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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书籍名:《囚徒》    作者:Wing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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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谷川既然带叶海涛来看女儿,自然是要待上大半天的。
叶海涛因为很爱小月儿,只要一来看她,就要亲亲热热地抱上一整天,谁也没法从他手里接过来。一直到小月儿闹脾气了,在叶海涛身上撒了一泡尿,才总算从这父亲怀里脱手了。
一直到天黑了下来,古谷川将怀表掏出来看了一眼,才从客厅的沙发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楼上去。他转过楼梯口的时候,瞧见正挺直着背站着的小哑巴亨利,骤然把脚抬了起来。
亨利动也不动,脸上除了闪过一丝的畏惧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表情。古谷川的脚顿然打住,优雅地收了回来。他看着这微垂着眼的小洋人,仔仔细细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慢慢地抬手捏住了那削尖的下颚,将亨利的脸给抬起来。
眉眼如画、鼻如悬胆……啧啧,确实是个标志的美人儿。
古谷川眯着眼将这小哑巴严格地审视了一番,忽然扬起一抹笑容,透着怪气。
“阿海是教的不错,瞧……才一点时间,就人模人样的。”古谷川在亨利白皙的脸蛋上轻轻拍了拍。
亨利感受到那恶毒的目光正在打量着自己,他抿紧了嘴,把眼帘给垂得更低,好使自己看起来谦恭有礼,而非胆小。他的双手捏紧了裤管,手心的汗似乎要落下来了。
古谷川看过去并没有要为难他,反而颇为欣赏地拍了拍他单薄的肩头,轻声说:“放心,你待在阿海身边,只要好好干,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
然而,古谷川说到此处,目光猛地一冷,捏住他肩头的手慢慢收紧,落下一句:“记着,你再怎么样也是个冒牌货,肚子里别生出什么坏主意……给我把他看牢了。”
亨利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颤颤地抬眼,一对上那双阴冷的眼神,双腿一软,差点又要跪了下来。
古谷川见自己达到了恐吓的目的,并且认为这小洋人与自己只是形似神不似,没有任何的威胁,便也安心地嗤笑一声,大步走上楼去。
亨利在古谷川一走,便七手八脚地扶着楼梯把手站稳了,大气也没敢喘一声。
古谷川的多疑向来是不需要理由的。他除了自己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是认为那哑巴洋人很有贼心要干些蠢事,不过却也找不出一点堪称证据的东西。叶海涛对这哑巴的好,所有人是有目共睹的,古谷川尽管要吃味,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吃,而且他的内心也因此感到万分复杂,甚至在瞧见叶海涛对这哑巴上心的时候,心中还会生出一股诡异的窃喜。
毫无疑问,古谷川必然是认为,叶海涛把小洋人当成了过去的自己——他们的模样,生得有八分相像。
古谷川走到了楼上的房间时,刻意把脚步放轻。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门前,轻悄悄地去把虚掩的门给推开。
叶海涛就坐在摇篮边的椅子上,黄昏的余辉就映在他脸上,而他嘴角噙着笑,正满目爱怜地看着摇篮里头安睡的小月儿。这在古谷川心里,是一幅无价的美景,他就是至死也无法忘怀。
他恳切地思考——也许他所追求的,就只是这样一个笼统朦胧的东西罢了。
“阿海……”
古谷川刚开口唤一声,叶海涛就猛地把头抬起来,严厉地肃起了眼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古谷川心里觉着他这模样有股说不出的可爱,缓步走到摇篮边去,探头去瞧了一眼,便伸手进去要掰开小娃娃的嘴来看。
“诶!”叶海涛的眼睛都瞪圆了,直接去抓住古谷川的手,压低声量说:“你要干什么,小月儿才刚睡下来。”
