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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伤

书籍名:《民国旧事》    作者: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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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了。邹慕槐站在雪地里,戏子沈瑞茗穿着件黑色老棉袄从他面前走过。
“改天我要听你唱戏。”他笑着对他说。戏子沈瑞茗瞪了他一眼,走了。
邹慕槐醒过来,没有关紧的窗户透进一丝风,绞着窗帘轻轻的飞舞着,凉飕飕的。他坐起身呆呆的看着窗外。树影映在窗帘上,阴森森的怪异。伸手到枕头低下摸出涓生走时留下的那只怀表,捧在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表盖上突起的花纹,心情淡定了许多。
天气越来越冷,从医院出来,邹慕槐将冰冷的手插进口袋里。一个报童走到邹慕槐跟前:“先生买份报纸吧。”
邹慕槐看了一眼是《东亚日报》,蹙起眉尖:“不要了。”
“先生,拿份报纸吧。一个铜板两份。”那报童执着的纠缠着他。
邹慕槐吐了口气,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拿出一块钱给他:“不要找了。”
“谢谢先生。”报童欢喜的抓了一把报纸塞到他手上,飞似的跑了。
邹慕槐卷起报纸,准备随手扔掉,才发现报纸里头夹了个稍硬的东西。拆开看,是张“曼丽”咖啡厅的名片。
好好的咖啡厅将名片夹在报纸里,难道是在打广告?这种方式倒是奇特。邹慕槐翻看着那张名片,背面印刷着同行漂亮的四行楷体字:“小轩窗外,伫立良久,浓郁咖啡香气,还等什么?”
邹慕槐愣了愣,又将那四行字看了一遍,如果把每一行的第二个字合起来,立轩郁等。郁立轩?难道是巧合?他回头四下看了看,空荡荡的大街,没有人走动。时间还早,不如去曼丽咖啡厅看看究竟。
天还没有黑,复兴路的霓虹灯已经开始闪烁起来。邹慕槐在复兴路的一爿店铺的中间找到曼丽咖啡厅。推门进去,门前的风铃被扯响。咖啡店老板直起来身体笑脸迎人:“先生几位?”
“一位。”邹慕槐将巴掌大的地方仔细看了一遍。非常时期,咖啡厅里的生意清淡的很,只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吃着一盘炒饭,手边摆着一杯咖啡。没错就是他,郁立轩。脸颊都瘪下去了,样子比几个月前瘦了很多。邹慕槐眉心一拧,转身准备离开。咖啡厅的老板堵在门口,领他走到郁立轩隔壁的一张桌前坐下:“你要什么咖啡?”
“拿铁。”邹慕槐一边说一边看郁立轩。老板应了一声回到曲尺台后开始磨咖啡豆。郁立轩吞下嘴里的饭,淡淡的笑道:“想不到你真的穿着日本人的军装。”
邹慕槐充耳不闻。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不问政治的。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郁立轩抿了口咖啡。
“你找我有事情吗?”邹慕槐心浮气躁的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
“我在S城里只认得你。老同学了,叙叙旧嘛。”郁立轩吃完饭将盘子推开。
“这种方式把我约来,还真是奇特。我不禁怀疑你的目的是否真是叙旧这么简单。”
“你果然还是很敏锐。”郁立轩笑了笑:“我现在在圣保罗教堂那边帮陆医生的忙。听说,那边是你张罗起来的。”
邹慕槐紧蹙了眉头,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巨石,叫人轻松不得,又放不下来。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不过我仍然想知道,你骨子里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郁立轩端着咖啡杯斜睨着他。
“这些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邹慕槐幽然叹息。
“当然有关系,我关系到我还能不能跟你做朋友。”郁立轩嘴唇微弯,揣度邹慕槐现在的表情。
“你我早就不是朋友。”邹慕槐冷笑一声。
“你不当我是朋友,我却还当你是朋友。”郁立轩放下杯子歪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救过我一命的朋友。”
邹慕槐苦笑着微微出神。
“你离开学校之后,我去了延安,后来在日占区参加过抗日游击队。亲眼目睹到了战争,跟我们所想像的完全不一样。”郁立轩平静的叙述:“以前在学校所想到的屠杀、牺牲,当你亲眼看到之后才发现,原来要残酷百倍千倍。第一次见到死亡,是去一个刚刚被日本人扫荡过的村子。那里尸横遍野。树上挂着被日本人刺刀刺死的老乡,肠子流了一地。还有一个孕妇,肚子里的孩子都被剖了出来,架在火上烤食……”
邹慕槐轻轻的颤栗着,垂下头低声:“你不要再说了。”
“不知道这样的血统,你是否还以他为荣……”
“我从来都不以此为荣。”邹慕槐怒视郁立轩。
咖啡厅的老板端着刚煮好的拿铁咖啡放到邹慕槐面前:“您的咖啡。”
邹慕槐从钱夹拿出钱放在桌上准备离开,郁立轩拉住他。
“还有何吩咐?”他没好声气。
“我经常在这家吃饭,若有事,来这里找我。”
邹慕槐未置可否,匆匆离开。
回到家,涓生已经回去,桌子上留了张纸条,饭菜在炉子上蒸着,叫他一定要吃。邹慕槐郁郁的揭开锅盖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又重新盖上,没有一点食欲。
他坐在餐桌前,揉搓着脸。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立轩说的那些话。对于那天屈从了平田进三的事心里一直后悔。他又何偿喜欢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中国人拿他当汉奸看,在日本人眼里他也终究有别于真正的日本人。掂起字条看到涓生清秀小楷,一笔一画工整细心。手指轻轻掠过,心下又笃定了。若是他不为涓生做些什么,谁来帮他?他已经够苦了,何必再让他去受那无妄之灾。况且平田进三对涓生下手,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的原因。
如是这般想着,心绪稍稍平静。回头复又看到那套军服,心里堵得厉害。
唐辉回到家,苏曼正在吃饭。看到他回来,接过他递来的风衣挂在衣架上:“见到邹慕槐了?”
