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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页

书籍名:《恣慰》    作者:Viburn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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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见血,脑袋硬得可以的前体特生只是当即让那距离眼睛相当近的撞击弄得眼眶一阵发烫。但他没来得及纯粹出于生理反应的掉下鳄鱼的眼泪,因为紧跟着,床头柜上更大的物件就飞过来了。
  这回是闹钟。
  那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之前就在他家落户的,漆皮早已风化剥落得一干二净的老式闹钟。
  燕然想躲,又怕摔坏了那兴许还能用上另一个五十年的宝贝,于是,他豁出去让老爷子更加恼火的,一伸手,啪的一下儿把那老古董接在了手里。
  果不其然,更大的愤怒和更大的物件一起释放过来了。
  看见那卧室里能用来扔的,杀伤力最大的台灯挂着风飞过来,什么脑门儿上的疼,什么眼睛里的酸痛,他都决定先抛到一边去了。
  这回他连跑都没跑。
  抱着那老爷闹钟一侧身,一低头,一闭眼,任凭有着木头底座的台灯砸在自己胳膊上,燕然在感觉到比刚才翻了三倍的疼之后,却觉得异乎寻常的解脱。
  好极了,老爷子还知道打他,这就有和平谈判的先决条件了,最可怕的其实不是肉体摧残,是精神上的冷战,能挨上一顿阔别了若干年的透着父爱如山情感的暴揍,燕然觉着,似乎,也许……凡事都还有商量的余地跟可能。
  “爸……”他见老爷子好像暂时摸不着别的东西砍他了,燕然小心把闹钟暂且放在了茶几上。他想朝前走几步,却被一声怒骂喝住了脚跟。
  “你还敢回来?!!”老爷子喘着粗气,没有打着石膏的手扶着床头柜,脚踝因为膝头的伤有些发颤,但嗓音还是不见丝毫削减,“你个小兔崽子,你他妈是想活活儿气死你爹你妈是吧?!!”
  “爸,我没……”
  “你没个屁!!!……我说的呢你都三十了还耍单儿连个对象都不找,闹了半天你有这手儿跟这儿候着呢!昨儿个你跟你妈说的那都叫人话吗?!啊?!!……你妈生你,落了一身的病根儿,那会儿咱家穷得连扇儿排骨都买不起,我是管街坊借钱买的两条带鱼三斤鸡蛋呐!!为什么呀,还不就是为了下奶喂你?!!你妈一边儿喂你一边儿掉眼泪,愁的是这钱下月怎么还!你小子从一生下来就欠家里的!活这么大了你想过没有?!!爹妈拿你当命似的疼你!顺着你哄着你就盼着你有出息,结果到头来你他妈说变卦就变卦!!昨儿你妈跟家哭了半天儿,问我你怎么会这样儿,怎么会这样儿,你让我说什么?!!燕家到底上辈子欠了你多少啊?!你妈怎么对不起你了让你这么祸害她?!!她跟我没享过一天福,都这岁数了还得为你小子伤心,你好好拍拍胸口问问自己!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燕然,曾经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爷们儿,在连站都站不稳的父亲哆嗦着,拍着心口带着颤音吼出压抑的悲声时,完完全全,傻在了原地。
  那声嘶力竭的责骂,他声声入耳,然后,控制不住的眼泪,就真的在丝毫不觉中夺眶而出了。
  父亲从来没这么骂过他,从他记事起,就一次也没有过。他挨过揍,挨过训,可这样痛不欲生的质问,却真的从不曾经历。
  质问是一只手,它会攥着你的良心狠狠扭曲撕扯,让你疼到想把自己碎尸万段。
  它不同于训斥,它不会激起你反叛的意识和不服气的心思,它只是让你痛,然后在痛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没理由反驳父亲的话。
  因为他确确实实欠家里的,就算他一直是个还算听话的孩子,就算他并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娇生惯养的废物,就算他知道心疼爹妈,体谅爹妈,为这个家考虑,可这些,比起爹妈为他考虑为他心疼为他倾注的东西,原来真的都一文不值……
  站在那儿晃荡荡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吓傻了的孩子。没有哽咽,没有抽泣,没有闭着眼皱着眉捂着嘴的遮掩,甚至连哀痛的表情都做不出来,燕然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大悲无声。让悲痛吓住了的人,原来竟然会连痛到落泪,都浑然不知。
  他想给老爷子下跪,想像影视剧里诸多雷同的不孝子那般跪着对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忏悔,但付诸实际时,膝盖却无比僵硬,并非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而是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了。
  于是,直到最后,直到把所有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再听不下去的母亲从阳台上走进来,放下胳膊上搭着的衣裳,红着眼圈拉住老爷子的胳膊,带着颤音说着“算了,别骂他了”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脸颊的湿热。
  抬手胡乱的抹掉眼泪,燕然咬紧牙关,迈步走过去,想扶着父亲坐在床边。
  脸上身上,又挨了恨到极点的几巴掌,他没躲,他就只是扶稳了老爷子的胳膊,和母亲一起慢慢让父亲坐下。
  好半天,屋里只是无声。
  没了耍贫嘴的本事,大事面前贫不起来的燕然就那么一声不吭站在床边,等着父母开口。
  他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心都快不跳了,才听见母亲一声悲哀的长叹。
  “……然子,我问你,你是真去了苏州了嘛?”
