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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书籍名:《剪刀上的蘑菇》    作者:素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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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齐不禁心跳暂停。如果可以叫出声,他一定会大喊出来,为什麽?为什麽又多录了一段?那多半是他杀了肖瑜,失去意识之後,罐子背著他一个人录的影,就录在自己三个月前的遗言之後。
习齐还在惊疑不定,萤幕上的罐子,已经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开口了,「虞老师,你应该会是第一个看到这段录影的人,不过接下来的话,不是留给你的,是留给Ivy的,我那位优秀的小学弟,请替我转交给他。」
那些男人好像也觉得很有趣似的,停下来和习齐一起观看。习齐全身都在颤抖,看著画面里疲倦、憔悴,手指上还沾著血污,彷佛忽然苍老了十岁的罐子,心又莫名针扎似地疼了起来:「嗨,Ivy,好久不见。我是罐子,嗯,我想你看到这段录影,应该是我失踪很久以後的事了。就像你可能已经听说的,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任一个地方了。」
不同於三个月前,那段孩子气的遗言,罐子的语气略带点忧郁,却又难掩与生俱来的骄傲,但高傲之下,又带著一丝温柔。习齐不禁感慨,这男人真不愧是天生的演员,总能将自己最触动观众、最人无法自拔的一面,呈现在镜头前,「很抱歉……很抱歉,Ivy。虽然你叫我不要道歉,但就只有你,我觉得自己非道歉不可。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麽跟你开口,每次看到你一脸企盼、高兴地和我打招呼的神情,我都很想冲口和你说,对不起,Ivy,我什麽都无法为你做,因为演完这出戏,我就要死了。」
罐子仍然正襟危坐著,他抬起了双手,指尖上沾满了泥土:「今天……听到你和我告白,我是真的很高兴,也很惊讶。像我这样的人,在生命走到尽头的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说他喜欢我,老实说,我觉得……好像有得救的感觉。」
似乎相当满足般,习齐看见罐子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但是这也让我担心起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留言给你。虽然这麽讲好像有点自恋,不过我本来就是个自恋的人了,所以没差。我很担心,Ivy,我明白你正经历著生命中,最大也最困苦的难关,你和我不一样,我是觉得人生已经够了,已经无所眷恋了,和Knob一起走,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同时也是最大的幸福,」
罐子长长呼了口气,严肃而生动地看著前方,对著镜头伸出了手。彷佛他真的就站在习齐面前,紧握著他的手,习齐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但是你不同,Ivy,虽然我对你家的情况无从置喙,也不明白你的生命里,究竟经历了些什麽,可以想见必定是令你非常痛苦、非常难堪的事情,也因此你才能把Ivy这个角色,演得如此生动,如此……令我心折。」
习齐本来一直忍著,没有再掉下眼泪,但是听见这句话就再也忍不住。
他总算明白,罐子绝非不会感动,也非理智过人。相反的,这个男人心中,藏著比任何人都还澎湃、都还丰富的感情,只是就因为太多了,太充盈了,一释放便足以把他淹没。所以他才必须学会收敛,学会冷静,学会无动於衷:「我没有资格阻止你什麽、也没有资格干涉你的生死,但是Ivy,我看得出来,在你的背後,一定还有等著你回去的人。也一定还有不论你做了什麽事,还是肯原谅你、接纳你,张开双臂迎接你的人。」
「一个人的一生,能得一位这样的人,这个人活这一辈子也就足够了。不论我离开之後,你的决定是什麽,我希望你能多想想那个人、或那些人。如果真的想不到的话,嗯,想想Knob的遗言,至少活过二十五岁吧!你连投票权都还没有耶!」
