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时心软，动了恻隐之心，更热血地相信自己会将整个计划完美上演。但当殷梨亭穿着据说是最近最流行的广袖流仙裙，绾着流苏髻，对着铜镜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蹙眉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接下的是一个怎样艰巨的任务。
“杨左使，我觉得……”
“六侠可是想反悔？”正坐在半仙桌边，吃着葡萄喝着凉茶看着殷梨亭此时别具特色装束的杨逍抬眼望着那个纠结万分的人，话语中带上一点笑意。
“不是我想反悔。”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头，“就算喉结可以用衣服掩住，但声音总是不能改变的吧？”
杨逍失笑：“早在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便做好所有的准备。”一个小巧的盒子立刻放在桌子上，“江湖精通易容术的人一般都擅长改变自己的声音，但总有一些人无法做到那般完美，便有了用药物改变声音的方法。你将这个盒中的小石头压在舌下，说话的声音便能肖似女子，寻常人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
殷梨亭闻言，好奇地走到桌边，拿起盒子打量好一阵子才缓缓掀开盖子，并望着其中那颗小巧精致的白色石头，“江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物？”
“江湖上不为人知的东西又何止八音石这一件。”
“八音石？”
“不同花纹的石头可以模仿各种不同的声音，故名八音。”
殷梨亭食指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石头，目光中却仍有一丝犹疑。
“应允了的事，你却仍在迟疑啊。”杨逍唇角的笑意染上几分嘲讽，“原来武当派的弟子喜欢当缩头乌龟？”
殷梨亭怒而回头，“你言语中虽颇多戏弄，但我知你并无恶意，自然可以多番忍让。可是，一旦你言语中辱及我师门，便是绝不可原谅之事！”
“许久不见，你的性情还是一般无二。”杨逍方吐出这句话，就见殷梨亭眸中闪烁着不解的光芒，但他却无心解释，反倒说道，“方才之事是我鲁莽了，我道歉。”
“咦。”殷梨亭错愕地扬眉，“你竟也会如此干净利落地道歉，以你的性情，不该是死不认账吗？”
“我可不像有些人，做出了某些事情却会在事后推托得一干二净。”杨逍看着殷梨亭，神色间突然有些恍惚。他蓦然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一团火焰的紫色锦囊，“这个香囊里面混装着人类嗅不出味道的月见草，你将它带在身上，若到时候守株待兔的计划不曾顺利执行，而你不幸变成猎物的猎物，我便能通过这个草寻到你的所在。”
殷梨亭伸出食指勾着那个绣工精致的锦囊，凑到鼻端嗅了两下，却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嘲笑着眼前的人，“你不是说它没有味道吗？”
杨逍右手飞速探出，握住殷梨亭勾着锦囊的手，将锦囊用力扣进他掌中，“小六，你可以再笨一点吗？若你带一个没有任何味道的‘香囊’在身上，任何人都会察觉其中有点问题吧。”
看着杨逍那望不清深浅的眼，殷梨亭对他方才那句话竟不似平日里那般恼怒。只是……为什么杨逍的语气态度竟带给自己越来越浓的熟悉感？
发现殷梨亭目光中的探寻，杨逍飞速收回自己的手，微微侧转身子，“不过也许是我多虑了，虽然你偶尔笨了点，但以武当六侠的名声和实力，不至于连这样的小问题都应付不了的。”
收起心中那一闪而过的怀疑，殷梨亭将香囊收进怀中，拱手谢道：“在下先谢过左使的好意了。”
杨逍哼了一声，转首望向窗外，只是那目光中的淡淡叹息，却是他身后的殷梨亭所无法望见的。
待一切收拾妥当，天已昏黄。暑气渐散，街上的行人也比白日里多了几分，而花街更是渐渐有行人车辆涌入，纸醉金迷的夜曲再度拉开它的序幕。
天香楼的香荷馆内，杨逍眼角眉梢皆挂着浓浓的笑意，偏嘴里淡淡说着：“你现在的模样真的不奇怪。”
“若不奇怪你怎会笑成那样？”殷梨亭瞪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只觉得对方脸上的笑意是那般刺眼。
“我有笑吗？”杨逍摩挲着自己的唇角，厚颜说道，“我明明是很严肃地说话！”
“若你现在的样子叫做严肃，那我平日里的表情就是死人脸了？”
“哎，难得小六你还知道平日里你的表情总是呆板得让人不敢恭维啊。”
“杨逍！”
看着微染怒气却令姿容多了几分艳丽的殷梨亭，杨逍走近他，低声道：“你现在的样子真的一点都不奇怪，信我。”
殷梨亭看着这样的杨逍，原本拒绝的话语到最后变成一声轻轻的“嗯”。当他再次回神时，已被对方扣住腕拉到一侧，并干净利落地拉开一直被他挡住的门。
且不说当殷梨亭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杨逍拽出房门时，外面窃窃私语等着看热闹的众多女子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光是清楚知晓殷梨亭身份并亲手为他易容化妆的纪晓芙便呆怔了半晌，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艳妆“女子”。