  他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你把……小苏,带回来了?”
  从老太太口中再次听见对苏继澜的称谓,他心里一激灵。
  “嗯。带回来了。”
  “……挨哪儿呢?”
  听见这样的疑问,燕然一下子抬起头来,他看着母亲,看着那悲哀中的百味杂陈,半天才低声说了句“就在外头。”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寂。
  然后,他听见了母亲开口,和再次的叹息一起吐出的一句话。
  “……然子。你去……叫他进来。”

  story.60

  苏继澜在楼道里,并非对屋里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听见摔东西的动静,听见模糊的责骂声。他听见旁边的街坊开门出来看,而后低声念叨着“刚才是不是有谁家打起来了?”,又关门回去。他揪着一颗心惶恐不安等着,然后,他终于听见了门锁的响动。有人在靠近,那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从楼道拐角赶紧转身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男人额角的红肿。眼看着就要渗出来似的血印子,还有那只因为肿痛已经略微有点不能完全睁开的眼,这些都让他本来已经揪痛了的心又加了个更字。
  “燕然……”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苏继澜就彻底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抬手去摸那伤处,又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指尖,他不敢碰。借着楼道有几分昏暗的光,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水汽,略微放低了手,他摸到了那线条英挺的脸侧残留的泪痕。
  “干嘛呀,跟要哭似的,我没事儿……我过去挨体育队儿里头见天儿跌打损伤连骨头都断过,这点儿疼算什么呀……”一脸苦相,却还是在努力嬉皮笑脸着,燕然轻轻低头,抓着那发了颤的指尖,放在自己的额角,“来~摸摸~你摸摸,我就不疼了。”
  “……你就不能不这么混蛋么……”声音也颤抖起来,他摸上那伤处皮肤时,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猛然收回了手。
  “我不混哪儿能把你抢回来?我知道你就爱我混。”咧嘴笑的时候,皮肤牵动伤处,疼痛就会加剧,终于放弃了逗眼前这个心疼又恨不得揍他的男人,燕然拉住苏继澜的手腕,带着他往家门口走,“来,姑爷,老丈母娘要见你……”
  原本,苏继澜是下意识的要拒绝的。他怕自己一旦出现,会引爆更大的风波,他怕燕然的爸妈无法拿他这个外人泄气时,会把更多的愤怒转移到儿子身上。
  可是,最终他还是被拽进了燕家的大门,还是见到了地上摔碎的茶杯和破裂的台灯,还是见到了坐在炕沿儿上紧皱着眉头叹气的老爷子,以及刚从厨房拿了笤帚簸箕走出来的燕然的妈。
  “……阿姨。”完全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他在老太太看着燕然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时全身有种静脉倒流的感觉。可他没有甩开那只手,他需要借助从旁边这个身体里传递过来的力量,以及支撑他的意志。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片刻,似乎早就料到那两只手不会松开的母亲放弃了无言的尴尬,放下笤帚跟簸箕,老太太走过来,一直走到苏继澜面前,看了他片刻,而后转脸走向小里屋的门口。
  “小苏,你过来。”好像不带有任何恼怒的召唤反而更加让人恐惧,苏继澜迟愣了一下,却被旁边的男人轻轻推了一把。
  “放心,我妈连我都舍不得打,肯定不会对你动手。”低声的安抚和明明不安到极点却还是故作镇定与淡然的浅笑,结合在一起,不知为何就是能让苏继澜有了种莫名的勇气。他不觉得安心,他的恐慌还在,可他就是会忽然间勇敢起来,就像是已经看穿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责难的思想准备。
  去吧,还能怎样?皮肉之苦?还是精神迫害?是劝诫,还是嗔怪?都尽管来吧,他无所谓了,比起自己那气氛压抑的家和从小就在给他施加压力的父母兄长,燕家的二老已经足够宽容开明了。无情最是帝王家,有时,市井粗鄙下里巴人反而更懂得宽恕与谅解。
  抿着嘴唇,咬着牙关,他看了燕然一眼,便跟着迈步走进了小里屋。
  燕然一个人在外头,看着门关上,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转身走进厨房,拿出母亲刚刚放下的笤帚簸箕,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把客厅里摔碎的茶杯和台灯灯泡扫起来。碎片倒进了垃圾桶,摔裂了的台灯架子也被捡起来,缠好了电线,而后装进塑料袋,暂时放进了厨房洗菜池下头的柜门里。
