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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书籍名:《故土》    作者:苏叔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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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明开了院门,习惯地摸摸门板后面的信报箱,取出当天的报纸。一个又厚又大的白信封吸引了他。他借着星光看了一眼,见是从贵州自己原来工作过的医院转来的信。可是,那信封不象是国内的产品,很象是从国外寄来的。他以为是姐姐的来信,便不在意地同报纸裹在一起,回身插好了门,走过小小的庭院,开门进屋。

  他的家在一个叫做水洼子的小胡同里。一个不大的院落,有四间小北屋,一间小东屋。这是在银行工作的父亲,早年买下的。他早已经去世了。母亲死后,这房子一直由姐姐和他住着。后来,姐姐远嫁外邦,这房子归他自己。他一直在学校住宿,房子长年锁着。他毕业后虽然在这里住过一段,但很快他又去了贵州,这房子便由街道居委会代管,成了街道纸盒厂的成品仓库。他回来以后,又腾给他两间,另外两间依旧探着成堆的纸盒。反正他也住不了四间,那两间借出去的房子,还使他得到居委会的照顾。不然,这房子里早就搬进不速之客,撵也撵不走的。在今天住房紧张的北京市,能一个人独享一座小院、两间北房,这几乎已经算得上贵族了。所以,白天明一直同居委会保持着适当的亲密关系。他从不向街道打听租借房屋是否应付租金。街道也宽容地让他一个人在两间北屋里驰骋,不打算再平调他的居室。

  他开了屋门,走进堂屋。这堂屋是他的书房、客厅、餐厅兼起居室。一道陈旧的雕花隔扇分割出里外屋。那里屋,便是他的卧室,有时他也在那里看看书,写点东西。他从院子里的自来水管里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脸,把点心放在小柜里,便躺在床上,在灯下看报。

  那封信掉在床上。他随手拣起来,一看,却不是姐姐的信。信封上的字熟悉而又陌生。在英文的地址旁,写着繁体的汉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贵州省××县人民医院,烦转白天明先生。

  信发自“美国纽约州布法罗”。

  发信人署名是“J·吴”。

  这是谁呢?谁叫“J·吴”?是位美籍华人?是自己的亲朋?还是素不相识的轩辕子孙?自己没有熟人在美国的那个地方。姐姐早已迁往加拿大。她姓白,而不姓吴,即使按照西方人的规矩,她出嫁改姓夫姓的话,也应该称之为“天秀·方登”或“天秀·方达”。

  这究竟是谁呢?

  他又翻过信封背面,见上面有一行小字,写着:“医院收发员先生,我相信祖国的邮政人员,一定能把这封信交到白天明先生手里。假如他已经调到别的地方工作,恳请您转寄给他。谢谢。”

  真的,这是谁呢?

  他有些好奇地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厚厚的白纸,先看署名,竟是“吴珍”。

  他的心立刻“砰砰”跳起来,他翻身下床,走到小书桌旁,打开台灯,坐下,先不看信,而是默默地坐着。他要使自己的心平静一下。呆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展开信笺读起来。信是用细细的圆珠笔写的,字很小,好象要尽量在有限的信纸里写上无限的话语。

  最亲爱的明弟:

  这称谓一下子唤起他对少年、青年时代的回忆,在信纸上突地跳出吴珍秀美的倩影,跳出那幅永难忘却的画面:他同吴珍紧靠在一起,踏着白杨枯黄的落叶在花园路上行走,秋风撩起她紫色的薄呢大衣,拂动着她柔软的黑发,她的眼里是一股淡淡的哀愁……呵,珍姐,你原来在那里,在大洋的彼岸。你好吗?

  最亲爱的明弟:

  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幸福。今天,我终于得到了你的消息。在布法罗学院学习的中国研究生,给我看了近期的一些《光明日报》(我常常在他们那里借阅祖国的书刊),在这报纸上,我终于看见了你,泪水立刻滚下了我的面颊。这是喜悦的泪水,幸福的泪水。现在,我几乎真的相信有上帝了。他听见了我无数个昼夜心灵的呼唤,终于把你的消息送到我的面前。我看着你的照片(报上的照片印的太模糊了,应该用胶版印制),呼唤着你的名字,你没有听见吗?你没有在深夜突然惊醒,耳边传来遥远的柔情而又焦灼的呼声?那风声里就有我的呼唤。它不是天天在你耳边吹拂吗?你仍象从前一样,那么沉稳,可又那么孩子气。你的眼里好象闪着期待和翘盼的目光。你在期待什么?你还记得我吗?记得你这个任性的、不幸的珍姐吗?你长大了,成熟了,而且,多么好哇,你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即使在医学发达的美国,象你这样优秀的医生也是不多的。而且,你要比他们幸福、自豪得多,因为你是在为人民、为我们的民族而工作。这篇文章是我的福音全书,是我的《圣经》。我已经把它复印了,压在我书桌的玻璃板下。你的照片,我也己经放大挂在我床头的墙壁上。我要日日夜夜看着你,同你交谈,向你倾诉……你就是我的故乡。你就是我的少年和青年。童年的梦,青年的幻想,还有祖国,都是你。你是这一切的化身,这一切的象征。我重又寻觅到你……啊,现在泪水已经流满我的脸,滴到了信纸上。你捧到这封信,就如同看见了我的泪眼,闻到我眼泪苦涩的气味儿。亲人呐,我思念你。我的心碎了,让幸福轰碎了……

