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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俄罗斯陆军腰带》    作者:马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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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冲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鲍里斯,更没想到会在远离中俄边境的地方见到鲍里斯。

  秦冲迅速地瞥了一眼鲍里斯的肩章,心当即就被狠狠地抓挠了一下:妈的,这家伙都上校了!

  秦冲中校,虽然看上去只比上校差一级,但中俄两军编制不同,鲍里斯的上校上一级就是准将了,秦冲的中校上面还有上校、大校,然后才是将军,这中间差了不止三级呢。秦冲立刻觉得两个臂弯同时发痒,心想这回神经性皮炎指定是要大发了。

  你好,秦!鲍里斯离老远就大叫。秦冲赶紧迎上去,一边喊,老鲍,你好!一边瞄住鲍里斯的手臂动作,恰到好处地跟他同时抬手敬礼,既避免了低一级先敬礼的尴尬,又不失热情和礼节。

  直到跟鲍里斯的手握在一起之后,秦冲才正式开始兴奋。鲍里斯的手仍旧很不军人,厚软且潮热。从前秦冲每次跟鲍里斯握手都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自己握的不是鲍里斯的手。换句话说,就是秦冲认为鲍里斯这家伙的手不该这么温厚,因为秦冲尝过这只手出拳的滋味。但今天,鲍里斯那多毛而温厚的手却让秦冲备感熟悉和亲切。毕竟,他们是老相识了,不管当年秦冲多么烦这个倒霉的鲍里斯,但多年之后意外相见,特别是在中俄联合军事演习的野营村相见,还是令秦冲十分高兴的。

  秦冲和鲍里斯是名副其实的老对手了,当年他俩都是边防连长时,曾守过同一段国境线,只是他们各为其主,一个在国境线这边,一个在国境线那边。一般情况下,国境线两边的边防军人是难得互相照面的,因为两国的哨所之间有固定的距离,巡逻线路也大多只并行不交叉。但他们这里不同,秦冲和鲍里斯守的是黑龙江一段,这江冬天封冻,夏天开化,所以哨所和巡逻线路就总得随着季节不断变化。夏天的情况比较简单,宽阔的江面把他们分别隔在两岸,两个边防连只隔江对峙着就是了。偶尔会发生一些行船偏离江心进入对方国界的情况,但大多不用你管他就会自行调整回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麻烦的是冬季。冬季黑龙江会封冻,封冻之后江面上不仅能走人,跑载重车都没问题。所以一到了这个季节,方方面面就都活泛起来了,偷越国境的想趁这个时候跑人,偷关的想趁这个时候倒腾货,还有那些在江面上凿冰捕鱼的,你一眼看不住他就可能凿到外国领土上了,稍不留神就会给你凿出个边境纠纷来。所以,每当进入冬季,两岸的哨位就开始跟着冰冻的江面,从岸边一点点地向江心推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秦冲的神经性皮炎开始准时发作。随着哨位不断地向江心的国境线推进,秦冲两个臂弯内侧的皮肤就会越来越红越来越痒。直到哨位推到了江心,直到两国哨兵鼻子碰上了鼻子,直到秦冲跟鲍里斯两个眼儿对上了眼儿,秦冲的神经性皮炎就彻底大发起来了,痒得那叫一个抓心挠肝,扛不住劲儿时真恨不得拿刀把整块皮给片了去。

  起初秦冲并不怎么烦鲍里斯。鲍里斯会讲汉语,是莫斯科大学汉语专业的,比较好沟通。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秦冲觉得鲍里斯虽说不是陆军专业,没有伏龙芝那样令人信服的背景,但看上去很军人,身姿挺拔,着装严谨。俄军那时的服装比咱讲究,鲍里斯即便外面套着迷彩短大衣,也会束紧腰带,领口处露出一截体面的领带,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鲍里斯脚下的皮靴都擦得锃明瓦亮。尽管后来秦冲知道鲍里斯的皮靴并不是他自己擦的,但秦冲还是很欣赏鲍里斯的军容军姿。军人嘛,秦冲说,就得有军人气质。秦冲是很在意军人气质的,可惜那时咱的军装不给撑腰,想御寒就得把自己穿成个棉花包。秦冲是坚决鄙视棉花包的,所以在棉花包和气质之间他当然地选择了气质,也就是说在保暖和挨冻之间他当然地选择了挨冻。这就把秦冲弄得很悲壮,无论是巡岗查哨还是处理边境问题,只要是出现在俄军面前,特别是出现在鲍里斯连长面前时,秦冲准穿得周吴郑王的,而且冻死不服软,嘴都瓢了还叫硬,声称自己是耐高寒优良品种。其实,连刚下连的新兵蛋子都看得出,秦连长是在跟对面的鲍连长较劲儿,比的是军人气质。

  秦冲开始烦鲍里斯是因为菜地的事。秦冲的连队有一块著名的菜地,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在高寒地区开出这么一块菜地不容易。要知道,这里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无霜期,只能抢在这三个月里种菜,而且还不是什么菜都能长,什么菜都能长得好。秦冲的连队不仅在这里种出了菜,而且还把菜种得瓜有瓜样果有果样,很给连队争脸面。这菜地自然就成了秦冲的宝贝,只要有人来连队,秦冲准会领着人家去菜地参观。

