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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书籍名:《剪刀上的蘑菇》    作者:素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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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已经抛却了一切、觉悟了一切,把自己所有属於人的杂念和徬徨,都升华到了舞台上,接下来的几次彩排,罐子的表现让全剧组都为之著迷。舞蹈也好、台词也好,这个男人在聚光灯下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投注了所有生命般,美丽而动人。
「我爱上他了。」
观众席上的堇看著罐子,忽然感慨地爆出一句话。阿耀立刻大叫:「你说什麽?我不如他吗?」
堇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你是说抽慉的机器人吗?何况你拿什麽资格来问我这句话啊?」
阿耀想也不想就答:「当然有资格,因为我是你的男人!」这话一出,就连堇也愣了一下,半晌才冷漠地转过头:「先把自己练得比按摩棒强再来吧!白痴。」颊却也微不可见的红了。
下了舞台後,罐子也越益沉默,总是窝在大厅的一角看剧本。像尊庄严的塑像般,包括女王在内,谁也不敢任意打扰。只有女王远远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麽,最终还是放弃地坐为导演椅上,指导其他演员去了。
相比於罐子的完美,另一个令剧组惊讶不已的演员,是习齐。
公演前三天,女王再一次带大家到市民会馆,在那里进行完整流程的演练。其中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幕戏,那是全剧的终结,故事的结局,场面相当盛大,包括舞者在内,对Tim和Ivy而言,也是最困难的一场戏。
杀了母猫的Ivy,终於陷入完全的疯狂中。他像Tim一样爱上了杀戮,而且和Tim一样,无法控制地想杀了他的Tim。
就在同时,垃圾场的抗争节节败退,被放逐到垃圾场的人们,终究是敌不过市民诸般严厉的武器,Tim好几次都面临生命危险,他遍体鳞伤、只能做困兽之斗。有一天晚上,Ivy听见他爬到了金属塔的最顶端,对著灯火辉煌的城市怒吼。
他於是落下了眼泪,做了最後的决定。
半疯颠状态的Ivy,想起了过去Tim教过他的,关於火的意义。於是他点了一把火炬,烧光了垃圾场里所有的东西。从他们居住的纸箱、被城市居民不断抛弃的各种垃圾、各种电器,一路烧到了象徵堕落与污秽的金属塔。
整个垃圾场都卷入了这场熊熊大火,大火烧去了尸体、烧去了血腥、烧去了疲倦与绝望的人群,让一切回归於虚无。
整幕戏最惊人的一幕,是Ivy爬到金属塔上,在熊熊烈焰中,拿起了代表上帝的留声机,带著狂放的笑容,将他往地上一掷,从此摔个粉碎。
『我们是应受罚的人,应受罚的人!』
习齐在舞台上放声大笑,叫声响彻了整个表演厅,观众席上的人没有人敢呼吸:『看呀,我亵渎了上帝!我摔烂了他!啊,原来毁坏他是如此容易,仰望他的时候觉得他如此神圣,我还曾向他屈膝。但是大家看!大家看呀!他也不过是一堆脆弱的零件、一个被丢弃的上帝!我们是应受罚的人,应受罚的人!』
习齐跑到被摔坏的留声机前,拿起了散落的零件,像捧花一般地任他在指间流泻,彷佛伤逝春天的诗人,脸上带著哀伤的神情。
但下一秒他又兴奋地大笑起来,他拾起悬在一旁的火炬,从舞台这一头划到另一头,像单纯在游乐园玩耍的孩子,把整间垃圾场付之祝融。他笑著、跳著、焚烧著,在火光与火光间转著圈圈,宛如参加庆典的孩子,拉著母亲东看西看。
