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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剪刀上的蘑菇》    作者:素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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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目光里已是另一种风景:
『……即使垃圾场之外,是多麽危险的世界,即使这一步踏出去,我们都将万劫不复,但我听见垃圾场里的蘑菇在怒吼、在狂呼,我的心无法装作听不见这些声音。Tim,我们一起逃吧!拚命地逃吧!如果我回头往什麽地方看,请一刀刺在我的眼睛上。』
罐子深邃的双眼望著他,半晌,唇角慢慢地扯出笑容。残忍、血腥,一如舞台上的Tim,却又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喜悦。
他忽然跳上了车床吧台,吧台上的酒瓶被他的体重震得颤了一下。他挥舞著手中的酒,大声地叫了起来:「喂,我们在这里!」
习齐站了起来,他从未听过罐子用这样失控、狂放的声音在舞台下喊叫。或许他已经在不自觉间站上了舞台,又或许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座舞台:「我们在这里!在这里!」他又叫了两声。所有人都回过头来,半晌那个刺青师跟著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跟著狂吼、跟著喊叫起来:「我们在这里!」
「我们一直都存在!我们全在这里!」
罐子跳下舞池,把酒杯扔在地上砸个粉碎,举高双手叫著。整个酒吧像是要被掀翻掉一样,习齐激动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杯学罐子一样掷在地上。
他看见婊子的眼睛里闪动著泪光,把他的眼影都冲散了。他也跟著习齐、跟著罐子一起朝天大叫,向世界宣告:「我们在这里!」
『We—Are—Here!』
人群的喧闹,一直入夜才逐渐消散。
习齐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他们不知道喊了多少次那句台词,习齐也跟著嘶吼到最後。他兴奋得全身颤抖,跟著罐子灌了好几杯酒,又抽尽了一包菸,就连婊子递给他不知道什麽药,他也配著酒吃了。
最後舞池那里放起了和缓的爵士乐,许多男人贴在一起,赤裸的胸膛彼此撞击著,跳著暧昧的舞蹈,有几对已经悄悄搭车离开了。
罐子好像也喝得有些微薰,抓著习齐走到舞台旁边,和他跳起了贴身舞,习齐的脑子也有点晕晕的,只觉得罐子的气息离他好近好近,罐子的体温,渐渐地遁入他的体内,麻痹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的世界顿时只剩下罐子,也只需要罐子。
罐子把他载回机车上时,婊子一路送出酒吧,披上厚重的毛皮外套对他笑著:「再会了,小伙子。希望我们都能活到下次见面的时候!」
罐子又冲过去对他挥了一拳,两人的拳头碰了一碰,在空气中发出闷响,罐子才带著习齐发动了车,朝海滨的另一头扬长而去。
习齐始终紧抱著罐子的腰,机车驶过一大片海滩的时候,罐子忽然开口:「婊子染上了H,已经发作过好几次,最近几年几乎都在收容之家和医院间往返。」习齐吓了一跳,想了一下才知道H指得是HIV,不禁心跳加速,「是在美国染上的,他是真正的有钱人家少爷,可是染病以後,连家人都尽量避开他,只有他妈还会每个月寄些钱给他。他就把那些钱全拿去供应酒吧,让那些家伙有个可以狂欢的地方,」罐子沉稳地驾著机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他本来和我是同学,是个很优秀的演员。知道自己被感染之後,就休学回国来,从此再也没有踏上舞台过。」
习齐不知道该说什麽,他看著罐子紧抿著唇的侧脸,想起他在酒吧里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声彷佛自灵魂最深处呼喊的「我们在这里」,忽然明白罐子背负的东西,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多、还要深。
这或许也是罐子能够在舞台上如此冷静、能够演出那样震憾人心的戏的原因,习齐把一切都带上了舞台,而罐子却是抛弃了一切,才站到舞台上来的。
罐子把他载到西面的海滩上,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地平线那端还闪烁著一抹微光,最终挣扎著漫灭到大海中。罐子和他似乎都还不想回去,就把机车停在沙滩上,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子大海。
