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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书籍名:《故土》    作者:苏叔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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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桌的酒菜,谁也无心吃。

  魏旭之望着这桌特意从四川饭店订来的酒席,心里涌起了怒气。

  他接受了白天明的劝告,邀林子午到自己家里推心置腹地谈谈。一个星期以前就把时间定好了,是今天。袁亦方也从青岛回来了,正好三个老朋友一起倾杯畅谈。谁知,偏偏查出郑柏年得了肺癌。这消息,早就扫荡了他们的食欲。但是,饭菜是不能退掉的,所以,便宴还得如期举行。在开过了会诊会议之后,林子午把白天明也拉来,加上吴国华和沈玉敏、袁静难,七个人竟连饭菜的一半也没有消灭。郑柏年的影子象幽灵一样在桌面上徘徊。想到他的不幸,每个人的喉头都卡上了一把生锈的锁。

  梁晓晨已经从西南边疆赶回了北京。本应为她接风洗尘,可三个老人谁都怕见到她。因为只要她默默地站在你面前,悲戚地望着你,你心里就会擂起千百面大鼓,一声声扣问你的灵魂:你为这一对坚强而苦难的夫妻做了些什么?他们为什么至今还牛郎织女般地被迢遥的山河所阻断?难道真的就无法让他们生活在一起吗?

  吴一萍把梁晓晨留在自己家里,和梅梅在一起。静雅本应该陪她,但是林子午说在吃饭以后,还要和她商量一下郑柏年的治疗问题,需要她这个肿瘤科医生在场,就把她也叫来。她来了,安适之再来就不方便。而且,安适之说,他还要到一位首长韩老家去,请他运用些影响,好为郑柏年解决些外国最新的抗癌药物,林子午也就不再请他赴宴。何祝,宴会的主人毕竟是魏旭之,他同安适之一见面,就难免动用唇枪舌剑,还是别惹麻烦为好。

  沈玉敏是魏家的内阁总理,她请吴国华来临时协助料理家务。这样,七个人正好凑够一桌。谁知,酒席的气氛竟会这样冷清。

  魏旭之坐在那里生闷气。他并不心疼那桌酒席。家里有电冰箱,可以保存那些没吃完的佳肴。他年轻时候,也走过背字儿。抗战胜利后,百物昂贵,全家人靠他给药店踩药碾子糊口。白天,他还得去当坐堂医生。那时候,吃折箩、杂合菜就是打牙祭了。如今,百十元的一桌宴席,他还是赔得起的。他生气的是医院这帮大大小小的领导。他们对郑柏年的病,倒也上心,瞧他们一个个急得,连胃口也缩小了。可你们早干吗来着?咱们这是医院呐!医院的副院长,楞得了肺癌,而且一发现就厉害到这般田地。这不正象长江边上的人家,忽然都渴死了一样,让人不可思议吗!唯一能解释的原因,就是各位都是死官僚主义,只知道给郑柏年上发条,不知道给他检修,擦油泥。人不是钟表,钟表的发条上紧了,还会咔蹦一声折了呢!可恶,简直可恶之极!还有这癌症,哪儿来的?从前也没有这么多的癌症患者,怎么如今动不动就是癌症呢?是人身体娇嫩了,还是癌细胞凶恶了,跟走后门儿之风一样,见缝就钻?还有自己这老不死的,早先为什么就没发现郑柏年日见其憔悴呢?癌症之初,并不可怕,手术、药物、外加物理疗法,三项并举,鸣鼓而攻,肿块是可以控制并且消除的。自己对于癌症当然不能说有手到病除的把握。但也不是束手无策。只要癌细胞不象脱缰的野马,倒可以把它勒住在狭小的范围,不要它惹是生非。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希望只寄托在白天明的一把刀上。瞧白天明那豆芽菜的身子,佝偻着,整个一副未战先怯的架势,这象个就要登上手术台,挽救密友生命的大医生的样子吗?不行,他太嫩。林子午倒不嫩,可又太老。他的一把手术刀,当年确也风靡南北。自个儿也曾跟他较量过,看是自己的两个手指头,还是他的一把刀更厉害些。他有胜有负,但他承认了对于有些病症,那刀子似乎更利索一些。然而,他至今也还有些怀疑,总觉得哪儿有病就切掉哪儿,就象冬天卖贮存白菜,切掉腐烂的菜帮子一样,卖菜卖水果可以,治病则总不象是正路。人身上一共有多少东西好切掉?头上长瘤,也把头切掉?还是得靠药石之功。不过,他承认,如今的郑柏年看来只好经受刀姐之灾,林子午这老头子的刀不至于生锈,可是手与眼大约都不及先前。天爷,到了手术台边您老先生可别眼发花,手发抖,那就要了命喽!还有,袁亦方这老东西,你皱什么眉呢?瞧那倒霉相。柏年是你的学生,你老是唉声叹气管什么用?你得先稳定军心呐!哼!

