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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这是我上半年从德国带回来的小烟斗,就是个小玩意儿,您别嫌弃。”
苏继澜尽量客气又不显得太过客套的,把计划好要送的东西交到了燕然父母手上,然后溜走又像是逃走一般的,被那个一直说他太见外了太见外了的家伙送下了楼。
天公作美,外头在下小雨。
“哟,掉点儿了嘿。”燕然咋舌,“刚在屋里没注意。这黑灯瞎火的还掉点儿,真是……哎你脚底下留神啊。”
“嗯……”苏继澜站在楼门口,看着对面小路边自己已经完全淋湿的车,又回头看着身后的男人,“你回去吧,天凉了。”
“靠,我三九天儿都穿着裤衩儿背心儿跑步……”燕然笑着抓了抓头发,想要说点什么道别的话,可怎么也没说出来。
“你回去吧。”苏继澜再次提醒他。
“……我看你走了就回去。”犹豫了一下,他双手插兜,抬了抬下巴,“你赶紧走吧,雨天路滑。”
“小雨,不要紧。”低头说着,苏继澜在片刻沉默后微微挪了一下脚步。
他走不动,他觉得自己还根本就没达到来这儿的目的呢。是,见那家伙一面是见着了,可难道仅仅见着了就完事儿了么?不应该那么简单吧?
在对方看不出是想逐客还是想挽留的眼神里,苏继澜终于点了点头,想着也许还真的不是时候,也许还真的无法开口,他自暴自弃的转过身,迈开步子。
然后,就在他还没走出三五米远时,一个声音就突然叫住了他。
“哎。”
特别简短,特别简单,就是一个“哎”,可就这么一个字,便已经把他牢牢拴在原地了。
他僵硬的回过头看,燕然正从楼门口走过来,一直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
“……我问你。”停顿了一下,和刚才在家里的顽童模样完全相反的,那大男人的表情展露出来了,燕然用平缓的声音开口,“……你说想见我,就光是为了吃顿饭聊聊天儿嘛?”
苏继澜肩头一颤。
他在沉默后摇了摇头。
“其实还有话要跟我说对吧。”
这次是点头。
“现在能说么?”
又是沉默了。
沉默之后,苏继澜抬起眼,他看着似是沉稳又似是在等待审判的男人,给了他一个带点放弃意味的浅浅的苦笑。
“有什么话……上车之后,我再跟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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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坐在副驾驶座上,调整了一下座位,然后舒舒服服伸了伸腿。
“挤吗?”苏继澜关好车门,想要按下四门落锁的按钮,却又放弃了。
“不挤,要是连这车都挤得慌,我就只能坐卡车了。”靠在柔软的座椅里,燕然侧过脸问旁边的人,“有什么话,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太重要的。”苏继澜又开始沉默了。
他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说。
来是来了,饭也吃了,天也聊了,礼物也留下了,现在天上下着雨,两个人坐在车里,看似安静,实则有些东西正在密布暗涌……万事具备了,苏继澜同志,你倒是开口讲话啊。
是该说话了,可是,说什么呢?
啊,就跟他说说自己非典那年来北京时候的事吧。那时候他可谓落魄到极点,没有带什么行李,也没有什么钱,他浑身上下就只有两千六百四十二块五,那整的两千是家里原本打算给他买上研究生之后用的书的。剩下的几百,是他自己没花完的大学生活费。
站在北京站汹涌的人潮之中,脚边放着小小的,只有几件衣服的拉杆箱,苏继澜手里攥着那张单程硬座车票,眼睛穿过人群看着目之所及最远的地方。
他跑出来了,逃出来了。爷爷去世后,他跪在遗像前很久,然后,他跟父母和大哥说,我要出去闯荡,研究生,我不念了,历史学家,我也不想当了,你们放我走吧。
家里人怎么可能同意?