天色渐暗,公路上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照著罐子孤傲的背。
罐子忽然大步往海潮走去,习齐看他又开始脱衣服,这个男人,好像天生就不想受任何东西束缚,包括衣服在内。他脱掉上衣、解掉皮带,又脱掉了长裤,把长靴甩在海滩上,这次习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著。
最後他把最後一点遮蔽也脱掉,光著身子躺进了冰凉的海潮中。
习齐一直在身後看著他,海风呼啸地吹著他手臂上的伤口,但或许是酒精、又或许是药物的缘故,习齐一点也不觉得痛,反而有种虚幻不实的陶醉感,彷佛眼前的罐子,还有他自己,都已不在那个苦难的现世。
沙滩上散落著罐子脱掉的衣服。罐子臀部贴著海水,海水打湿了罐子曲线均衡的肉体,绽著迷人的色泽。
他忽然朝天狂叫了两声,习齐意外地看著他,他佣懒地笑了起来:「啊,好爽!」罐子叹息似地叫了一声,用双手拍著海水,激起漫天水花:「好像被大海强奸一样,啊!喔!干死我吧,哟呼!」他张开了四肢。
过了许久,罐子抚了一下湿透了的额发,忽然悠悠地说:「上帝一定一天到晚裸奔。」
「咦?」对於罐子突如其来的发言,习齐只有错愕。
「你不觉得吗?我们离太阳这麽远,都觉得闷、觉得热到受不了了,上帝住在这麽高的地方,离太阳更近,天堂八成也没冷气,所以铁定更热,我以前去义大利旅行过一次,教堂壁画里的神,全都是脱光光的,这就是证据。」
罐子说著,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又啪地一声躺回海水里。习齐静静地看著他的笑容、他的身体,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爬遍他的全身。
他忽然一语不发地向前走去。他也脱下了运动鞋,把它放在沙滩上,一步步往海浪的方向走,走过海潮里的罐子,往大海的方向漫步。
罐子侧起身子,习齐一直走到水深及膝,才在冰冷的海水中停了下来。他的裤管全湿了,头发也被打上的浪花拍湿,习齐就这样静静地站著、看著:『我……在他身上,看见了红色的蘑菇。』
习齐忽然对著大海脱口,他用手握住了胸口,回头看了一眼海潮里的罐子,发现罐子也正望著他,对他露出鼓励的微笑。习齐转回了头,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从未见过这种色彩的蘑菇,红色的、豔红色的,好像我的心脏一样,在夜色里剧烈地跳动著,光是凝视著它,我的心跳……就不像我自己的……』
习齐蓦地睁开了眼,他在海水中微蹲了下来: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被人们丢弃、被世界放逐,连妈妈也不要我的人,有什麽资格待在他的身边?我和他不一样,我是被他们丢掉不要的、被他们所鄙弃的,我和城市里的人都不同,我隐藏著自己的懦弱,在那些野兽身边,苟颜残喘地存活著。我坐视著他们伤害人、坐视著他们伤害我。我深陷在白色的壳里,无助地拍打著……』
『……我以前总不明白,为什麽人可以如此轻易地拿起剪刀,为什麽在挥动剪刀时,那双血肉之躯不会颤抖。但我现在知道了,剪刀是如此迷人,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拿著剪刀,剪坏任何东西,』
『上帝啊,请你饶恕我,从前我的世界里只有蘑菇,城市是著长满蘑菇的地方,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但如今我却看见了兽,兽、兽、兽,满坑满谷的兽,他们在垃圾场外徘徊、在城市里乱窜,他们到处吞食著蘑菇,把蘑菇当作食粮,在月色下茁壮。』
『……他们扑向我、扑向我所爱的人,吃掉我的蘑菇,化身成另一只兽。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假如我开始复仇、开始向城市呐喊、开始拿起剪刀、成长茁壮,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麽样,会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我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习齐开始徘徊、乱舞,像失了根的旅人,又像飘摇不定的鬼魂,他从海滩的这一头,狂奔著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恍惚地晃回来,『……我是谁?我是什麽人?啊,又一朵不记得名字的蘑菇,哈罗,你是Ivy吧,初次见面,你好吗?咦?我才是Ivy?Ivy是谁?是那个躺在地上的机器人?还是垃圾堆上的披萨盘?我是谁?你又是谁?啊……蘑菇……到处都是蘑菇,好多蘑菇……』