  魏旭之环视众人,对每个人都有气,包括他自己。

  “说话!”他命令大家,“这里不是聋哑学校,都开口嘛!”

  可还是没人开口,只是各自的目光都扫射了全屋一圈儿,最后在魏旭之脸上集中,划了个大惊叹号。

  “不开口都请启驾回宫,看我干啥子嘛!”他说。

  玉敏从里屋端出茶来。

  “收回去,收回去!”魏旭之对玉敏说:“请茶就是送客喽!”

  “你不是叫我们都走吗?!”林子午说。

  “我是要你们都开口讲话!”魏旭之说,“没人要你们来这里作气功表演。哼,柏年的病就是你们一个个装聋作哑造成的。”

  玉敏温柔地打断他:“舅舅,你这就不公平喽。郑大哥害了病,大家哪个不心疼!”

  “早心疼他些不更好?未必会得此绝症。那时候,一个个装聋作哑,院里的事谁都不管,还不把他累煞!”魏旭之一指林子午,“头一个就是你。你这个老糊涂!”

  林子午呻吟般地长嘘一声:“是啊,你不要讲了好不好?我比你心里更加难受。我告诉你,你要是把我们的脑子喊乱了,手术出了差错,责任全在你。”

  “老无赖!”魏旭之顿顿手杖。

  “旭之大兄,”袁亦方说,“当务之急是冷静。集思广益找出最佳治疗方案,争取手术的成功。自然,这事情也是个教训,值得我们老一辈人深长而思之。”

  魏旭之还想说什么,玉敏把茶杯捧给他,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把话咽回去了。

  白天明站起来,在屋里踱步。

  “你莫要走来走去,晃得人眼发花,”魏旭之说,“快讲你的主意。”

  白天明站住,说,“我原来曾有些胆怯,主张把柏年送到日坛医院去做手术。一来,那里的条件更好些;二来,我也怕自己临时下不去手。给亲人做手术总是思想负担更重些。而,他比我的亲人还亲……”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脸转向窗子,闭起眼睛。

  屋里一刹时寂静了。只有院子里的知了拚命喊叫。

  “国华!”魏旭之大声朝里屋喊着,“去,到院里,用竹竿把那些个讨人嫌的知了赶跑,叫得人心烦!”

  吴国华答应着从里屋出来。

  玉敏拦住他,给他使个眼色,回头对舅舅说:“你老也太性急喽。心静自然安逸。再说,那知了是轻易赶得跑的吗?你慢慢听天明哥讲嘛。”

  魏旭之又不作声了。

  知了大概知道自己闯了祸,突然禁了声,象是被人吓住的孩子。

  吴国华被沈玉敏拉回里屋。外屋又一时陷入沉寂。白天明站在那里,慢慢转过身子,看看大家,说:“现在我下决心了,我为他做手术。因为,第一,送日坛医院会增加柏年的思想负担,于治病不利;第二,条件我们可以创造,有林老在旁为我把关,我再做好手术前的准备,是可以拿下来的。我想,开胸探查,先把切口搞得小一些,倘或不是恶性的,最好;倘或不幸真是,那再实行最后的方案。”他看着林子午,“您说呢?”

  “就这样吧!”林子午点点头,朝魏旭之说,“我们三个老家伙都要上阵,我负责手术,您二位负责中医疗法配合治疗;静雅呢,负责西医部分,还要考虑物理疗法,加速器呀,钻炮哇,化疗哇;让安适之负责后勤支援,血浆啊,器械呀,药品供应啊……唉,老家伙们,从今天开始吧,咱们协力工作吧,直到退居二线那一天。”

  “早能如此多么好!”魏旭之说。

  “哐啷,”里屋传出一声响。魏旭之要站起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袁静雅拦住他,笑着说,“您坐下吧,别操那么多的心。”

