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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的春天 二十

书籍名:《白杨木的春天》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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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丈河从这片寂静的旷野上流过,没有人关心它最终流到了哪里,应该是进了海里,还能去哪儿呢?不然就是流着流着就没有了,没有通向任何地方就消失了。就像一个人,在人生的旅途上走着,走着走着,就忽然不见了,再也不出来了。认识他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认识他的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世上曾经还有过那么一个人。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每一个陌生的具体的人,其实都是不存在的,从来不曾有过的。你以为你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过欢乐和悲伤,也有过你的家庭和一些亲朋好友,也有过几十年的寿命,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也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但那只是相对你个人而言;对于大多数不认识你的人来说,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你这么一个人,你的确是不存在的。似乎也正是因此,有些人在短短的几十年里,一直都在想拼命地留下自己的痕迹,以证明曾经有过他这么一个人。有人留下灵魂般的精神,有人留下包括建筑在内的实物。看到万里长城,后人会想起它的缔造者,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有权势的人。对于大多数既没有权势又没有精神或梦想的人来说,什么也不会留下,终其一生,犹如蜻蜓点水,或苍蝇飞过。

  曾怀林曾经也有过自己的梦想,但早已被粉碎。梦醒之后,他翻身坐起,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已被搬动过无数次,频繁变动的人生场景让他感到应接不暇,而此前的色彩斑斓的梦境早已不复存在。偷眼望去,只剩下几种似乎消褪得最慢,然而又形同困兽的颜色:愚昧而忠诚的绿色,乌云般的砖头瓦砾一样的灰色,白色传递着无边无际的恐怖,红色也不再是万紫千红的那些红,更像是血迹,黑暗很容易让人猜想到地狱外墙的颜色。

  星期天,上午他去位于旧日的人民委员会旁边的那间装有铁窗的办公室汇报思想,他已是这里的常客,连附近树上的鸟似乎都已熟悉了他的身影和脚步声,看到他又来了,它们都不出声地看着他,偶尔扇起的一只翅膀仿佛是一声招呼和问候。汇报一直持续到下午一点,听汇报的人终于感到不耐烦了,也有可能是觉得饥肠辘辘。曾怀林呈上去的那份不知重复写了多少遍的材料,连看也没看,随手就扔进了一个文件柜里。然后看着窗外,对曾怀林说:

  “今天就这样吧。”

  走到第二级台阶上时,曾怀林听到那个人一边奋力关上窗户,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烦死了!”又把桌上的一个白瓷的笔筒碰得叮当乱响。

  那时候,曾怀林的心头不禁掠过一阵短促的惊喜:他感到烦了,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怕就怕他永远都不烦,一直都兴致盎然。

  回到家里后,发现冬冬和多多都已经走了。曾怀林到处看了看,看见早晨洗过的碗和筷子还像他临出门前那样放在那里,没有动过,便断定两个孩子又都没有吃饭。

  他有些愧疚,这样的事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站在白杨木栅栏前,望着身边的原野和内城里若隐若现的街道,他感到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被完全掏空了。

  他也没有单独吃饭。他找出两个孩子的几件衣服,蹲在门前慢慢地洗着。明训在的时候,这样的活儿是不劳他来干的。冬冬也一天天地长大,已到了那种能把一件衣服洗得很干净的年龄。她也明确表示,家里三个人的衣服,她完全能够对付得了,且绰绰有余,因为每个人的衣服只有那么几件,但曾怀林还是希望她能少做一点就少做一点。他鼓励她去看电影,只是因为票并不是很好买,所以看得也并不多。有时候她兴致勃勃地出去了,但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那种时候,做父亲的想从她年轻的脸上捕捉到一些沮丧和失望,却很少能看到。

  多多的衣服口袋像一个小型的杂货铺,有沙子,零散的火柴,铁制的红油漆的五角星,形单影只,散兵游勇般的某一个跳棋,型号各异的钢珠,最小的比绿豆大不了多少,最大的一个竟有鸡蛋那么大……曾怀林把它们从里面倒出来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最大的缘故,它独自向白杨木栅栏那边滚去。

  不远处,郑永福一家人之间的内战又一次打响。曾怀林起身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晾衣服的时候,看见郑永福背着一卷简单的辨不清颜色的行李,胸前抱着一口锅,站在门口,那就是属于他个人的全部家当。郑永福的头上斜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那是前几天内战时的纪念。

  过于频繁的争斗已使周围的人们失去了过问的兴趣和关心的热情,再加上他们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一开始还有人去劝一劝,但渐渐地就再没有人去了,任凭他们一家人你死我活地打着,打得满天的星星都出来又回去了,还在打。

  像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伤兵一样的郑永福。背着行李,抱着锅,要到哪里去呢?

