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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的春天 二十六

书籍名:《白杨木的春天》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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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肩膀上搭着一条帆布口袋的云崖当地的干部,正在污黑的雪地上与宣传队的魏团长恳求或交涉着什么,从远处看,更像是在商议小麦或土豆的价格问题。云崖当地的那位干部面有菜色,两只脚陷在雪里,看不到他脚上的鞋。他肩膀上搭着的那条帆布口袋却是在任何时候都是有用的,平时可以装东西,有时在野外回不去家的时候,还可以当被褥,铺在下面或盖在身上。要是遇到大雨或大雪,那条口袋很快又会被折成一件雨披一样的东西防雨雪,只是由于东西本身的局限性,只能罩住头和肩膀,其余的部分就无力兼顾了。曾怀林不止一次地见过当地的人们将经过折叠以后的口袋顶在头上,在大雨或大雪中行走,干活儿,头顶上折出一个朝上的尖角,像极了在雨雾中快速行进的苏联红军。

  本来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一开始是别人听不到的,但说着说着,魏团长忽然有些激动了,禁不住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对那位云崖当地的干部说:

  “更有甚者,还有人竟然称我们是戏班子,管我们所有的演员都叫戏子。那天,我看见一名披头散发的妇女在她的家门口端着一个碗,一边快速地往嘴里扒着饭,一边问一个正打她门前路过的人:‘戏开演了吗?’那个人说:‘不要着急,那些戏子们都还没吃完饭呢。’我忍了很久了……作为一名基层的干部,你尤其不应该有那样的糊涂观念和错误认识,连你都这样,其他人可想而知。我今天再强调一遍:我们不是剧团,更不是什么戏班子!我们是宣传队、播种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看见魏团长认真了,那位云崖当地的干部便知道自己以及周围的人们的一些认识和说法是不对的,怎么能够把上级派来的宣传队叫成是戏班子呢,显然就不是嘛。农村人的嘴啊,一张张都笨得像磨盘一样,想表达个好的意思也表达不出来,让听的人一下就想到别处去了,人家不生气才怪呢。说话说不了,甚至过日子的方式和目标也都是有问题的,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着。要是问他们咋过呢?他们就总爱说,瞎过呗。有人说,就算是瞎过,也得过出个道道来啊,起码稍微有点儿谱。他们就说,没有,我们没有道道,也没有谱,纯粹就是瞎过哩。这是碰上魏团长了,要是运气不好,碰上县里别的领导,还不知会怎么样呢。魏团长够有涵养够有忍耐力的了。他不断地向魏团长点着头。

  “好,好!就按你说的,你们就是宣传队。我早就告诉过他们,说你们就是上级派来的宣传队。路还没有开,再给我们宣传宣传吧。”

  “规定的演出任务已经结束了。”魏团长说,“也许你们没看出来,最后一个晚上,还给你们多演了两个节目呢。”

  “知道,我们都知道,也都看出来了。所以人们才会像欢迎当年的八路军一样欢迎咱们的宣传队呢。我是说,这两天反正你们也走不了——”

  “天气太冷了,演员们在台上又不能多穿衣服。”

  “那有啥哩,那就让他们多穿点儿。是看戏呢,又不是看衣服。”

  “那哪成呢?跳《洗衣舞》的演员,只能穿一条薄薄的裤子,上面的衣服还得露出半截手臂。你总不能让她们穿着棉袄棉裤在台上洗衣裳,送红枣,送斗笠吧?一来跳不动,二来也不真实,革命文艺的真实性在哪里?另外,送斗笠的背景是海南岛的风光,你见过那里的人穿着棉袄棉裤吗?”

  云崖当地的干部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几天前才用两张帆布和数十条牛毛口袋临时搭起来的戏台,台下有人们坐过的砖头木杠,现在那里冷清、空荡,一派劫后余生的荒凉破败的景象。他又看看面前的这位由于某种原则和标准问题而变得虎视眈眈、咄咄逼人的魏团长。他本来想说“即使不穿棉袄棉裤,也没看出有多真实”。但最终说出来的却是:

  “天气冷,演员同志们在台上多穿点儿,没有人计较,更不会有人挑剔。海南岛的人就不穿棉袄棉裤吗?那是还没到冷的时候,等天冷了,他们照样也得穿。”

  “海南岛永远不冷。”

  “不可能,哪有那样的地方?我就不信咱们国家还有那种地方。冬天杀了羊,他们的肉往哪里放呢?总不能当天就都吃了吧?要是一下吃不了,天气又那么热,非坏了不可。”

  “这个问题你就别替他们操心了,剩下的肉吃不了,人家自有办法,还能眼看着肉坏了不管?自古以来那就是个炎热的地方,他们很懂得怎么保存肉。”

  魏团长摇摇头,表示不想就这个问题再继续说下去了。

  云崖当地的干部看懂了魏团长的意思,所以,他也立即总结性地解释道:

  “其实,台上演的是啥,人们并不在意。只要锣鼓一敲,胡琴一响,唢呐一吹,就全有了,人们要的就是那种气氛,那种场面。”

  “王果才同志!”