  都收拾完毕之后,他洗了洗手,拿了个新杯子,倒好一杯温水,又拿起那个老式闹钟,低着头走进爸妈的卧室。
  慢慢把闹钟摆回原处,再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像个等待发落的罪人似的,燕然站在父亲跟前,说了句“爸,您喝口水。”
  起初,老爷子并没搭理他。
  好一会儿,那因为恼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平静下来后,才总算缓缓抬起,端着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燕然如释重负。
  “爸……”他试探的出了声,“爸,您……别太生气,那什么,我知道,我长这么大,没少干混蛋事儿……可能这回,是您觉着最混蛋的一次了。可……您真的别太生气……您要是觉得打我一顿能稍微痛快点儿,那您就往死里打,我绝不喊疼。就是……您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父亲不语,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燕然觉得那被一只手撕扯良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爸,您跟我妈,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还不完,可,可眼下这事儿……爸,苏苏是一好人,真的,要说我三十出头儿眼光浅,您可是比我多见识了好几十年人情冷暖呐,您应该看得出来他确实是一好人吧……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这世道儿,多少结了婚转过年儿来就各奔东西的?多少有了孩子还闹得鸡飞狗跳非离不可的……爸,我们俩不想那样儿……我们俩想争口气,比那些人都过得长久。您别说我们俩恶心……或者,您要说,就说我吧,是我挑唆他的,您别赖他,这里头……没他的责任……”
  父亲仍旧沉默,而后,是一声悲哀的苦笑。
  “你觉得自己特别有担当,是嘛?”
  “没有……”燕然摇头,“我就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就算伤你爹妈的心也无所谓?”
  “爸!”燕然急了,“我没觉着无所谓!我、真的……我要是觉着无所谓,起根儿就不会承认这事儿!承认了也不会跟您这么死说活说的!爸……”
  “你闭嘴。”
  老爷子声音不高,可只是那一句,燕然就再没敢多辩解一个字。他焦虑中等着父亲接着说下去,等了半天,才听见了下文。
  “然子,你知道你爹妈养你不容易吗?”
  “……知道。”
  “你知道我跟你妈,时时处处,都为你着想,一门儿心思盼着你好嘛?”
  “……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点儿闪失,你爹妈就得心疼死?”
  “爸……”
  “我跟你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人生老病死一关一关的过,我们俩不图别的,就图最后一关能过个踏实。你懂我意思吗?”
  燕然没词儿了。他懂。他什么都懂。可懂得一个道理,跟愿不愿意做一件事儿,真的不一样啊……
  “然子,你也是三十的人了,我知道,想让你跟小时候似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能了。可我真没想到,你临了儿给我来了这么一手。”老爷子说着,叹着,苦笑着,一只手慢慢在伤了半月板的膝盖上摩挲,不知是在缓解残留的疼痛,还是在分散过于纠结的心思,“然子……你知道昨儿个你妈都跟我说什么了嘛?你妈没怪你,没骂你,就是一个劲儿问我该怎么办。你妈说,知道你不是白眼儿狼,你肯定会给我们俩养老送终,可等你老了呢?等你到了七八十岁,身边儿没人伺候,没人管你,你可怎么办呐……然子,你爹妈一把屎一把尿给你伺候大了,将来临死前使唤使唤你,让你受受罪,我们不亏心,那是你应当应分的!可你非要……非要往那条道儿上走!将来你指望谁心甘情愿伺候你啊……说句老话儿,一想你将来,连个打幡儿抱罐儿的人都没有!你……你让你爹妈怎么闭得上眼呐……”
  “爸……您别说了……我求您了,您别说了……”
  心一哆嗦,腿一软,燕然从小到大,头一回,跪在了老爷子脚边。
  这些言语,远比刚才的厉声责骂更让他承受不住,低着头,攥着父亲粗糙的手,他拼尽力气想要吐出一言半语,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然子,起来,大老爷们儿不能这么没出息,啊……”让这有些突然的情况也弄得喉咙发哽,老爷子想把燕然拉起来,却只看见那早已成了大男人的独生子只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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