  (过了很久以后,曾怀林才听说,郑永福抱着的那口锅,表面看上去很完整,没问题,实际却是一口破锅,那也是他们家庭内战的结果之一。锅底有一道像女人头发一样的又细又长的破绽,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它只能用来炒干的东西,如果倒水进去,所有的水都会从锅底那道细缝里漏走。郑永福眼神不好,从来没以为自己拿着的是一口有破绽的锅,因为炒剩饭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现锅在漏,问题一直没有暴露。只是觉得饭里有一种明显的烟火气,还以为是火大了的缘故。直到烧水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没有人往出舀,锅里的水却全不见了。看锅下面的火,死气沉沉,也快要灭了。满屋子雾蒙蒙的东西,像烟,又不是烟,他认真地闻过了,肯定不是烟。像雾,又不是纯粹的雾,因为人在雾里是不会觉得很呛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后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站在屋门口,把锅举起来,对着太阳看,看了一会儿,终于在漆黑的锅底看见一线亮色。)

  门前的绳子上晾着洗好了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水珠往下掉着,让曾怀林想起了遥远的童年时代。他和哥哥妹妹在湿淋淋的衣服下面跑来跑去,每当有凉凉的水珠掉进他们的脖子里时,他们都会大声地尖叫,叫声中有夸张的成分,也有最真实的感受。更小一些的妹妹甚至常常被清凉的水珠激得不住地摇晃,嘴唇乌青,像是在打摆子。害怕水珠滴到脖子里,却又在湿淋淋的衣服下面来回兜圈子,逗留不去,期待被刺激到,还希望别人比自己更惨。那时候,每天只知道疯跑,从来也没有想过当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若干年以后的世界将又会是一种什么面目。世界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就能够用皮尺丈量出来,并能够得出准确数据的,长多少,宽多少,高多少,入深多少,都是有解的。

  后来,就越来越难了。大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深不可测了,世界不再有答案。

  听完一席情真意切的话,你是否就以为对方的心灵已向你无遮拦地敞开?

  直到现在。直到在这片原始的旷野上安顿下来,曾怀林也还是经不住这样的诱惑,猛然听到一声亲切的略显温和的,甚至完全平常的呼唤,会激动得忘乎所以。他是这样理解的:那情真意切的话语,难道会有假吗?假的怎么可能会那么滚烫?每一个字都重重地带着人生的温度落到他的心上,有的像是长了触角和四肢,还会延伸到更深更远的地方,由不得他不信。他也曾提醒自己,遇到事情,且慢相信,先等一等再说。可那样的提醒仿佛惊涛巨浪中的一叶小舟。很快就被巨大的信赖所裹挟,席卷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感动和接近于迷信般的信任。

  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怎么就不长一点记性呢?

  作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多年来不断地跌倒,落入陷阱,更多的时候是眼睁睁地堂而皇之地从正面被直接击倒,本人难道就没有一点点责任吗?

  当然有,他对自己说。怎么会没有呢,有些事情甚至完全就是由于自身性格的原因造成的,不能怨别人,不能怨社会,不能怨斗争。因为世界向人们显示:人从一生下来开始,就跌入了矛盾中,落入了斗争的旋涡中,直到多年以后你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切才算结束。更有甚者,人已经死了,但围绕他的矛盾和斗争却还在继续。

  早知后来会这样,当初也许就不应该组建家庭,有了家室,妻子儿女就成为他身上最软弱的部分。一次次地接受检查、惩罚,并不是为了自己能够苟活下去,如果仅仅是孤身一人,他相信没有什么邪恶的力量能够让他屈服,成为一名亡命天涯的孤胆英雄也不是没有可能。赤身裸体地被搜查?他宁愿整整齐齐地囫囵地死在他们的面前。

  可他是一个有家室的人,这一点是最让他感到举步维艰的原因,也是他一次次地配合各级专政机关的最主要的原因。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将他完全剥夺得一干二净,还为他保留了一个家,一双儿女,一个妻子,甚至还有一份降到最低的工资和几份口粮……所有这些,都如同地球引力一样使他始终无法独自腾空而去。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最低限度的人性?或者只是为了能够更好更有效地控制他?

  站在寂静的原野上,站在身边的白杨木栅栏前,有时他觉得能够听到一种来自空中的密语:“不能把他都剥夺光了,得给他留一点东西,留一点让他割舍不下的。一无所有的人是最不好控制的。”

  是的,什么样的人是最自由的人?应该就是那种被剥夺得只剩下一条命,真正一无所有的人,那样的一个人,相信没有任何势力能够奈何得了他,不管后者如何强大,如何残暴,他都不会再害怕他们,因为他实在再找不出一个害怕的理由,就剩下一条甚至半条命,犹如头上的一顶千疮百孔的破帽,谁想要尽管让他们拿去。

  但是他目前显然还没有走到那一步。明训虽然不在了,但冬冬和多多还在,而且正在成长时期,他们就是压在他心头的最重的一对砝码,他这边一动,他们那边必然会立即失去平衡。与其说他不想得罪这个世界,毋宁说他是在配合着两个孩子成长的步伐,默默地维护着他们,他们每走过平安的一步,他都会悄悄地松一口气。

  有些书里常把儿女比作父母手中的风筝,渴望他们飞翔,却又时刻担心,害怕他们飞走。但曾怀林的感觉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才是一只风筝,而线头就在冬冬和多多的手里,在他们还没有长大成人之前,他觉得自己不能够让他们看不见他,既然当初答应并约好了要陪他们来这个世界上玩,哪能够又临时反悔,悄悄地挣断线头,一走了之呢?剩下他们两个孩子,他们必然会满世界找他,而注定又不会有让他们满意和高兴的结果,注定是找遍整个世界,也找不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想明白这些以后,再去配合各级专政机关,就不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因为他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知道所做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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