  魏旭之只好又坐下。

  里屋的那两个年轻人,沈玉敏和吴国华,正以小而坚定的步伐,越过了徘徊的边界,闯入了爱的国土。

  沈玉敏这个山区来的农村姑娘,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速度,领受了现代文明的教诲,而且以山民特有的豪爽与质朴,表现自己所受到的这种熏陶。她只是问了一句话:假如她还必须回到故乡去的话(因为把户口落在北京,在今天并非易事),吴国华是不是会甩了她?在她得到了“不管在哪儿,我都跟你在一块儿”的回答之后,她就完全扔掉了农村少女的娇羞,象一头母豹子一样扑向她的心上人,在吴国华脸上用力地亲吻,使那位大丈夫倒茫然失措,把一只饭碗,从桌上拂到地面,“哐啷”一声,碎了。

  这一声,恰好给外屋的长者们一个惊叹号,作为他们全篇谈话的结束。

  他们约定,从诊治柏年的顽症开始,消除先前一切不应该有的误解、嗔怨、消极和观望,携起手来,“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他们起身,向着暮色苍茫的院落走去。

  无影灯象一只巨大的银盘,悬挂在屋顶,把雪白的光均匀地撒向一切角落。

  浅蓝色的墙壁。浅蓝色的罩单。浅蓝色的手术衣。手术室是一片柔和的蔚蓝色的湖水。有人说,蓝色代表幸福。手术室就是幸福的诞生地。每一天,都有人从这里脱离苦海,返回幸福的人间。自然,也有人没能经受住幸福降临前的阵痛,在这里沉入黑暗的王国。但是,他们是抱着生的希望和对于幸福的渴求进入这里的,又在这希望与渴求里沉入甜美的梦乡。只不过由暂时的梦转入了永久的梦。所以,他们也还是幸福的。人生多忧患。能死于这平静与安乐,也还算得上难得。所以,手术室,是医学的圣地,让生者幸福地走出,让不幸的死者,安静地长眠。

  白天明站在手术台边,他旁边是林子午。对面站着日坛医院的吴院长和另一位助手。

  郑柏年已经深度麻醉,静静地躺在床上。

  肋骨砍断了,胸腔扩开了,肺叶显露出来了。吸筒不断地吸走游离的血和液。呈现在人们眼前的肺叶,让手术者们吃惊了。

  用不着再做切片检查,那蜂窝似的层层叠叠的肿物,已经表明了它是癌肿块,而且已经开始呈现扩散的迹象。这是事先已经估计到的恶果,但还是让手术者们心里难过。白天明微微侧过脸用目光询问林子午:“该怎么办?”再关上胸腔,等于让柏年早日与人世诀别。但广泛切除,充其量只能给他留下右肺叶很小的一部分。而且,倘若不小心,癌细胞也会在外力刺激下更迅速地蔓延生殖。白天明看着林子午。林子午细心地观察着柏年的肺叶,然后抬头看看对面的老友、癌症专家吴院长。吴院长向他点点头。林子午侧脸对白天明说,“按照预想的方案,手术吧!”然后用力地向白天明点点头,表示鼓励。

  为了这次手术,白天明在解剖室里解剖了人体胸腔,反复地设想和练习了打开胸腔,切除病灶肺叶的最佳手术方案。技术上他是有把握的。但是,他一想到他刀下是自己最尊敬的同学和朋友,是象哥哥一样的柏年,他的心还是禁不住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他知道,手术室外,梁晓晨正带着梅梅在坐等消息,她们的心情是不难想到的。也许,更多的人在手术室外徘徊,全院职工的心今天都系在自己这把刀上。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了,感到手有些微微发颤。“挺住!只有你,才能挽救他的生命!”他自己命令自己。

  他闭上眼睛,沉静了一下,深呼吸一两次,然后慢慢睁开眼睛,右手向旁边坚定地一伸,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手术室外的长廊上,袁亦方和吴一萍陪着梁晓晨、梅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术室。

  党委副书记孟宪东在走廊里轻轻踱步,他看看手表,走到袁亦方面前,悄声说:“袁老,劝梁晓晨同志回去吧,要不,到办公室去等……”

  袁亦方看看他那张诚实的南方农民的脸,点点头,站起来走向梁晓晨,轻声说:“晓晨,听我的话,还是回家吧。”

  梁晓晨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他,只是摇摇头,不说话。她已经回来三天了。这三天仿佛三年。她回来就去医院看望柏年。

  柏年好象陡然地消瘦了许多,精神也不济了。他靠在病床上,对晓晨说:“你怕吗?”

  “怕什么?”