于是,他逃出来了,他逃离了苏州,逃离了他的家,逃离了他原本应该一马平川不尽坦途的人生。
他并非没有害怕过,不管停留过几年,都还是觉得陌生的城,嘈杂纷乱到让他害怕,也大到让他害怕,他真的怕自己会一头扎进这喧嚣就像是进了深海,再也没有探头出来呼吸的力气。
苏继澜,不是深海动物,也许尚太年轻,可他是龙,他骨子里就不是能忍受在路边摆小摊儿或者在夜市卖麻辣烫的小鱼小虾,他是一条年轻的幼龙,而龙,终究是要出海的。
他提着小拉杆箱,从北京站,徒步,一步步走到了天 安门,他站在金水桥头看着城楼上的毛主席像,连自己都想笑的说,外地人进京闯荡,好多人都会来你这里拜一拜,那我今天也愚昧流俗一次吧。我不求你保佑我,我只求你帮我带个话,要是真的有托梦这回事,麻烦你告诉一个叫燕然的人,我回来了。等我混出个人样来,等我能用平常心把他当个朋友来说说话叙叙旧的时候,我就去找他。
他就是那么说的,那么默念的,然后,他一转身就把自己融进了人海。
回北京的那几年里,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最小的公司最不起眼的小文员做起,他一步步往上攀,就像当年愣是走到金水桥头一样,他从水底,一点点向上挣扎。
做小文员的时候,他就看着正式员工的位子,他拼力争取来跑业务的机会,然后用成绩换来摆脱文员职位的资格;做下层员工的时候,他就看着高级员工的位子,他想方设法做到最好,想方设法给老板省最多的钱牟最大的利,别人因为受到赏识沾沾自喜满足现状时,他坐在高级员工的位子上,死盯着部门经理的办公桌。他一次次跳槽,一层层往上爬,一步步向市中心迈进。终于走进现在他所在的这家公司大门时,他是西装革履,以业务精英的身份迈上第一层台阶的。
当时的老板翻着他的履历,问他,跳槽这么多次,每一次都是在升迁之后,请问阁下到这儿来,会不会走同样的路?会不会在升职以后拍屁股走人呢?
苏继澜带着沉稳的微笑摇头,他说,这次,他不打算走了。
他确实不打算走了,因为这一回,他瞄准的是“大当家的”这个位置。
不到一年,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头的人,换成了他。
那年,他二十七岁半。
“苏老大”在公司里是个传奇,老员工都拿他当个传奇给新人讲,新人拿他当传奇来仰望。他自己亲笔书写着这个传奇的同时,却愈加茫然自己的人生定向。
下一步,该怎么走呢?事业有成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当年在金水桥说过的话他兑现了多少?二分之一吧,他现在混出个人样来了,他从对商业一无所知到一手操控着这家大公司,他确实混出来了。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努力做准备用平常心去面对那个都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的人了?
对,燕然不知道他的回来,不知道他这几年的奔波,更不知道刚才的家宴上,他撒了谎。
他说他没有结婚,那是个谎言。
他结婚了,又或者说,他结过婚了。
他娶了个北京媳妇儿,一个时而温存时而跋扈的小家碧玉。
但婚姻没有给他一颗平常心,更没有给他走上所谓的正途的资本。因为那场婚姻本身就是个闹剧,短暂的,仅仅维持了一年半的夫妻关系,也许本就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在大红的结婚证书仅在抽屉里摆了十八个月之后,就分道扬镳了。
那是距离那次同学聚会仅仅半年之前的事儿。
半年后,他通过偶然在财经刊物上见到关于他的文章而得知了他的联系方式的老同学那儿,了解到了关于这次聚会的信息。春天,刚从婚姻殿堂里被踢出来的他,秋天,走进了时隔多年未曾迈入的高中校园。
他重新见到了燕然,那个当初曾抱着他,在水流缠绕中低声说着对他好的男人。
结果,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说的什么平常心,什么聊聊天叙叙旧,都是屁话,都是空谈。
就像现在,他坐在车里,和这个男人聊着天,谈着自己的经历,用真的很平常的口气做着讲述的同时,心里,却因为每一次对方把视线放在他脸上而轻颤。
可能我真的是遇了定数,在劫难逃的吧。他想。
“……说起来很搞笑,那时候我接连收到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律师跟我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第二封信,是我老婆说他要跟那个律师结婚。好玩么?我当时笑了好半天啊……”苏继澜微微调整了一下座椅的靠背,向后舒展着因为失眠和疲劳而酸痛的脊椎,喉咙里发出像是笑声的动静来。
这动静让刚才一直听着他讲述的燕然一个皱眉,一阵抽痛。
他心疼了。
就跟当初苏继澜心疼伤了跟腱,要跟市运会说拜拜的他一样,这次,轮到他心疼对方了。