  边境气氛趋于缓和之后,两边的连队有了较多的接触,时不时就在一起搞个联欢。有一次联欢后,秦冲为了表达热情,当然也是为了在鲍里斯面前显摆,就把他们领到菜地参观。而且当场发给俄军官兵每人一个塑料袋,让他们进菜地自己摘点黄瓜西红柿带回去。这下可把俄罗斯兵们乐疯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冲进菜地,不一会儿一人就摘了满满一袋子黄瓜西红柿。秦冲注意到鲍里斯没进菜地,但当时没往心里去,以为鲍里斯是端着,或是不想弄脏了自己的皮靴。

  不久后,他们又搞了一次联欢活动,联欢活动的最后一项仍旧是安排俄军去菜地里摘菜。令秦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要给他们发塑料袋,他们就一人从腰间拽出了一个大编织袋,人家自己早就准备好了。一看这架势,秦冲就知道坏了,地里哪有那么多黄瓜西红柿呀,要是把那些大编织袋都装满,这菜地立马就得罢园了。可既然把人家领来了,就不能不让人家把口袋装满。秦冲斜眼去看鲍里斯,见鲍里斯竟像没事人儿似的,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秦冲心下一沉,立刻稳住神儿,命战士们赶紧抢在俄军前面砍大头菜往里装,尽量减少我军的损失。

  送鲍里斯走之前,秦冲意味深长地问鲍里斯,老鲍,看来你们很喜欢我们的菜地呀。

  鲍里斯说,是的是的,你们的菜地很有趣。

  秦冲立刻跟上一句,你们也可以种菜地嘛。

  不不,鲍里斯连连摇头。

  不会种不要紧,秦冲说,我们可以给你们提供技术帮助。

  不不,鲍里斯还是摇头。

  菜种菜苗也没问题,秦冲又说,我们育苗时给你们带出来就是了。

  不不,鲍里斯更加坚决地说,不是这个问题。

  那还有什么问题?秦冲问。

  鲍里斯说,问题是,我们不是农庄,是军队。

  秦冲当时就卡壳了。

  秦冲怎么也没想到鲍里斯竟能连骨头带筋地扔出这么难啃的一句话。这句话让秦冲在暗地里悄悄地啃了好长时间。啃没啃出名堂不知道,反正打那以后秦冲对菜地的热情明显不如从前那么高涨了。也就是从那时起,秦冲开始越来越烦鲍里斯了。只是那时秦冲的烦基本上还控制在正常范围之内,没达到后来那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眼前的鲍里斯仍旧身姿挺拔,皮靴锃亮。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鲍除了军阶有变化,其余方面似乎毫无变化,连神情都跟原来一样。见鲍里斯也在打量自己,秦冲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子。

  秦冲今天穿的是作训服,脚蹬一双高腰作战靴,裤脚松松地塞在靴腰里,头戴一顶特种兵的贝雷帽,帽舌斜斜地压在眉峰处。秦冲知道自己身上这套装束野战味十足,更知道这种粗野的美很适合自己。好好看看吧,秦冲不无得意地想,今非昔比,现如今该轮到你老鲍眼馋我了吧?

  果然,秦冲如愿以偿地在鲍里斯的眼里看到了赞许羡慕的亮光。

  秦冲对鲍里斯他们这支部队印象一般化。

  秦冲的特战营一进野营村就开始清理营区环境,整理内务。秦冲检查了一圈,以他的严苛都没挑出什么毛病。鲍里斯那边的俄罗斯兵可倒好,背包都没拆就撒丫子放了羊,眨眼间就把七个球场全占满了。秦冲过去看了一眼,简直没个样,光大膀子的光大膀子,穿大裤衩子的穿大裤衩子,满场呜嗷乱叫不说,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当场打断了一只胳膊。

  这事要发生在我军这边就完了,还没上战场就自损战斗力,从上到下谁也别想躲过这个处分了。秦冲想到鲍里斯情绪不会好,丢人丢到外军面前,把人丢大发了。所以秦冲趁午后的空隙时间,特地整了两瓶好白酒去看望鲍里斯。鲍里斯喜欢喝白酒,大多数俄罗斯人都喜欢喝烈性酒,而且特别喜欢喝中国的白酒。从前他俩每次在一起喝酒,鲍里斯都会喝得酩酊大醉。秦冲却从来不醉,秦冲的酒量一般人都比不了。其实鲍里斯的酒量也不小,只是他太贪恋酒,鲍里斯喝酒那架势活像是在讨便宜,多讨一杯是一杯。秦冲挺瞧不起鲍里斯上酒桌的那副德行,但这并不妨碍秦冲每次喝完酒都张罗着给鲍里斯带两瓶好酒回去。一码是一码,秦冲说,我跟鲍里斯之间是国际关系,都国际了咱就得表现得大气。