  魏团长突然大喝一声。这一回他看上去是真的发怒了,两个眼睛瞪得像摄人魂魄的龙潭虎穴,嘴也张得很大,像是要把和他面对面站着的这个比他本人整整矮一头的名叫王果才的基层干部一口吃下去。名叫王果才的基层干部似乎也感觉到了那种突然降临的气势和危险,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有些愣怔而又害怕地看着魏团长,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到底是方才的哪一句话惹怒了魏团长呢。

  “太不像话了!”魏团长脸色铁青地说道,“还是个干部呢,竟然说出这种没水平的又够得上反动的话,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干部的。闹了半天,你们就是为了图个热闹。照你这么说,你们想热闹,随便请一个三五个人的吹鼓手班子不就行了嘛,那还要我们宣传队来干什么?我不是吓唬你,王果才同志,你很危险,照这样下去,你迟早是会犯错误的,甚至还有可能是人头落地的大错误。”

  听到魏团长这样说,名叫王果才的基层干部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他弯下腰去,把魏团长刚才由于生气而掉落在地上的大衣捡起来,小心地拍了拍上面的浮雪,替魏团长重新披上。魏团长起初还有些不愿意呢,还有些小孩子或女人的脾气呢,赌气似的往旁边扭了一下,以示拒绝,但终于还是接受了。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有些恼怒地看着王果才。

  哼一声就哼一声吧,那正好说明他愤怒的心情比先前已有所缓解,王果才想。他没有把刚给他披上的大衣再扔到雪地里去,说明事情正在朝着好的方面变化、发展。现在王果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也知道几天来一直都儒雅温和、彬彬有礼的魏团长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了。事情的症结就在于他这位最基层的干部,向把宣传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魏团长传递了这样的一个信息:演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演出,有热闹。

  这能不让人生气吗?

  他总算琢磨过来了,最主要的是严重地低估了宣传队的重要作用,甚至把他们等同于民间的那些乱七八糟、不三不四的三五个人一组的吹鼓手班子,难怪魏团长会发那么大的火呢。这要是换成他本人,有人要是也那么说他的精心带出来的队伍,用不恰当的对比来理解他的工作,他一定也会生气的。精心给你们准备的内容,你们却说不在意、不重要,只看重形式上的锣鼓声和唢呐声,只追求表面的热闹和混乱,对方不寒心、不委屈、不愤怒,那才是怪事一桩。就像邀人来家里吃饭,客人一个劲地称赞你的碗和筷子,甚至还夸奖到你的桌椅板凳、窗户门框,而对你精心准备的饭菜却视而不见,并不上心,主人会作何感想?

  这么一想,王果才感到愧疚和不安了。在云崖的这几天,不知把魏团长委屈成啥样了,窝囊成啥样了?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都是些只顾自己高兴,只图表面热闹的人们。魏团长和他的宣传队一直忍着,该演出什么,该宣传什么,照演不误,照宣传不误。

  是的,宣传队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娱乐,更重要的是它的政治作用,教育、宣传、鼓动,这才是它真正的作用,而娱乐只是附带的一小部分难以避免的功能。有时候这种功能想努力地淡化、削减,却也没办法做得更干净、更彻底,总还是能让人分享到一些娱乐的果实。当了好几年干部,也见过一些场面,王果才哪能不明白这样的一个道理呢。可是天地良心啊,下面的老百姓们,男女老幼们,占世界总人口约六分之一的广大的人民群众们,他们就喜欢热闹,一听见锣鼓声就来劲,就精神抖擞,像吃了药一样。还把分散在远近各处的姑表娘舅,七大姑八大姨们都招来,吃饱喝足后,吵吵嚷嚷,你推我拉,乱七八糟地去看戏,却真的少有人关心真正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要演这个节目,而不演那个节目?他们只看重热闹,就喜欢人挤人呀,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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