古谷川笑了一下,心里觉着叶海涛这父亲做的实在太紧张了,便轻声应:“小月儿长牙了,你刚才都不让我抱,现在让我看看还不成么?”叶海涛闻言一顿,与古谷川对看了一眼,接着便紧紧张张地争着要去掰开女儿的嘴巴,结果小月儿猛地一睁眼,就冲着叶海涛“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叶海涛连忙着急起来,手脚慌乱地要去抱女儿,不想古谷川一阵大笑,早他一步先把女儿从摇篮里捞出来,大声道:“小美人儿,给爸爸亲一亲。”说罢,便当着叶海涛的面前,把嘴巴凑上去,在小月儿脸上用力地亲了几下。
叶海涛没想到古谷川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前非礼女儿,连忙上前去把女儿给夺回来,道:“什么爸爸,我才是她爸爸。”
古谷川也不去和他争辩,只满脸温暖的笑意。叶海涛看在眼里,在婴儿响亮的哭声之中忽然低下了头——那暖意太过炙热,烧得他浑身都痛。
叶海涛以往去看了女儿之后,回到公馆都是有点失魂落魄的模样的。
古谷川从来不肯他在那幢市区外的洋房过夜,陪陪女儿——就算过了这么久,古谷川还是留了点心眼。
他实在很怕叶海涛在他眼皮底下溜走了,带着小月儿一起消失无踪。
就算是在梦里,这样的想法也足够让古谷川从梦中被活活惊醒。故此,不管叶海涛怎么软声细语,甚至是哀求,古谷川绝对是说一不二,绝不让他在那地方待长久了。此外,除了奶妈之外,那屋子里的下人总是要不时做一番更换——由此可见,古谷川已然谨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叶海涛今晚回到公馆,同样是因为思念女儿而有些食不知味,觉着眼前一桌的东西实在难以下咽。古谷川对叶海涛过往那皮包骨的模样感到心有余悸,这时候便要开口道:“要是你每次一看完女儿回来都不吃东西,那以后还是少看的好。”
叶海涛闻言登时睁圆了眼,说:“……是你不让我自己照顾小月儿,是你的错。”叶海涛说罢,就负气一样地拿着拄杖,要走到楼上去。古谷川也不去拦他,浅笑着盯着叶海涛上楼的背影,觉着此刻的叶海涛带点青年人的稚气——而他也觉得,叶海涛本该就是这样的性子。
先前的叶海涛像个会说话活动的人偶,也只有在见了小月儿之后,才能有点人气——尽管是个火药桶,神经质地兴奋、微笑、发怒……这一切的根源皆是来自叶海涛内心的动摇,而叶海涛本人必然有了这样的认知,因为拒绝接受而使脾气愈发古怪起来。
古谷川吃饱喝足了,认为自己有力气去好好安抚叶海涛之后,才擦了擦嘴,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健步如飞地上楼去。
◎◎◎
叶海涛如今是有工作在身的,不过只是名义上的问题,实际上他的职务仅仅是看看文件,处理点小事物。他上班的地方,就在芽笼码头的一个军政府经营的船坞办事处,职位颇高,就算是日本文员瞧见了,也得叫他一声经理。
叶海涛的工作性质很杂,说是管理码头的事务,不过重要的事情是轮不到他来插手的。故此,他的生活十分地闲散,不过却不自由。
这日过了中午,叶海涛在办事处里来回一瘸一拐地踱步——他因为无事可做,又频繁地想起长牙了的女儿,故此显得有些焦躁。亨利从外面一走进,叶海涛便转头向他招了招,有些魂不守舍地说:“亨利……你过来。”
和叶海涛比起来,小哑巴亨利反倒是行动自如许多——他聪明伶俐,又吃过旁人吃不得的苦头,这段时间吸收了许多学问,现下跟着叶海涛做事,渐渐有点成才的意思。不过,他看似并没有和几个日本长官有什么深交,一门心思就赖到了叶海涛身上,盼望着当他一辈子的小跟班。
而他走外头走进,见叶海涛一脸心烦,又听叶海涛叫他过去,就丢了那稳重的模样儿,像个要糖的孩子快步走到叶海涛面前站定。
叶海涛看了看亨利——这名字是他取的,因为这小洋人跟他说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小哑巴打小成了俘虏,吃了大苦头,苟且喘息地活到遇见了叶海涛,才勉强正经地活成了一个人。叶海涛对亨利的感情也是很复杂的,他时常暗暗感叹对方是个苦孩子,但是更多时候,他会对着亨利的脸蛋发呆。
“文件都整理好了?”叶海涛看着他问了一声,亨利重重点了点头。叶海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去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亨利脸上红扑扑的,额上流着薄汗。叶海涛盯着他的脸良久,接着便从裤兜里拿出手帕,去给他擦了擦汗。亨利原本还抿着嘴假意躲了躲,之后倒是大大方方地受了。
叶海涛觉着这样的动作有些熟悉,而他并没有去细想,不过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足以让叶海涛更加郁闷,心情败坏。
故此,他喟然叹道:“亨利,你载我去外头转转。”
亨利是理解叶海涛的性子的。