『全部……烧起来了!烧起来了哟!像火一样的蘑菇!燃烧的蘑菇!』
最後他在舞台上跪倒下来,兀自闷笑著不停,拿著火炬在周身挥舞著。虽然明知是道具的冷火,使用前也有一再教导演员安全的使用方式,但习齐疯狂的模样让剧组都不由得担心起来,他忽然捧著火炬,在舞台上站直起来。
『啊,Tim,你来了。』
他眼神空洞地扬起唇角,对著空无的一方笑了。整个表演厅都回荡著他空无、安静却又诡异无比的长笑,习齐一手拿著燃烧的火,嘴上哼著歌,像在舞池里舞动的精灵,和无数的火焰一起旋转起来。一边转,一边说著最後的台词:『来吧,把我烧毁吧!Tim,也用你的火烧尽我吧!烧了我,烧了我……』
罐子迟疑地站在阶梯下,不确定要不要上台接戏。接下来是全剧的最後,烧光了垃圾场、砸坏了留声机的Ivy,看见了同样陷入绝望的Tim,他把剪刀藏到身後,要求Tim拥抱他:『抱我,只有今晚,不要问理由。』、『用你的火把我烧尽吧,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我的灰烬,还能被风吹进天国。』正是习齐在大雨中和罐子演过的那幕戏。
在那幕戏里,Tim依言拥抱了Ivy,他们在舞台上最後一次共舞,像垃圾场的遭遇一样,尽情燃烧了最後的生命与狂妄。Tim筋疲力尽地倒在Ivy身下,Ivy俯身凝视著他的双眸,取出了剪刀,对Tim轻声呢喃著:『与你同罪,与你同罚。』
他举起了剪刀,往Tim的眼窝狠狠地刺进,灯光暗下来。故事到此於焉终结。
习齐记得,罐子和女王说过,最初他和Knob一起看见这个结局时,Knob马上大呼抗议:「不行!不行!这样太悲伤了啦,我会哭的!」
罐子在一旁嗤之以鼻:「哪里悲伤了?杀人放火完做爱做到死,要是我爽都爽毙了,这死法很棒你不觉得吗?」Knob瞪了他一眼,说:「我不管,我要改结局。」
罐子问他:「为什麽?」Knob就跳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凝视著他的情人说:「你看不出来吗?Ivy一直到最後,都是深深爱著Tim的!」
「那又怎样?最後他还是干掉Tim了啊?」罐子没好气地问。
但是Knob摇了摇头,「不,不,他是救赎了Tim,也救赎了他自己。」
那时Knob的声音,在罐子的记忆里,就像真正的天使般平静、温柔:「因为他知道,他明白Tim的心意。活在这世上太苦了,Tim和Ivy都是,但是Tim很傻,他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在别人身上,却始终找不到出口,而Ivy把痛苦反射回自己身上,也找不到出口。最後的结局,Ivy学会了释放,替Tim找到了出路,所以他们两个都得到了救赎,这是最完美的结局。」
「既然是最完美的结局,为什麽你还要改?」
罐子拧了拧他的鼻子。Knob躺在罐子的臂弯里,扯起了一丝寂寞的笑:「虽然完美,但是很悲伤啊。」他说。
女王在罐子上台接戏前就叫了停。但是习齐似乎没有听见似的,也或许舞台下的声音,对他而言已再不具什麽意义。习齐仍旧在舞台上转著、笑著,笑到声音微哑,兀自没有停止,他还赤裸著上身,被留声机的残骸绊了一下,就在舞台上跪倒下来,挥著危险的火炬,对著看不见的观众席叫著:『蘑菇!好多蘑菇!好多燃烧的蘑菇!嘻嘻,嘿嘿!全部烧毁吧!烧毁吧!』
他拖著脚又旋转、跳跃起来。剧组的人一片静寂,并不是不想叫住他,而是习齐疯狂的模样,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神圣肃穆,那是一个演员,为了他的舞台、他的戏剧,连他的灵魂也甘愿一并烧尽的奉献,足以令观者为之憾动。
最後是纪宜看不过去,他擦过罐子冲上了舞台,抱住了还在旋转、大笑的习齐,夺下他的火炬,用毯子覆盖住他赤裸的上身,「不要演了,习齐,不要演了,不要演了,求你不要演了……」
