。有一阵子,两头羚羊都没有说话。

  “……其实,我是来向您辞行的。”最后还是羚飞开了口,低声道,“——这一次的话,以后可能就会再也无法见面了。羚乐和羚丽那里,我就不当面告别了……如果可能的话,让他们以为我一直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就好了。”

  年老的头羊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而露出震惊的表情。他只是如平常一般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羚飞的脸上一瞬间露出挣扎的神色,但是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垂下眼睛,缓缓地说:

  “……峡谷墓地。”

  峡谷墓地是离羊群聚居地不远的一个极深的峡谷。

  那是如同天险一般的存在,两侧的山石呈现出令人生畏的陡峭的角度。据说,从来没有动物可以活着抵达峡谷的底部。

  羚羊群中,除了被狩猎者捕食之外,也会有因为饥饿、疾病或是年老而死去的羚羊。在条件允许的时候,悲伤的其他羚羊会合力将死去的同伴推下峡谷。

  在他们的心中,峡谷底部那没有任何动物可以生存的地方,便是他们的长眠之地。

  但是羚飞和羚岩都知道,峡谷的底部并不是真的任何动物都到达不了的。只是他们所知道的那条路太过危险,而且,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通往峡谷底部。

  再说,就算那真的通往峡谷底部,又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下去呢?

  “我想,峡谷底部,或许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糟糕。”羚飞说道,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很久,“至少,气候不会像山顶这么寒冷,而且另一侧也能看到有溪涧落下去。即使土地荒芜一些,但总会有植物生长。而且……而且,应该不会有老虎这样大型的狩猎者。”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么温暖而潮湿的峡谷底部,即使遍地石砾也应该有不少小型的动物出没。就算是没有爪子的老虎,或许也能够顺利地渡过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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