叶海涛一看过女儿,隔天就会有些多愁善感,不过这可比小月儿刚出生那时候好太多了——那时候的叶海涛每天像个疯子,就这样抽风了一个月,结果将军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硬是把叶海涛给诊治过来了。除了每次去看小月儿之后脾气会怪了点,过两天就能回归正常,这并不是大病。
亨利急忙把钥匙掏了出来,并冲着叶海涛灿烂地一笑——尽管叶海涛是没注意他的。
亨利并不在意。
从这点来看,他的性子和将军也是有点相像之处的,不管叶海涛变成什么模样,他一点也不嫌弃。
虽然亨利学会驾车,平素也能带叶海涛在四处转转,然而,他们的行踪都是要上报的——这当然是瞒着叶海涛的。亨利能带叶海涛逛的地方并不多,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在维多利亚街道那里转一转。
刚好,叶海涛也喜欢到那地方逛一逛,因为那里本地人多,是锡克警备队管的地方,日本兵比较少。
叶海涛拐着拄杖从车上下来,亨利就伴着他一步一步慢慢挪动。叶海涛每次到这地方都要缓下脚步来,在不起眼地地方慢慢走动,浑浊的眼珠子四处张望着。
这一处算是本地街市还谈得上热闹的地方,叶海涛瞅着前方人多,有一辆大卡车,还有日本鬼子吆喝的声音。好像是在派米,却又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叶海涛在大太阳下眯眼去看着前头,往前挪了几步,一个不留神,就和一群耍闹的孩子撞上了。
“哎哟!”叶海涛毕竟是个成人,就算是个跛子,也严实地把人家孩子给撞倒了。
那几个玩闹的孩子顿然打住,叶海涛也晃了晃身子,在亨利的及时搀扶下免去了栽倒的命运。而他回神低头去看,那地上的孩子皱着脸被旁边的朋友扶了起来,用黑乎乎的手背去擦脸。
叶海涛躬着腰来回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几个孩子瘦骨嶙峋,伶仃可怜——他也是个做父亲的人,并且是个万分爱女的父亲,便伸手来要去摸一摸那孩子的头。不想,那几个孩子蓦然大叫一声,仿佛是见鬼一样地拔腿向前跑。
叶海涛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向前挪了几步。而那几个孩子在不远处突然停下来,也许是觉着叶海涛旁边只带着一个人,便壮了胆子从地上抓了小石头,就往这里扔了过来。
这石子扔的毫无准头,不过他几个孩子却声音洪亮、高低不均地唱起歌来:“贱骨头、狗汉奸,抽一抽、打一打,叫你阿敢做汉奸!”
叶海涛听到这曲子,脸上的血色都褪去了,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亨利气得张圆了眼睛,顾不得去扶住叶海涛,盛气凌人地要上前逮人。那几个孩子是野惯了的,见情势不对,就拔腿分散跑到了胡同里去。而其余的人仿佛都没瞧见一样,只害怕殃及池鱼地快步走开。
亨利气急败坏地要拉住人,好问出那些大言不惭的小孩的下落。然而,叶海涛却猛地用拄杖敲了地面,吼了一声“亨利”,也不等他回过头来,便扭过头去气喘吁吁地要离开。
亨利被那一声怒吼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要教训人,急忙从后头跟了上去,在拉住叶海涛的手的时候,却被反手甩了一个耳光。
叶海涛红着眼眶,也不与他说话,径自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亨利先是愣在当初,一直到叶海涛重重地把车门给关上了,才大难临头一样地快步跑向前,慌乱地打开了后车门,乱七八糟地也跟着钻了进去。
叶海涛就坐在里边,屈着腰,将头抵在拄杖上,整个人还在发颤。亨利紧张兮兮地看着他,见叶海涛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就犯悚。而他等了一阵子,也不知自己是哪里错了,只好糊里糊涂地伸手去缠住叶海涛的手臂。
叶海涛有些冷静下来了,侧了侧脸去看了亨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
亨利不假思索地点头,垂下眼——尽管他是不明白的。
叶海涛以为他是在反省了,心中一软,拍着他的手,缓缓说:“亨利,我想把你教育成一个厚道宽容的人,而不是助纣为虐……意思就是——”叶海涛看了看对方湛蓝的眸子,忽然摇了摇头,又开口点头说:“那些孩子说的对,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默默捏紧了拳头,仿佛痛心疾首地喃道:“我就是一个汉奸。他们说的太对了、太正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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