罐子笑著顿了一下,好像在迟疑该不该说。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其实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为了你,再在这个世界上留久一点。至少等到你够坚强,熬过这段时间,能够自己站起来为止。」
「但是後来我……还是办不到,我才知道死亡这种事,不论是以何种型式,当时机真的来临时,是什麽也无法阻挡的。世人总以为自杀是自己可以操控的事,其实不是,经历过的人就会明白,时候到了,你就该走了,像生老病死一般自然。」
他长长呼了口气,眼神再次满溢著柔情,
「嘛……虽然现在说这些,Knob一定会笑我三心二意、不够乾脆。但是Ivy,我真的……有点被你打动,不是以演员,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以辛维这个男人的身份。」
习齐睁大了眼睛。罐子似乎想关掉摄影机,但又顿了一下,像想到什麽似的,把手停在开关上,再一次凝视著镜头:「你总叫我不要叫你Ivy,但我还是一直这麽叫你,知道为什麽吗?因为我担心自己,假如我叫了你戏外的本名,恐怕就再也不能和你保持在舞台上的关系,」
他对著镜头笑了一下。那是习齐看过的,罐子最後的笑容:「其实我是一直想这麽叫的。好好活下去,当一个好演员,我和Knob会永远在舞台下看著你,习齐。」
习齐整个人伏到地上,压抑著满腔的激动。录影带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结束了,萤幕褪回一片漆黑,那个西装男讪笑似地取出录影带,还吹了声口哨:「看来是留给他的小男友的,挺深情的嘛,这个贱货。」习齐还在浑身颤抖,男人下了指令,「既然等不到那贱货,就把他小男友带走吧!这麽深情,不怕他不来嘛!」
习齐听到这话,像是忽然惊醒一样。他用力地翻了一下身躯,压著他的人视线还在录影机上,没料到习齐会忽然发难,竟然让他挣脱了一边臂膀。
习齐更不多话,拾起旁边的道具剪刀,狠狠地往男人脆弱的地方戳了下去。
「妈的,干!」男人发出凄惨的痛叫。习齐趁机跳了起来,一旁有人来拉他的臂膀,但习齐不知哪来的力量,或许是罐子最後的遗言,给了他些许勇气,习齐一个闪身,躲过了男人的扑抱,朝著敞开的大门逃了出去。
有个男人从门侧伸手抓来。习齐就抱起地上的玻璃罐,用力地敲向他的胸膛,玻璃外壳比想像中坚硬,男人闷哼一声,倒向了墙边。习齐就趁机钻出了门缝,他甚至来不及撕去唇上的胶布,走下阶梯时还跌了一下:「可恶,还不快点追!」
他听见身後有人说,他整个眼睛都是馀泪,几乎看不清楚路。他慌张地将他抹去,又顺手撕掉了胶布。
嘴上热辣辣的触感让他再次热泪盈眶,罐子的声音、罐子的形貌,还有录影带的最後,为他一个人展露的笑容,全都鲜明地留在脑海里。他越跑越快,连自己都惊讶自己有这种速度,天边的云彩微露一丝白肚,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天亮了。
习齐不断地跑,朝著学校的反方向,往大海的方向狂奔。他的手里始终抱著那个玻璃罐,直到确定那些男人没有追来,才喘息著在路边招了计程车。
司机问他要去哪里,还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狼狈的样子。习齐一时茫然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现在的心好慌、好乱,和刚才决定自杀的心境,又完全不同。罐子的遗言,搅乱了他心中的一池春水,让他再次迷失了方向。
他要去哪里?去公演的会场,然後想办法说服罐子不要自杀?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也不忍心这样做。
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习齐叫司机载他到市区,到肖桓工作的健身房。如果是前一刻的习齐,是死也不肯让自己靠近那里的,但是他现在,忽然好想看一看那些人,那些和他有著羁绊的人们,即使只是远远看著也好。
车在健身中心门口停了下来,习齐把裤袋里仅剩的财产一古脑全塞给司机,在他有机会数钱阻止他前,逃命似地下了计程车。
他走到了健身房的落地玻璃窗前,现在是清晨六点半,健身房七点才开门。习齐却知道肖桓会早一个小时来开门、清理场地和锻练自己。
