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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书籍名:《故土》    作者:苏叔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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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白云,一片片,如同风帆在天海里飘游。沈玉敏双手垫在脑后,仰靠在船尾,翘望天上的轻云。吴国华划着桨,在颐和园昆明湖上轻轻地荡舟。

  沈玉敏二十三岁了,在家乡大巴山下的县城读完初中,因为母亲病残,被舅父魏旭之接到北京,一方面料理些家务,一方面在老中医身边学医。魏旭之倒是很想遵守艺不传女的家训,让祖传的岐黄之术,在魏氏家系里世世代代传下去。然而,缺德的上天,偏偏不体恤他的私情,吝啬地不赐给他任何子女。魏夫人年轻时候,吃了足有成筐成篓的中药,并且暗地里给送子娘娘奉上不薄的酬礼,但年复一年,依旧没有怀孕的迹象。直到魏旭之结识了林子午之后,才解开了妻子不孕之谜。林子午拜托了一位著名的妇科专家,英国的珍妮医生给魏夫人作了检查,才知道她子宫发育不全,萎缩得如同一颗小小的桃核儿。魏旭之虽然有回春的医术,但也知道,药石可以使不应该生长的肿物化为乌有,却不能使应该有而没有的脏器长出来。他在这严酷的事实面前低头了。魏夫人为此难过伤心,乞求丈夫再娶一个生理健全的二房。魏旭之重情义如重日月,他连听也不愿听这辛酸悲楚的劝告。魏夫人甚至想自杀以制造丈夫再娶的机会,但旭之宁愿放弃行医而时时不离她的左右。旭之的忠诚让妻子得到极大的宽慰,内心里却也郁积下永难消除的自责与歉疚。这块心病终于累积成不应当生长的恶性肿瘤,使她在魏旭之五十岁的时候,同丈夫永诀。在那最后分手的时刻,瘦小的妻子紧紧抓住丈夫的大手,流着泪恳求说:

  “旭之,我的好人。我累了你一辈子啊,我欠你的情,欠你的恩德,欠你的厚爱。我,硬是不争气,连一个娃儿也没给你留下。旭之,旭之哟,答应我。男子五十不为老,你还可以再娶,可以生一个男丁,让魏家的医道,世世代代传下去。我,来世转胎,做你的后辈,赎报我这一世的宿债。我的好人呐,你莫哭,我这辈子有福份,老天有眼,让我给了你。你的恩爱,我承受不起。我不值得你哭。我去了,在那边等你,啊?!旭之,好人噢……”

  她用颤抖的手抹去丈夫晶莹的泪,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旭之,忘掉我,接一个新人吧,逢五逢十,念叨我一句,我就满足哄!”

  她的手慢慢地从丈夫的脸上滑下来,忍着肝癌的巨大痛楚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魏旭之伏在妻子身上号啕大哭,让所有在场的亲友,都为之垂泪。

  他始终没有再娶。妻子巨幅的遗照,挂在厅堂正面的墙上。她那淡淡的微笑,永久飘溢在魏家的居室,象上天派下来的最圣洁的使者,用爱、温存和赤诚护卫着孤独的旭之,让他在寂静中领受爱的温馨。

  魏旭之在大巴山的妹妹,不忍看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哥哥一个人在北京过孤单日子,就来到他身边替他照料家务,直到自己最小的女儿玉敏初中毕业,又要把她接来代替自己。自己则回到山区去照料丈夫。谁知这个好心的女人路上受了风寒,回到家里没有一个月就去世了。魏旭之觉得自己有负于妹妹,就把玉敏看作比女儿还亲的亲人,把对亡妻、亡妹的全部的爱都施给玉敏。

  他没有要玉敏再进学校,他认为自己的教育比任何中医学院都不差。所以,他天天督促玉敏学习,要把她培养成医界的圣手,一个女魁元。

  魏旭之和袁亦方是莫逆的朋友,两家的子侄,自然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知交。吴一萍的侄子吴国华常常到魏家来,跟魏旭之学习书法,沈玉敏常常站在一边看他们写字,日久天长,两个年轻人也就心心相印了。但是,爱字还没有从嘴里说出,情意只是在眼睛里默默地交流。

  魏旭之自从上次在袁家讨得了吴国华庄严的保证之后,也就认为玉敏终身有托,一反过去处处限制玉敏的态度,而允许她同国华去看电影,听音乐,去到公园里散步。爱情的种子有了更多的空气与阳光,自然也就渐渐地发芽滋长了。

  今天,他们到了颐和园,要在秀丽的园林中倾吐彼此的心声。

  玉敏生长在山区,没有见过河川湖海,来北京这几年也没有到过颐和园。当她在佛香阁上俯视昆明湖时,惊讶地叫出声来。她说:“国华哥,你看嘛,为什么这水那么稠,象是流不动的?”

  “哎呀,你看,那船多好玩呐,象是纸叠的玩具。”

  国华不说话,痴痴地看着她脸的侧面。这是一张多么纯洁、生动的脸。她并不妩媚,也不娇艳,但是象一朵盛开在农家墙院上的红色的笃萝,鲜红的脸处处焕发出生命和青春的力量。那两只黑黑的大眼,象两潭澄澈的湖水,里面飘浮着真诚、朴素和忠贞。

  他拉住玉敏的手,说:“走,我们划船去。”

  “哎呀,我不去,会不会翻船呐?”玉敏笑着向后退儿步。

  “不会的,有我呢。”

  国华拉住她,小跑着奔到湖边。

  他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终于租到了船。国华把船划到湖心,把自己的遮阳镜给玉敏戴上。玉敏好奇地戴上眼镜,开心地笑着,双手垫在脑后,仰靠在船首,仰望碧蓝的天宇上那朵朵流云。

  国华轻轻荡着桨,柔声问:“好玩儿吗?”