殷梨亭面无表情地接收着众人的目光，继续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只是紧紧握住宝剑的左手背上那冒起的青筋能凸显几分他此刻的心情。
原本尚在一边看戏的纪晓芙见到殷梨亭状似无意扫过的目光时，急忙上前用周围人恰巧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小姐，如今既然恰巧来到苏州城，可要去表少爷家拜访一番？若过门而不入，只怕回去会被老爷责罚的。”
“你要去华府？”殷梨亭尚未来得及答话，一边的杨逍已经脸色微变。
“哎呀，原来两位跟华府有关系？”一边的老鸨急忙跳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华府可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大户，华府的公子也是我楼内的常客……”
“我们方才并没有提到华府，是您听错了。”殷梨亭黑着脸，冷冷开口。这一开口，身边的纪晓芙又是一愣，脸上透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来，在殷梨亭饱含深意的怒视下，她勉强收起那种奇怪的神情，微垂着头摆出丫鬟的模样，但心中早已是笑翻了天。
杨逍仍是隔着长长的水袖扣住他的腕，双眸中星光流转，“你幼年曾与你表兄订婚，虽然后来解除了婚约，但你此时前往……府中，岂不是有意刁难我？”
殷梨亭听得此言，虽明知此时的一切都是在伪装，但心中却忍不住微微一动。见过杨逍谦谦君子的样子，也见过他噙着恶劣的笑戏弄自己的样子，但像此时这种傻乎乎地身陷情网的痴情样子，却让人觉得新奇……以及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于是，他侧首望着那人，四目相对间，似有不解的情绪在悄然蔓延。那份凝视，更在无形间敲开那扇从来都是紧锁的心门，掀开了一个从不曾涉足的新领域。
也许是两人之间的沉默对峙太过奇怪了点，纪晓芙轻咳两声，轻唤道：“小姐？”
殷梨亭从飘忽的思绪中惊醒，收回注视的目光，依然冷声道：“去不去是我的自由，跟不跟也是你的自由，你若不放心，便随我一道去表兄府中又有何妨？”说完也不理会杨逍的回答，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杨逍眼中透出几分笑意，虽是身处青楼，但仍是优雅地告辞，才向殷梨亭两人离去的方向追去，但这份悠闲姿态只维持了两步，便变成极快的步伐，口中不忘喊着：“小六，你先莫恼，且听我解释~。”换来的却是殷梨亭不予理会的冰冷目光与几声高傲的冷哼。
在他们身后，注视着他们的姑娘们先是嬉笑一番，但想到自身处境，目光中难免带上几分艳羡。若自己的生命中亦能有那女子此时幸福的模样，该有多好。
人类总是有八卦天性的。
当殷梨亭三人坐着早已安排好的马车入到华府，并刚刚在客居安顿下来的时候，杨逍接到手下的线报，得知被人命名为“女子为情闯天香，怒擎宝剑砸夫郎”的故事以天香楼为起点，已经传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
殷梨亭十分无语地顶着此时的妆容看着杨逍唇角的笑容，再听着他复述众人臆想并流传的故事后，嘴角忍不住不断抽搐着。
纪晓芙在一边不断笑着，笑声清脆如银铃悦耳。殷梨亭看着她此时笑得十分开心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纪师妹，若不是你不幸出了点小意外，此时坐在此地被嘲笑的人就是你了。”
纪晓芙笑吟吟地答道：“殷师兄此言差矣，就算易地而处，我也不能如你这般引人瞩目。”她单手支颐，忽然望着殷梨亭若有所思。
殷梨亭看着她的目光，忍不住狐疑道：“你不会又在思考什么鬼点子吧。”经此一事，他心中早已将纪晓芙的危险性提升了数级。
“不啊。”纪晓芙的话语莫名带上几分叹息，“我只是在想，以你这番容貌，你以后的妻子一定会自叹弗如自惭形秽。”
“这是易容，易容！”殷梨亭用力强调着，换来的却是另两人充耳不闻的表情。他挫败地抚额重新落座，换来杨逍两声轻笑。
“小六，你的姿容越盛，为夫我越是开心。女为悦己者容，你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啊。”杨逍走到殷梨亭身边，伸手就要去搭他的肩，却被殷梨亭身手敏捷地躲开。
“其实我在想一个问题。”就在殷梨亭正要怒斥杨逍的时候，一边的纪晓芙突然开口，“殷师兄大闹天香楼的事情已经众所皆知，一旦采花贼畏惧你的身手而不愿轻易动手，我们岂非要空等许久？”
“嗯？”殷梨亭蹙眉，一想到自己要维持此刻的伪装长达数日之久，下意识地寻找更佳的答案，“若让那采花贼放松警惕，也许他会迅速出现？也许……我可以假装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虚弱在床？”
“这倒是个好主意。”纪晓芙含笑点头，“只不过要委屈殷师兄喝点药以求逼真了。”
“可以啊。”不过就是一点苦药，殷梨亭毫不犹豫地应允。
倒是一侧的杨逍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目光扫过巧笑倩兮的纪晓芙时，眸中已带了几分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