  我的父母不是革命的叛徒。我无法告诉你详细的情况。总之,一九六九年,我被批准来美。那时侯我曾找过你,可惜,没有找到。我带着无限的惋惜,离开祖国,决心还要再回到她的怀抱。我住在布法罗,是一条湖边寂静美丽的街道,两旁是美丽的杉树和枫树。我常常从窗前抬头远望,好象看见你踏着铺满小路的红叶向我走来……我写不下去了。

  我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再追寻过爱情。我的爱情在祖国。可是,它已经死灭了,只有可怜的回忆。原谅我,明弟,一九六四年我曾欺骗你,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

  你的夫人好吗?有几个孩子?能不能赐给你可怜的珍姐一张你全家的照片,让它安慰我的灵魂?

  假如你愿意,不,你一定会愿意的,请你接到这封信后,给我写一封信,哪怕只有“我记得你”这几个字,我就满足了。假如你能给我打个电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你肯吗?我的电话是:布法罗373-4832。我将日日夜夜守在电话机旁,祈求它带来祖国的声音,亲人的信息。

  奉上我衷心的祝福!

  你远方的可怜的姐姐吴珍

  18/5-1982

  白天明把这封信读了三遍,好象还没有读懂。他不明白,吴珍怎么会在美国?他的头脑发胀,许多人,许多事,许多问题,都一齐闯入了脑海,挤成一团。陡然,一个念头明晰起来:去给她打个电话吧,让她尽快地知道,自己已经接到了她的信。这封信在路上的时间太长了,有三个多月了,她也许等得心焦了。他看看手表,十点钟,到复兴门的长途电话大楼去,还来得及。对,马上去!

  他立刻起身,走出家门。夜里的电车、汽车很好乘,他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电话局。填好了长途电话单,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女话务员告诉他,不要紧的,可以让对方付款。可是他总觉得不好,第一次给人家打电话,怎么好让人家付款呢?可是,女话务员不由分说,便在电话单上填上:“对方付款”几个字。他只好坐到椅子上去等。

  他想,他应当对她说些什么呢?当然,首先告诉她,自己已经调到北京,在新华医院工作,还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他一切都好,请她不要挂念。然后,问问她做什么?还在歌舞团弹琴吗?美国有没有中国这样的歌舞团?谁知道。她身体好吗?呵,假如她问自己结婚了没有,怎么回答她?告诉她?还是对她扯谎?可是,为什么要扯谎呢?她远在美国,同她过去的交往,早已经是个遥远的梦,如今这个梦就更加遥远了……

  他还没有想好,女话务员就招呼他的名字,请他到三号电话间去,说是美国的电话要通了。

  他的心又“砰砰”跳起来,走进电话间,拿起电话听筒,不知为什么,手心里全是汗。

  听筒里先是嗡嗡的声音,仿佛电流越过了浩瀚的海洋,在茫茫的宇宙间飞行。那电流飞行的声音,便是这样,空洞洞灼。电流所穿行的地方一定是一片空旷……

  接着有柔和的女声用英语对话。他听出来,是双方的接线员在探询发话人和受话人是否都在场。然后,他听到又一个英语对话声,是美国的接线员在询问了。接着便是北京话:“喂,你是白天明吗?说话,美国的电话接通了。吴珍找到了,说话。”

  他不明白,同一个接线员,为什么刚才用英语跟美国同行说话的时候,那般和蔼可亲,可轮到用祖国的语言同自己的同胞说话就这样生硬,粗鲁,全是指斥的语气。他还没想清楚,耳边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喂,你是小明弟弟吗?”

  是她,不错,是那个和自己一起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光的吴珍,那个自己曾经热烈而痛苦地爱恋过的珍姐。她的确在美国。

  “喂,喂,是我,我是天明。”他的声音忽然抖颤起来,“你,你好吗?珍,珍姐!”多么遥远而陌生的称呼啊,他已经生涩了,很难叫出口了,可还是叫出来了。

  “嗯嗯,是我,是我……”

  声音是那样清晰,就象是只隔了一层板壁,而这板壁却是迢遥的山河和茫茫的大海。

  吴珍忽然哭了,电话里传来她抑制不住的悲泣的声音,她什么也说不出。

  他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但他不能哭。他是个男人,他必须安慰她,说出那些应该说的话,以免白白浪费了那电力、那时间,那分别将近二十年才第一次谛听到对方话语的宝贵的时间。

  “珍姐,你平静点儿,你别哭,别哭。你听我说。”

  “嗯嗯,”对方只是答应,却止不住悲泣。

  “我现在在北京新华医院工作。你听清了吗?”