他的眼眶涨得通红,往观众席下一看,女王也是一样,两眼布满血丝。纪宜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不要演了,不要再演下去了,习齐,再演下去的话,你会……」
但是女王始终没有说话,剧组的人也都没有。罐子在舞台下脱去了上衣,围上了戏服,看著被纪宜带下去休息,还不住轻笑著的习齐,一句话也没说地爬上了舞台。
习齐和罐子一样,舞台以外的时间,也几乎都不说话、不和任何人交谈。直到彩排时间结束,习齐仍然坐在位置上,如同被观戏的主人忘掉的娃娃,一动也不动地呆坐在位置上。直到罐子去摇他,把他带上机车,习齐才稍微恢复成人的样子。
公演前夕,罐子仍然照常去打工。他越来越晚归,时间几乎都耗在工作上。
习齐已经无心再探究他做什麽工作,但是他看得出来,随著公演时间越近,罐子就越著急,虽然不至於借酒浇愁,因为他想保持最佳状态站上舞台。但是Boss香菸的气味,这几天以来充斥著整幢公寓,即使在睡梦中也挥之不去。
肖桓和习斋都没有人来电话,习齐对他们则是连想,都不太敢去想。一想他就发抖,一想,他就几乎要发疯。
埋藏在冰冷土地里的肖瑜,一定也钻入了习斋和肖桓的梦里。
他会怎麽和习斋说呢?会说自己好冷、好痛、好难过吗?习齐有好几次好几次,都好想跑回那个地方,那个埋藏著肖瑜和秘密的洞里,用十指把泥土掘开、掘深,然後钻到里头,紧紧抱住他的瑜哥,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的身体,从此和他一起永远待在那里。
习齐觉得很讽刺,最终把他逼疯的,竟不是对杀人的内疚,而是对肖瑜这个男人无尽的思念。
如果到什麽地方就能听见肖瑜的声音、看见肖瑜的面容,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追去。
他好想他、好想他,想到心都碎了,脑子也累了。
他已经累了。
学校开学了,艺大又恢复了以往的繁华与热闹。习齐在活动中心的转角,看到了介希乐团公演的宣传,很阳春的黑色传单,像是充满活力的新春小草一般,悄悄长满了学校的各个角落。对比已经被人撤掉、贴出道歉启示的介兰公演,感觉更为强烈。
母猫说:然而她们之中良善的,都已自己结束了性命,罪无可逭的,全都上了绞刑架。请看看我!看看她们!
两天前的彩排,罐子也是像之前一样,一结束就背上背袋,呼唤习齐,一副准备去打工的样子,习齐听见旁边的纪宜说了:「他还是坚持要还那笔钱吗?」
习齐从肖瑜的幻影中抬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就连纪宜的脸,看起来也好陌生,「那天……就是第一次去会馆排练前,我和罐子聊了一阵子。」
纪宜坐在他身边,彷佛特意要吸回他对於人世的注意力,用温和的嗓音说著。习齐仍旧毫无焦距地望著他,纪宜就俯下身来,握住了他放在椅把上的手,「本来……是要跟他谈你的事,因为你们好像现在住在一起,我想他大概是唯一能救你的人了。不过,也因此谈了很多他的事情,包括关於他执意要还钱的事。」
习齐稍稍有了一些反应,被纪宜紧握著手,冰冷的体温也不顾他意愿地回暖。习齐恍然地启唇:「为什……麽?」
他的声音乾哑,句子也不成语意。但纪宜彷佛知道他心意,对著他微微一笑,「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罐子很少谈自己的事,特别是以前的事,只有女王多少知道一些。罐子这男人……从十二岁开始,就一个人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家过,他流浪过很多地方,也做过很多不同职业的样子,其中也包括一些非法的,」
纪宜似乎笑了一下,又补充道:「就像Tim一样。」
习齐惶然地望著纪宜,想起罐子听见他离开家时,并没有什麽特别惊讶的表示。对罐子而言,家这种东西,恐怕是比习齐更为模糊的概念,「虽然不是很知道详情,不过罐子的父母,似乎都不是什麽太尽职的人。他的爸爸好像是在美国做生意的华侨,跟人借了不少钱,开了一家公司,後来倒了,债主全找上门来。他母亲好像喜欢赌,到处去和人家签赌、摸牌桌,结果欠下了一屁股债。」