  “我的病啊,是癌呢!”柏年淡淡地一笑。

  “你这可是瞎说。天明给我担保了,不是癌。”晓晨的心突突跳着,脸上作出平静的样子。

  “你是医生家属,你还不知道医生对重病人家属怎么说话?”柏年说,“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瞧他们那种忙碌的样子,那种欲言又止的劲头儿,完全是我刚刚做过的。”他又笑起来,“所以,我也不问他们,省得他们为难。”

  梁晓晨也苦笑了一下。

  柏年又说:“我也不想劝你什么。你比我要坚强、达观得多。说多了,好象我比你还行,那可就不公平了。我只想说,这回咱们也提点儿要求吧。你先不必忙着回去,多请几天假,咱们好好儿在一块儿呆些日子。”他有些羞涩地笑了,“这些天,我就是想你,比咱们恋爱的时候还想你,你多请几天假吧,难得的。”

  晓晨的鼻子有些发酸,说:“老院长正帮忙把我调回来呢,听说大有希望。”

  “那太好了。说不定因祸得福,咱们会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呢。”柏年兴奋地坐起来,有点气喘,可仍旧高兴地说,“我让天明给我做手术。他技术可真棒,最多躺一个月,我就又活蹦乱跳了。哎,梅梅呢?”

  “师母带着呢。”

  “咱们三个去爬一回香山吧,去看红叶。”

  “好,等你好了。”

  “你真好。”柏年拉住她的手,抚摸着,又细细看她的脸,“唉,你也老了。可我还觉着咱们都是孩子。你那条天蓝色的连衣裙呢?”

  “在箱子底压着呢!”

  “明天穿上吧。现在可以穿了。我最爱看你穿那件衣服了。你再让我心里美一美。”他笑着,笑得那么甜。

  晓晨简直不敢看他的笑。那笑是属于她自己的,但她又怕这笑会永远消失。

  她天天看望柏年,在病房里同他山南海北地瞎扯。他们象背着行囊跑了很久的一对朋友,终于有了歇脚的时候,坐在一个静静的角落,回顾他们共同跑过的那段路程。那儿有辛酸,那儿有凄苦,那儿有奋斗,那儿有惆怅。但是,越过这一切,一种巨大的、无所不在的欢乐笼罩着他们所走过的路——因为他们永没有停止追求,而且最可贵的是他们两个心心相印地在追求一个目标。生活的清贫,工作的重压,甚至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并不可怕,人生最可怕的便是满足。满足于安逸,满足于态唯,满足于辛苦,满足于麻木,满足于被哀怜,甚至满足于痛苦。人生的幸福与欢乐正在于越过一道道沟坎,踏过一丛丛荆棘,向着高尚的目标顽强地探寻。而假如在这条路上,有一个始终同你相伴、相鼓舞、相扶持的爱人,你便可以自豪地宣称,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足可以蔑视人世间的一切悲苦。他俩就是这样的一对。所以,即使面对死神的猝然而降,他们依旧是平静的。

  梁晓晨毫不犹疑地在手术通知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在手术室外,她当着众人的面,庄严地亲吻了柏年的额头,又让小梅梅亲吻父亲,然后用充满信心的微笑,鼓舞自己的亲人迎接严峻的考验。她知道他将会回来,将会从死亡的手中夺回一些时日。她将百倍地珍惜那些时日,让爱浸透每一秒钟,她将尽一切力量让欢乐飞翔在他们的心中,让他在对人生的战斗的欢乐颂歌中告别这个星球。

  她默默地坐着,相信她的心,她的力量会穿透那儿堵厚墙,注进柏年的身体。柏年即使在麻醉的昏迷中也会领受到这力量。亲爱的人,你的妻子,情人,朋友——她,仍然在你身边。你会微笑地走过来同她会合,象往日一样,肩并肩地朝前走,朝前走。