“嗯。”
“怎么样?”
“还好吧。”唐辉浅浅一笑:“他一直都是个靠得住的人。”
“人是会变的哦?要不然他也不会突然就变成日本人。”苏曼不屑的扁着嘴。
“我相信他,大抵总是有些原因。”
苏曼不再搭话,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光了:“我去值班。”
“我送你吧。”
苏曼本想拒绝,想了想点点头,挽住他的胳膊笑盈盈的说:“那好,我就却之不恭。”
走到教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苏曼挽住唐辉:“马上就宵禁了,赶紧回去。”
“嗯。”唐辉点点头,转身正要走,瞥见了一对刚从教堂离开的夫妻。男的清瘦清瘦的,背影叫人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他微微一怔,站在原地看了良久。
“你怎么了?快回去啊。”苏曼转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催促道。
“哦。”唐辉应着,心有不甘的看着那对夫妻快速的走进了夜色中消失不见。
好端端的心,倏然就乱了。那人该是涓生吧,唐辉一路走一路想。将近一年都不见,在前线上看着无数的生死离别,他几乎要将涓生这个人从记忆里抹去了。唐辉幽幽的捶着头。
过完年开学的时候邹慕槐那愤怒的表情,分明就是见过涓生。难道那时涓生就已在S城。多半如此了。不知道涓生现在住在哪里,难不成他成亲了?看他搀扶的那个女人像是个孕妇……,若是转回去医院那里问个究竟必定知道。
不知不觉回到南一街的公寓。站在公寓门前,唐辉一再犹豫。埃布尔先生拉开门扔垃圾,看到他:“你怎么了?掉东西了?”
“哦,不。”唐辉回过神走进公寓的大门上楼去,拧开房门,呆呆的坐在沙发上。
“锁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小旦且行且止,朱唇轻启,唱得婉转忧伤。落了妆,露出涓生的笑靥,淡淡的笑衔在唇间。立轩笑着向他走过去。他的身影总在离他看似触手可及,却又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地方。
“涓生……”立轩有些烦躁,拼命的去够。刚刚触到一点衣襟,涓生的头发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兵痞揪住,拖得离他越来越远。
午夜梦回,睁开眼,黑夜深沉无边。窗外的风吹打着窗棂,呜咽咆哮。唐辉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才三点,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天亮。只是困意已消,眼睛再也合不扰。他索性坐起来,回想着涓生的样子,心脏幽幽的痛了起来。涓生到底还是他心里的一痕伤。
涓生弄来了一只鸡,洗干净放在瓦罐里,用小火慢慢的炖着。蓝色的火苗舔着瓦罐哧哧作响,香气很快溢满了整间旅馆。
“真香。”老板娘忍无可忍的过来看了一眼。
“等会盛点汤吧……”涓生笑眯眯的看着老板娘。老板娘看着那小小的瓦罐瘪着嘴叹了口气:“算了,这只鸡,还不知道够不够你媳妇吃呢。”
涓生笑着继续看着那火。
立婷一觉醒来,立即闻到满屋子里的香气。肚子咕噜起来,又饿了。刚满了五个月,大肚如箩,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昨天晚上闹肚子痛,涓生紧张兮兮的把她搀到医院。所幸没事。她走出房间在楼梯口往下看了一眼。涓生专注的坐在炉子面前,偶尔被煤烟熏的咳嗽几声。涓生对她的体贴照顾就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嘘寒问暖,挖空心思去弄她想吃的东西。他甚至替这个孩子想好了名字。
“沈笑……”立婷抚摸着浑圆的肚子,念着那个名字。笑,多好的一个字。他一出生就带着欢笑,不必去受他母亲和养父所受过的苦,会在无忧无虑的在宠爱中成长。
立婷回到房里坐下。桌上的圆镜子里,她的眼圈浮肿着,脸颊却又很瘦,下巴很尖。整个脸变得奇型怪状。她闷闷的将镜子翻倒在桌面。
“汤好了。”涓生端着瓦罐小心的上楼来。立婷吸了口口水看着那滚烫的罐子。涓生拿了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的鸡块儿和汤放在立婷面前:“趁热吃,一会儿就冷了。”
立婷看了涓生一眼,拿起烫匙吹着滚烫的汤水,悉悉苏苏,两碗鸡连汤带肉吃的干干净净。吃饱了有精神了,沈笑在肚子里活动起来。立婷惊叫一声,指着肚皮。隔着毛衣都能看到的肚皮里细微的蠕动。涓生张大嘴:“他在做什么?”
“吃鸡汤。”立婷笑道:“他说,表舅舅做的鸡汤很好吃。”
“但是,他应该叫我‘爸爸’才对。”涓生看着还在微动的肚皮一本正经的说。
立婷哧笑一声。
“我再去买些东西,你想吃什么?”涓生收拾着桌上的碗筷问立婷。
“没什么特别要吃的东西。”填饱了肚子,立婷又恹恹欲睡。
涓生笑了笑:“那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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