纪宜眯著眼睛,靠回观众席的椅背上,
「後来他父亲好像就因为这样,被地下钱庄的人活活逼死了,母亲则每天借酒浇愁,罐子年纪轻轻就逃家了。对他来讲,把他父母逼上绝路的,就是借钱,他一定是看尽了欠债的恐怖之处,所以才会对借钱这件事这麽反感。」
习齐看著纪宜的苦笑,他想起罐子说过,『借钱是另一回事,我不想让Knob在人生的最後还留下污点。』纪宜看著他稍微回神的表情,又继续说:「据说罐子知道Knob竟然去借高利贷的时候……气得不得了,两人还吵了一架。罐子甚至和Knob提分手,罐子曾应很後悔的和女王说过,他认为那说不定是让Knob走上绝路的原因之一。但是他那时候真的是气疯了,两人还因此打了一架,」
纪宜回头看了一眼罐子,他正在和女王谈公演的事情。习齐看见他又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就是这样人。对他来讲,欠钱不还的罪恶,可能还远超过杀人、放火甚至强奸之类的罪行。应该说,对他而言,世界上没有什麽规则存在,法律也好、交通规则也好,通通和他没有关系。唯一一条就是欠了钱一定要还清,」他摊了一下手,「就像那出戏里说的一样,他是活在上帝律法之外的男人。」
纪宜又长长叹了口气,握住习齐冰冷的手心。习齐看著他,把视线缓缓地移向罐子,连日疲累的脸上,多了明显的黑眼圈。
虽然几乎对外界失去注意力,习齐还是知道,越接近公演,罐子还钱就还得越勤,好像急著在公演前,把这笔帐、这个罪恶给赎清似的。
他记得在戏里,母猫曾经拿著铜板,得意地和Tim炫耀过:看看我手上的小东西,靠近一点看看!别看他小小的不起眼,雕刻不美又散发著臭味,你的生命、你的灵魂,还有世人的道德、良知、自尊、信仰、羞耻和正义,全得看这小东西的脸色!
「Ivy,该走了!」
罐子在阶梯上大声唤他,朝这里看了一眼。
习齐不得不从位置上起身时,纪宜拉住了他:「有什麽问题的话,记得来找我,知道吗?记得我给你的电话吧?」他看著他说。
习齐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朝罐子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走进他的怀抱里。纪宜又叫住了他,「习齐。」
他看著习齐微微发颤的肩头。担忧的模样,让习齐想起了那天的肖桓:「你……凡事要看开一点,知道吗?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麽,你也不肯让我知道,但是……凡事都会有转机的,不要放弃希望。」
习齐什麽话也没有说,只是尾随著罐子,静静走出了表演厅。
那天晚上,罐子和习齐都没有睡,习齐惊醒的时候,发觉罐子不在身边。
他惊慌地跑出了房间,却发现罐子人在门口,正在穿防风外套。
「睡不著吗?」
他对著茫然的他一笑,对他伸出了手,「那就来吧,一起走。」
习齐没有问他「去哪里」,对现在的他而言,是在这里也好、那里也好,甚至不在这世上也好,都已没有差别了。
他任由罐子拉著,上了那台重型机车,沿路飙车出了市区,街上的路灯像流星般,在习齐的身後流逝,宛如城市里逝去的、无数灿烂的灵魂。
习齐慢慢认出这条路。那是他排演失意的那一天,罐子带他去Tin&Bitch的那条路,出了市区,就是绵长的海岸线。深夜的大海,看起来和白昼大不不同,那麽悠远、宁静,黑漆漆的没有尽头,吸引著人投向他的怀抱。
罐子在一处海岸线上停了下来,习齐顺著他的视线看去,看见的却是一片像残垣般的事物,好像被大火烧过,满地的焦黑。罐子感慨地插著腰,「罐子和婊子,现在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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