  手术室的屋外,医院的院落里,也默默地坐立着许多医院的职工。他们大多是休班的医护人员。他们谁都不说话,至多用眼睛彼此看看,交流心声。他们都巴望柏年康复。孙大勇和几个年轻人站在血库的小窗口前。他们正等待用自己的血把自己的心意和青春输送给郑柏年。孙大勇站在最前头。他忽地忍不住想哭,鼻子抽吸了两下,刚要咧开嘴巴流泪,就被上次被他摔倒的那个化验员轻轻怒喝住——混帐小子,别把丧气散在这儿,看大伙儿不零吃了你!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最平静,最有耐心的竟然是小梅梅。她手里拿着一把吴一萍给她买来的鲜花。她知道,爸爸要长长地睡上一觉,让白叔叔象修理布娃娃一样,把老是让爸爸咳嗽的坏了的肺修理好。白叔叔是挺可爱的人,他常常带来些话梅,巧克力糖。他怎么知道梅梅爱吃话梅呢?他一定能很快地把爸爸修理好的。让爸爸一出手术室就看见梅梅和梅梅手里的花。爸爸是多么爱花儿啊,就跟爱梅梅一样,他老是弯着腰,皱着鼻子闻窗台上那盆小小的月季花儿,那样子就象亲梅梅的脸蛋儿。那花儿多小哇,还老是不愿意开,就算开了,也只开那么一两朵,多小气的花儿呀!这回好了,让爸爸看吧,梅梅给你带来一大把,红的、黄的,还有白的呢。白色的花,多么好看呐。爸爸快出来吧,梅梅等急了。可我不乱动,不跑,也不说话,大人们会烦的。梅梅要让所有的大人知道,梅梅是最听话,最聪明的孩子,因为梅梅的爸爸是郑柏年,大家都喜欢他。别看梅梅小,可梅梅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手术室的休息室里坐着安适之。他的心也是不平静的。他不希望柏年在手术台上长睡不起,也不希望他得癌症。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同学,是朋友,而且自己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在那段急风暴雨的岁月,自己象让鬼迷上了一样,一心跟随着当时的权力者“勇敢进击”,曾经把昔日的同学当成敌人,把郑柏年打发到干校去监督劳动。是的,那不完全是自己的原因,自己总得“跟着潮流走”吧?可想起来,毕竟也还有些歉意。柏年在群众中的威望,犹如对自己的讽刺。他的成绩便是对自己的打击。所幸柏年一直没获得上级的青睐,始终连党委委员也没当上,因而,他那个副院长的权力连自己这个医务处主任也赶不上。在竞选院长的马拉松赛跑中,倘使柏年不因生理的原因而中途倒下,那么尽管有上级的内定,自己也不一定能夺得锦标。柏年的不幸是有利于自己的。然而,我安适之也是个有热血、有肝胆的党员,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利而庆幸柏年的早逝。那样,良心是不允许的。共产党员的良心呐。看着柏年由一个活泼泼的、充满生机的血肉之躯变成一杯骨灰,无论如何会联想到自己。谁都有这么一天。愿我死时,多一些悲痛的人,少一些幸灾乐祸者。还是让柏年活下去吧,同活人的争斗才有意义,即使失败也算得上强者,从死人手里拿下奖杯,才不会获得大家的称赞。我安适之要作一个真正的强者,不愿让人看成是拣便宜填空儿的人。

  他组织了这次手术的全部器械、药品、备用血浆的供应,而且在这里坐等,等待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以表现自己非凡的应急能力。

  在所有关切这次手术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没到医院,这便是魏旭之。老爷子在家守着电话,随时收听静雅的汇报。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手术中稍有不顺遂的地方,他就会火冒三丈,说出些尖酸刻薄的话,那将使已经悲伤的心,更加悲伤。从林子午开始,所有有关者的表现,这一次是无可挑剔的。他们在郑柏年的疾病前都抛弃了成见,空前一致地拧成了一条绳。连离开手术室十多年的林子午也抖擞精神,亲自登上了手术台。也许,他不主刀,但他站在那儿,便是对白天明的鼓励。一个国内外闻名的胸外科专家的赫赫声名会成为一种威慑力量,远远超过他如今的实际能力,而吓退任何胆怯,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慌乱与差错。在手术室,林子午是神明,是上帝,是基督,是耶和华。天爷,谁知道有没有这些个东西。可林子午是实在的气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他的精神从那胖胖的身躯里散发出来,足可以指挥生命的大军战胜沉病。就这一点而言,林子午进入手术君室是这老家伙的一次壮举,一次慷慨的、带有悲壮味道的献身。这就勾销了魏旭之对他先前的种种不满。千万别再让这老家伙伤心,如果他已经伤心的话。

  魏旭之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言不发。沈玉敏靠在里屋的门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生怕他会突然倒下。老爷子思想太紧张了,心弦绷得太紧了。

  这手术从下午二时一直做到夜晚,成功了。

  当脸色惨白但平稳地睡着的郑柏年被推出手术室时,整个医院一起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吁。这吁声汇集起来象一声滚动的沉雷,整个医院好象都被这气流吹得晃动起来了。

  小梅梅把花放在爸爸枕头边,让鲜花伴他安睡,做一个好梦,直到天明吧。

  晓晨却又从这花里挑出几枝,手捧着,慢慢地走到手术室门口。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花送给了林子午,日坛医院的吴院长和白天明。突然,她腿一弯,坐到地上。白天明急忙扶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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