习齐忽然放浪地大笑起来,他在海水里旋转、再旋转,在罐子凝视的目光叫著跳著,好像眼前当真是一片长满蘑菇的花园。而Ivy就置身其中,挂著虚幻的笑容看著这一切。
『可是……我……忘不了……』
习齐在海水中蹲下来,海水淹过他伤痕累累的臂,淹进他的发梢。他紧抱著膝盖,彷佛饱受催残的小猫,在自我的夹缝间颤抖。
他感受得到罐子炽热的视线,罐子正在看著他,Tim正在看著他:『我忘不了他,无论如何忘不了。即使我连自己都忘了,即使我遗忘了整个世界,我还是忘不了他,醒著也好睡著也好,我都忘不了Tim。上帝啊,我骗了你,Tim在我眼中已不再是蘑菇,我忘不了他的笑容、他的吼叫、他的愤怒、他温柔靠著我的温度、他抚摸我时的触感,他凑近我说话时的气味,我全都忘不了……』
习齐在海水中跪倒,慢慢地、极微弱地开始啜泣,带著微弱的呜咽:『我……喜欢Tim,我爱上了他。我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使他的目光,总在城市之外更远的地方,我还是好喜欢他,想永远待在他身边……』
『Tim,我们一起逃吧!一起拚命地……』
习齐的声音截然而止,原因是罐子忽然从背後拥住了他,力道大的几乎把他扑倒在海水里。就像在舞台上一样,他从背後抱著他、搂著他、触碰著他,甚至轻吻著他湿润的脸颊,习齐的脑子一下子全空白了。他无法呼吸,有罐子给他的氧气便足够了,「Bravo。」
罐子一边吻著他的颈子,一边忍不住笑了一声。习齐看他眼眶微红,指尖不知是冷还是什麽,微微颤抖著,「Bravo,Ivy,太棒了。」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感动的啊。习齐恍惚地想著,舞台上也好、舞台下也好,他并非无动於衷,习齐看著罐子眼眶里蓄积的泪水,满怀感触地微笑了。
海滩上传来机械的弱鸣,好像什麽在震动的样子。
罐子首先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海滩上散落的衣物。那是手机的震动声,接著是习齐手机的音乐,习齐这才想起来,罐子把他的手机抢走,放在牛仔裤里。
他从海水中跳了起来,罐子也跟著他站起来。习齐的心脏跳得好快,他三两步卷起裤管,冲到沙滩上去,果然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他把手机从罐子裤袋中拿出来,打开来一看,来电的是肖桓。他一看时间显示,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习齐想起刚才离开停车场的一幕,浑身血液好像全流回脑袋来,人也跟著回到现实世界。他不安地按下了接通键,「喂……喂?」他迟疑地开口。
罐子走到他身後,习齐觉得心里有某种不详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是什麽。手机那端传来嘈杂声,然後才是肖桓的声音:「小齐?」
「嗯,是,是我!」
「你在哪里?」
「咦?我吗?喔,我和同学在海边玩,对不起同学擅自抢走了我的手机,我现在很好,准备和他们一起回家……」
「海边?哪里的海边?」
但肖桓没有如习齐所想的,马上破口大骂,他声音冷静。习齐的心中越发不安,他觉得肖桓在故作镇静:「呃……哪里的海边……?」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罐子。罐子就说:「市郊的西海岸,从这里进市区大概四十分钟,开车的话更快。」习齐就照实说了,肖桓沉默了一下,然後说:「你就待在那,我马上开车去接你。」说著就像要挂断电话。习齐忍不住叫住他:「等一下!桓哥,发生……什麽事情了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等我过去。」
肖桓的声音异常僵硬,很快就挂断了电话。习齐的心几乎要跳到喉咙里来,他隐隐猜到几种可能,但心里又不愿去确认。
罐子一直在身後看著他,大概看到他徬徨无助的表情,他把散落一地的衣服捡起来套上,走过去发动了机车,「上来吧,从市区出来到这里只有一条路,我反向载你回去,一定会在路上遇到,这样快一点,是家里有事?」习齐发觉自己手脚冰冷,只能僵直著点头。
两人一路沉默,罐子用难以形容的疾速往市区狂飙。果然过不了多久,海岸公路的另一端就出现一辆跑车,正是肖桓那台红色跑车。
「停、停车!」
习齐连忙叫著,罐子就把机车紧急煞停,在公路上划了道长长的煞车痕。习齐放开罐子的腰,从重型机车上跳下来。肖桓好像也发现他了,把开过头的车倒了回来,停在机车前面摇下了车窗,「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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