  跨过野营村中间那条象征国境线的小路,穿过俄军野战帐篷群,秦冲注意到每顶俄军帐篷门口都有一个擦皮靴的搭脚架,心想,看来苏联军队的传统一直没丢弃。秦冲听说一九五几年我军向苏军学习时,学的第一课就是擦皮靴,想到鲍里斯脚上那双永远锃明瓦亮的皮靴,秦冲不由得笑了。

  俄军军官公寓在野战帐篷群的后面,是几排专门为他们搭建的轻体房。在这一点上,俄军跟我军完全不同,他们可不搞什么官兵一致,他们官就是官,兵就是兵,等级森严得很。秦冲这个营长可以和士兵一样住野战帐篷,但他们一个小排长都得住在军官公寓。

  秦冲挺不屑地走进俄军军官公寓,发现这里的设施真他妈的全,不仅有洗衣间、淋浴间,甚至还有个台球室。秦冲站在连接几排轻体房的回廊中间,一时竟不知该向哪里去寻鲍里斯了。左面那排房里有声音,秦冲转向左面,却猛然撞见了一个肥胖的俄罗斯女人。那女人只穿了短裤和胸罩,正在用一条大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见一个中国军人闯了进来,胖女人尖叫了一声跑回屋去,随着房门嘭的一声碰死,里面传出一阵哈哈大笑。

  秦冲十分尴尬,知道自己误闯了厨娘们的住处,赶紧退了回来。秦冲知道俄军士兵不做饭,部队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这些厨娘。今天秦冲还特地安排分管伙食的副营长去俄军食堂参观,让他了解外军的配餐方式。结果副营长一回来就乐不可支地向秦冲学,说那些厨娘做饭像配药,土豆削了皮再称重,最可笑的是一锅下好几十斤土豆,多一个也得从秤上拿下来……这有什么可笑的?秦冲没好气地瞪了副营长一眼,这叫科学配餐懂不懂?这叫严格按体能需要控制卡路里懂不懂?不懂就向人家学!

  秦冲让副营长去跟人家学是有缘由的。俄军刚进驻当天后勤来不及展开,所以第一顿饭是联合指挥部安排的。我们中国人热情啊,而且我们表达热情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让客人多吃,吃得越多越说明我们心诚,越显得我们大方好客。负责分餐的那几个兵也不知是得了谁的令,铆足了劲儿抡大勺子,各个餐盘都装得溜满。秦冲在一旁冷眼观看,发现许多俄罗斯兵看到面前那一大盘食物都面露难色,心里真替他们愁得慌。秦冲毕竟跟俄军有过接触,知道人家俄军的食物都是经过计算配比的,吃饭不允许剩,分给你多少就得吃进去多少,不像我们剩了可以随便倒掉,心想这吃又吃不进,剩又不能剩,倒又不让倒,还不把人撑出毛病呀?果然,没过一会儿那边就出毛病了。原来一个列兵实在吃不下去了想偷偷倒掉,结果被鲍里斯当场抓住。鲍里斯把那个列兵按在墙上足足地训了半个小时,最后到底逼着列兵把半盘子剩菜全部塞进了嘴里。秦冲知道鲍里斯这是在杀鸡给猴看,更知道鲍里斯这是故意做给中国军人看,否则他犯不上在大庭广众之下足足训上半个小时。秦冲看出鲍里斯做得很成功,那个列兵被逼着往嘴里塞食物的痛苦模样,的确把在场的所有中国军人都镇住了。秦冲也看出在场的中国军人普遍对鲍里斯产生了不满,但秦冲心里没有不满,因为秦冲一直很赞赏外军的配餐制度。当年秦冲在土耳其接受魔鬼训练时,就曾得益于那里的配餐制度。SAT特训营严格按照体能配餐,学员给什么就得吃什么,给多少就得吃多少,那时秦冲被逼得连生牛肉都能吃了。回想SAT的训练那么艰苦,如果没有严格的配餐制度,身体恐怕是很难支撑下来的。

  秦冲终于找到了鲍里斯。鲍里斯正在轻体房围成的院落中间晒太阳,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闭目仰靠在躺椅上,只穿着一条短裤,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午后的阳光流金一样从鲍里斯那多毛的身体上流淌下来,漫过青草地,漫过矮树丛,在鲍里斯的周围蔓延出一片金黄色的宁静。

  秦冲刚想招呼鲍里斯,突然看见了鲍里斯脱在旁边的衣服,目光一下子定在了搭在衣服上的那条腰带上。那是一条皮质优良的俄罗斯陆军腰带,棕黄色的皮带条上用明线扎出规则的菱形图案,纯铜卡头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秦冲熟悉这种腰带,这腰带最独特的地方就在卡头,一般的腰带卡头上只有一个钉,这种腰带的卡头上却有两个钉,腰带上的钉眼也相应地有两排。秦冲曾在身上比量过这种腰带,说实话他很喜欢,他觉得这种双钉的腰带比单钉的扎在腰上更牢靠。秦冲觉得最不牢靠的就是我军现在用的这种腰带,卡头太民用化,时尚但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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