果然绕著玻璃走了半圈,他就在受付柜台的地方,看见了肖桓。
一段时日不见,习齐觉得肖桓的背影,竟变得有些陌生了。他的脸侧还贴著绷带,多半是被自己殴伤的地方还没好,习齐把脸贴在不起眼的角落,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移动。
肖桓扫完了场地,一个人坐在靠背椅上,同事走过来和他打了声招呼,还指了一下手表,肖桓就点了点头。习齐发现他的表情很疲倦,甚至有些迷茫。
他支著颐靠在柜台上,习齐看到他左手边放著手机。肖桓把手机拿起来,拿在手心端详了一下,咬了一下牙,又把他放了回去,整个人靠回椅背上,就这样发呆了很久。半晌却又忽然直起了身,抓起手机,按下了一个键。
习齐吃了一惊,肖桓手机的快速播号键只设定了一个人。果然过不了多久,习齐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赶快跑到离健身房较远的对街,远远看著肖桓把手机拿起来,露出不安的表情等待著。习齐把手机拿出来,用手指抚了抚,才下定决心似地按下接通键。
「喂……喂?是小齐吗?是……小齐对吧?我、我是桓哥,你……你先不要挂。」
好像认定习齐会马上挂断似的,肖桓的声音既惊喜又慌张。从落地玻璃里,可以看见他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急切地把手机贴向耳朵:「喂,喂喂,小齐,你还在吗?」
习齐慢慢地张开唇,满是乾涩:「喂,桓哥。」
电话那端忽然静止了一下,习齐看见肖桓挺直了背,站在柜台前。好像在平复情绪似的,深吸了口气:「小齐,能和我说几分钟的话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强迫你或是威胁你什麽……求求你,让我跟你说点话。」他的声音带著哀求。
习齐没有多说,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肖桓的声音显得欣喜起来,又有些胆怯:「小齐……你……过得还好吗?」他先问。习齐吸了一下鼻子:「嗯,很好。」他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你还好吗,桓哥?」
肖桓似乎愣了一下,落地玻璃里,肖桓的眼睛蓦地睁大:「咦……啊,我很好啊,没什麽不好的,我一直都是老样子。啊!如、如果是担心上次那些伤,不要介意,全……全都已经好了,也不太痛。」
不知道为什麽,听见那样拙劣的谎言,习齐竟首次有落泪的冲动。肖桓就是肖桓,自始至终都没变过,他又吸了一下鼻子:「嗯,这样就好。」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但谁也没有挂断电话。习齐看见肖桓又坐回椅子上,弓起了背,好像想说什麽似地,又抿了抿唇:「小、小斋他回学校去了。他说这次春假时会回家,我说到时候再一起过……你、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逼你回家还是什麽,你想怎麽样都可以。我只是想,你或许会担心习斋,所以跟你说一声他的近况,他的复原状况非常好,医生说搞不好靠著拐杖,未来还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移动。」
难得听见欣慰的消息,习齐反而有些心酸。他点了点头:「嗯。」
「还有,瑜他……」
肖桓忽然开口。乍然听见这名字,习齐的胸口顿时冷了一截,被封印的、怎麽也不愿再唤起的记忆,又像浪涛般打进他心底。肖桓似忽误会他的沉默,赶快说:「啊,你可能不想听到关於瑜的事,那我……」
「不……不!」
习齐忙叫住了他,他忍住满腔的澎湃,咬著牙强忍著,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哽咽:「我……要听,请和我说。瑜哥他……瑜哥他怎麽了?」
「也没什麽。瑜说他会离开一阵子,是有一天要出门上班时说的,可能去散散心还是什麽的,也或许跟哪个学员出游了也说不一定。他说叫我暂时别和他连络,他想要离开这个家一阵子,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
肖桓的话像道探照灯,一道道射进习齐的脑子,他忽然呆住了。