  “嗯嗯!”对方的声音依旧是抖颤的。

  天明知道,他不能再等待珍姐讲什么了。也许,这次通话,她只能以哭声贯穿始终。

  他说:“你不要哭,听我说。你写信就写到医院。新华医院,记住了吗?我还住在老地方,你知道吗?水洼子。写到那儿也行。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你不要想念我……”

  “不不,”电话里终于传来了她说话的声音,尽管还在抽泣,“我想你,天天想……”又是哭泣,而且比先前更厉害。

  “嘟嘟嘟!”电话里传来警告声,告诉通话人已经三分钟了,吴珍却还在悲泣。

  “珍姐,你要保重身体。你还有话吗?你可以写信给我。就这样吗?再见?”

  ”NO!KO!”听筒里是她压抑不住的大叫,接着大约她醒悟到,这是在给祖国的亲人通话,立刻又换成北京话,“不不,你,你不要放下听筒,我要说,说话,说很多、很多……”可是,她又忍不住哭了。

  白天明急得出了一身汗,只好说:“你平静一下吧,不然什么也说不成。”

  吴珍大约终于平静了,断断续续地说:“我想你,我要回去。在这里,我天天想念你。我快要疯了。周围是压抑,闷死人的。”她停顿了一下,用抖颤的声音问道,“你的夫人,好吗?”

  “嗯嗯。”白天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决定不告诉她自己还没有结婚。

  “她做什么?”

  “谁?”

  “你的夫人?”

  “也是医生。”他忽然觉得,自己心中是在说静雅。

  “她,美丽吗?”

  “嗯嗯。”

  “你,幸福吗?”

  “嗯嗯,很幸福。”这倒不是假话,他觉得如今是他生活中最幸福的时日。

  “我为你高兴。”

  “谢谢!你呢?幸福吗?”

  “怎么说呢?不,一点儿也不。我生活得很好,我教人家弹琴,有很好的收入。可是,我还是不觉得幸福……我苦闷得很。”她说,停顿了很久,才又说,“你没有忘记我吗?”

  “怎么会呢?永远也忘不了。”天明说。

  “谢谢,谢谢你。”吴珍说,“今天我幸福,幸福得很。”她又停顿了一会说,“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可以,打到医院里,外科。”

  “那,再见吗?再见,你记住……”

  “什么?”

  听筒里是长久的沉默,接着又是强忍下去的悲泣,然后,迸发似的,一声悠长的呼唤:“天明,我爱你,爱你!”

  “咔”的一声,电话断了。

  他拿着听筒,呆立了一会儿,听筒里什么也没有,连那越过无边的空旷的电流声也没有了,仿佛消失在茫茫的宇宙。

  他放下听筒,又呆立了一会儿,才走出电话间。话务员告诉他,通话时间竟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电话费已经通知美方,由吴珍交付北京长途电话局,他才昏昏沉沉地走到大街上。

  九月的北京,夜间已经有些凉意。清凉的晚风吹干了他浑身的汗水,也使他头脑清醒了一些。

  这次通话,仿佛把过去已经消逝的梦又拉回到现实。然而,这也不过说明他曾经爱恋过的一个女人,如今又出现在大洋彼岸,向他证实,他的确曾经有过一个值得纪念的初恋。现代化的通讯手段,缩短了他们彼此的距离,然而人身的阻隔,依旧是万里江山。吴珍已经退出了他的生活。如今,吴珍周围的环境,她的思想,她的追求,已经大大地不同于白己,两人之间已经不再有从前那样的关系。

  然而,那悠长、悲戚的呼唤呢?那一声越过了天空和海洋的心灵的申诉呢?“天明,我爱你,爱你!”这满含痛苦,又饱含了憾恨的呼声,如今还在他耳边回荡,好象溶解在风声里,朦胧地,叹息般地在他头上盘旋。

  晚了,珍姐,晚了。过去,你应该说而没有说。甚至在一九六四年,你倘使勇敢地说出这句话,便可以获得你期望的一切的一九六四年,你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不说呢?如今,你已远离了我沸腾的生活,时间的流水也洗淡了少年时的梦境,你却从远方,发出这声迟发的呼唤。

  天明的心情因这声呼唤而甜蜜,而痛苦,却也使二者中和,变得平静。他知道,他现在所爱的,所唯一爱的人便是静雅。他想好了,去找她,在柏年的病情稳定了之后,在自己的心切切实实地坚定之后,他便要向静雅倾吐自己的爱恋,希望和她结合,建立一个象柏年和晓晨那样的幸福的家庭。

  他走向自己的住所。身体疲乏,而心却坚实明朗。星月与灯火交辉,照耀着他。他知道,自己前面的路虽然遥远却布满灿烂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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