  “好玩得很。”

  “愿意我们这样儿在一起吗?”

  “当然愿意。”

  “那,我们两个永远这样在一块儿好吗?”

  “好。”玉敏说。可是她又忽然坐起来,摘下眼镜问道,“就我们两个人?”

  “嗯。”

  “那,舅舅哩?他怎么办?''

  “他?”

  “啊!”

  “那,自然也跟我们在一起。”国华说。

  “那就好啦。”玉敏放心地说着,又戴上眼镜,仰靠在船头。

  国华轻轻划着桨,小船朝后湖划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玉敏坐起身来问他。

  国华看看她说:“我在想将来。”

  “将来?”

  “嗯。我们的将来。”

  “我们将来怎么样?”

  “我一时还说不清,”国华说,“反正我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

  “还有舅舅。”

  “对。”国华看看她,“可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不是很好吗?”玉敏反问他。

  “好。可是我想……”国华停住不说,只是用力地划桨,把小船划到后湖僻静的处所,划到一棵大柳树荫下。

  “你说呀,你想什么,说呀!”玉敏催促着他。

  国华停住桨,喘着气,看着玉敏,突然轻声快速地说:“我想今年秋天我们俩……”

  “我们俩干什么?”玉敏瞪大眼睛望着他。

  “我们俩就结婚。”国华说完就低下头去,脸红红的。

  玉敏先是一愣,接着,就羞红了脸,用手捂住眼睛,着急地说:“哎呀,你看你,你说的这是啥子嘛!”她匆忙中忘记了普通话,用家乡话轻声地喊起来,“你莫要讲,莫要讲缕!”

  “怎么?你,你,你生气啦?”国华问她,“你,你不愿意?好,好,我不讲,不讲,啊?!”

  国华低下头去,把脸埋在两个膝盖中间。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有风吹动着树梢,绿叶用细碎的絮语悄悄议论他们的心事。湖水轻轻地拍打着船底和湖岸,一声声为他们的心潮击节。

  “国华哥。”等了许久,玉敏才轻轻地叫他。

  “嗯。”吴国华依旧不抬头,闷声闷气地回答。

  “你生气了?生我的气了?”玉敏轻声问他。

  吴国华慢慢抬起头,憨厚的脸上,两只大眼里满是企望的光芒。他看着玉敏默默地摇摇头。

  玉敏把脸转到一边,看着湖水,羞红了脸,轻声说:“我不是不愿意,是没有想到,这事情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我,心里很乱……。”

  “你,你不要急着回答我,你可以想想,你也可以不同意。我,不怨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和现在一样待你,永远对你好。”国华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

  “你莫急,你莫急,啊?!”

  “我没有急。”

  “看你的脸嘛,汗都出来了。”玉敏站起来,掏出手绢要为他擦汗,船一晃,她惊叫一声,倒在国华的怀里,国华一把搂住她。

  她不挣扎,不从国华的怀抱里挣出来,而是温存地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胸前。国华的手松松地圈住她,不敢紧紧地抱她,两只手在她胸前一动不动地围抱着。

  玉敏的脊背贴在国华胸前,感受到他强烈有力的心跳,她的心也象只小鹿儿在跳跃,丰满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知了在柳树上鸣唱,它在唱些什么?

  柳树叶子停止了细语,都屏神静气地垂在那儿,怕惊扰了这甜蜜而又胆怯的一对。

  勇气十足,无所顾忌的北京城里的青年男女们哟,请你们照顾下这对质朴而又初尝禁果的伙伴吧。他们刚刚用细小的碎步踏入爱情的圣殿,让他们多获得些寂静,多领略些这殿堂的庄严吧,别把你们的船划到这里来。

  可是晚了,一条小船划过来了。船上的人们,穿着领导新潮流的服装,发着旁若无人的狂笑,唱着嗲声嗲气的时代曲,划着小船冲锋陷阵般地驶过来了。

  他们分开了。或许,将来他们还会重相拥抱,甚或会用全生命的力量把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但他们将会遗憾地发现,一切都不如刚刚过去的那一刻,那么神圣,那么令人震颤,那么让人痴迷。这一刻,失去了将不会再来。最纯洁的初恋,头一次最无意最真诚的爱的表示将会让他们铭记一生。

  他们默默地坐着。谁也不敢看谁。

  西天烧起了一片火红的云霞。也许,大地对于蓝天的追求,使她也羞红了面颊。

  他们依旧坐着,迟迟地不肯归去。

  公园里无所不在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催促着划船爱好者迅速交船。

  他们只好把船划离那功德无量的大柳树,划向租船处去。

  他们走出颐和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在走向三三二路公共汽车站的时候,玉敏突然站住,嘤嘤地哭了。

  国华吓了一跳,搓着手着急地说:“你,你怎么了?嗯?不舒服了?”

  玉敏流着泪摇了摇头,轻声说:“我高兴,很高兴。可又,非常难过……”说着,抹一下眼泪朝汽车站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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