「我想著这样也好,大哥他一辈子都在为家努力,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维持著个家的存在。如果他能下定决心、为自己而活,那反而是件好事,说不定人也能变得快乐一点。啊……你一定不喜欢听到这些事吧,对不起。」
肖桓充满歉意地说,习齐忍不住了,无声的泪淌满了脸颊。他的手微微发抖,只能强自镇定,不让肖桓看出他的动摇:「瑜……瑜哥……没有说……要来……找……我吗?」
「找你?没有,你放心,瑜上次看到我被你打成这样,好像也决定要先松手了。」
肖桓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问:
「怎麽了,难道瑜还是跑去找你了?」
习齐握紧了手机,靠在健身房对街的灯柱上,全身不断地抽慉著。罪恶感、厌恶感、内疚、忏悔、痛苦和愤怒,还有对肖瑜的思念包围著他,几乎要将他活生生挤碎。他仰头吸了口气,让自己重新能够呼吸,才再一次开口:「不……没有。什麽都没有……」他竟笑了起来。
「嗯,还好没有。其实我有点担心,瑜他……说要去旅行的那一夜,我偷偷跑到他房间外,竟然看到他拿著一把像是枪的东西,呃,我是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但是他很认真地在操作,他把火药填进去,又试了试扳机,做著类似的准备工作,」
习齐静静地听著,肖瑜拿著枪,在山坡上指著他和罐子的情景,又重新浮上脑海:「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也有猜想他会不会是要自杀。如果瑜这样做的话,我一定会马上冲进去制止他。」肖桓苦笑了一下,「但是瑜把弹匣放进去,等到放满了,又拿著枪发呆了很久,他就这样坐在那里,过没多久,却忽然把子弹全部卸出来,抛散在桌上,然後趴在桌上哭了起来。他就这样不停的哭,我活到这麽大,还没见过大哥这种哭法,他……好像遇上了很难过很难过的事,还把子弹全挥到了地上,又趴回桌上哭了起来。」
习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很不甘心吧,瑜哥,你一定很不甘心。为什麽到了这种时候,对他这种坏孩子,还是狠不下心来处罚,瑜哥,你好傻,真的好傻:「後来瑜一直都没把子弹再装回去,还把他们全收起来丢到抽屉里,我才安心了。就算要自杀,没有子弹的枪应该没办法自杀吧!小齐,怎麽了?我讲这个吓到你了吗?唔,对不起,我真的很没大脑,」
落地窗里的肖桓搔了搔头发,抱歉地说著。
习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连鼻子也堵塞著,眼睛和鼻子都是热的,整个人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离眼前的街景、肖桓的声音,也跟著模糊了:「……总之,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就是了。多加了一点班,倒也还过得去,哈哈,只是没了瑜,我也得每天吃便利商店了,我现在正在想要不要买个食谱之类的,自己学些家常菜呢,毕竟一直靠大哥也不行嘛!」
肖桓说著,感慨地叹了口气,「……这麽一说,我还真是很依赖那个人啊。难怪那个时候你会比较喜欢瑜,要我是你的话,应该也会这麽选择吧!」
他难掩遗憾地说著,随即又圆场似地笑了一下:
「我在说什麽啊,怎麽又跟你提这些事,唉唉。」
习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吐著息。肖桓把下颚支到柜台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麽似的,迟疑了一下,才重新开口:「小齐,你知道吗?三年前……就是瑜试图自焚自杀的那时候,是我跟著他到医院去的,截肢的决定,也是我签署的,」
不可思议地,习齐发觉自己对这个话题,竟不再感到抗拒。只要是肖瑜、只要是和肖瑜有关的声音,他都好想触碰、好想一再地倾听,「可是瑜他,在推入手术房前忽然醒来,看到我在旁边。小齐,你知道瑜说了什麽吗?他竟然求我杀了他。就像这样,抓住我的手臂,抓得紧紧的,像个小婴儿一样看著我,流著眼泪,插著鼻管对我说:桓,我求你,这辈子就求你这麽一次,杀了我,不论用什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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