人都说北京土著最在乎脸面,丢了命也不能丢了脸,可苏继澜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不是神,他可能是个天才,但绝对不是神。他的力量有限,他的意志也有限,于是当他真的把尊严摆在中间用浓缩的凝聚的自身的东西去跟所有强于他的力量抗争时,他真的是为了这尊严付出了所有代价的。
然后,到最后,他却惊觉自己想要用尊严维持住的所谓“天理人伦”,却早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不然,他就不会一夜间崩裂了所有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防备,就那么跑来了的。他觉得自己这回可能是真的丢尽了脸的,他并未曾意识到脸面无论占据着多么重要的攻势,也无力抵抗真心的叫嚷。
“家里已经很久没回去了,偶尔联系,但一直没回去。爸妈不要我的钱,可能是怕我挣的钱脏吧。其实……我真的是凭良心挣钱的,我的钱是干净的……”苏继澜轻声念叨着,语速缓慢,却让人不敢插嘴或是打断,“……再要不,就是他们还在怪我,我太让他们失望了。当初,我两年半就学完了四年的课,一方面是因为家里逼得紧,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想早点解脱。后来,我跑了,我在北京混到今天。我当上老板了,我有钱了,我开高级车,住高级房,娶北京媳妇儿……可我还是不觉得解脱,或者扬眉吐气什么的,都没有……”
说到一半,苏继澜停住了,他闭上眼,叹气,然后翕动了几下嘴唇才又出了声。
“……我觉得窝囊,离开家,还是觉得没走对路,还是觉得窝囊……”
那之后,是个格外轻,却听来格外凄惨的,自嘲的苦笑。
燕然扶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拳头。他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好半天才用哄孩子般的语调轻轻开了口。
“苏苏不哭,苏苏不哭……”
苏继澜一下子笑出来了,他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叹息中睁开眼,他看着燕然,看着那直视着他的眼神,而后摇头。
“我肯定不会哭啊。”他说,“十岁的时候,爸妈不许我哭,因为我是男孩;二十岁的时候,自己不许自己哭,因为我是男人;然后到现在,三十了,三十出头了……好像,想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哭了,或者可能根本就不会哭了吧。”
“……嗯,缺乏练习,业务生疏了。”燕然嘴上逗他,左手却伸了过去,慢慢包住了近在咫尺的苏继澜的右手,握着那有点冷的指尖。
那指尖没有拒绝。
车里的气氛突然沉默下去了,好半天,真的是过了好半天,燕然才在开口说话打破这沉闷时,惊讶于他们的异口同声。
“你还怪我嘛?”
“你还怪我嘛?”
不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语气,但真的是一样的内容。
你还怪我嘛?
同时愣住了之后,事情变得戏剧化起来,因为紧跟着是同时的摇头,同时的“没有……”,和又愣了一下后,同时的一句“……你先说……”
再往后,便是同时的笑出声来。
两个人孩子似的笑,笑到脸颊跟眼眶都有些酸涩才总算停下。苏继澜投降了一样的扭过脸去,让燕然先开口,但对方并不同意。
“你比我小,你先说。”燕然看着他。
“女士优先,你先说。”苏继澜也看着他。
“谁是女士啊,谁优先啊……”燕然无奈。
“你啊。”苏继澜回答得直接,然后是微微垂下眼的解释,“不是‘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嘛……”
又是一阵笑。
笑过了,燕然终于先开了口。
“当初,我对你挺绝的,说的那些话,都挺伤人的,你还怪我吗?”
“那,我当初就那么走了,回来之后也没找过你,这么多年……你还怪不怪我?”
“……你走,是没辙,其实我当初要是追,也就真没准儿能追上,可我没追。坦白从宽啊,你给我留联系方式的那张纸,我后来给扔了,这么些年都没找过你,你真不怪我?”
“突然要走的是我,一声不吭回来的也是我,我说是为了服从家里安排才不得已走,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借机逃走的……这些你都不怪嘛?”
不管怎么提问,怎么做着惊世骇俗的爆炸性“坦白交代”,彼此得到的回答都是轻轻的摇头。
燕然说,都过了那么长时间了,还怪个屁啊,大男人,没那么小心眼儿。
苏继澜说,既然已经说开了,就证明不在乎了,也什么都没必要再怪了。
嗯。
有再多值得责怪的东西,也可以在这么久之后,稍稍扯平了吧?
两个人一起点了点头,然后,燕然侧脸看着他。
那我问你,当初在浴池里,该算是你借酒壮胆引诱热血青年呢,还是我借酒撒疯摧残祖国花朵?
苏继澜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揉了揉眼眶,说,都算吧,同时的。
嗯。
同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