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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的春天 十四

书籍名:《白杨木的春天》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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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朝阳带着节日般的光焰来到这片貌似与世隔绝的山林中,某些时候,它很像是上面派出的神秘而强势的工作组,居高临下地察看着各地的劳动情况,听取每一个角落里的斗争汇报,真正的深山老林更不应在遗忘之列。有时,深厚的乌云又会使这片无数个世纪以来一直都有生命繁衍不息的山林变得古老、遥远,凝重而肃穆。但熟悉天气变化的人们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暂时的现象,一道短时间内临时垂下的却足以让一切目光短浅的人以为世界从此就将如此地布景。给他们造成那样的一种印象或局势,有些性急的人就会首先跳出来,按照阴天的方式和规律进行活动,上蹿下跳地表演,充分地暴露他们身上的此前一直未有机会暴露的越来越多的丑恶的东西。历史的经验告诉人们,完全用不着处心积虑地去琢磨谁,把谁推进一个坑里,有些人自己就会想方设法地跳进去,你不让他跳,他还会认为你居心叵测。等他们表演够了,就可以拉闸、填土,关上笼子的门。

  曾怀林戴着一顶表面趋于褐色或浅酱色的破草帽,有时他摘下草帽在脸前扇风的时候,脸前并没有多少凉意,反倒是肩头上被木头压伤的地方会因凉风的舔舐而变得生疼,像是在上面出血的裂缝里撒了盐。

  本来是两个人抬一根原木,从仙人沟抬到大场子,可是曾怀林渐渐地发现整个原木的重量都到了他的这一边,原木的那一头已经没有人了。

  有一天,一直与曾怀林搭档的阎松长被突然调到场部,成为一名政工干部。

  再见到阎松长的时候,曾怀林惊异地发现,已经完成任务的阎松长看上去已不大能够再记得他曾经的这位抬木头的搭档了。看到戴着一副脏旧的灰蓝色套袖的曾怀林,阎松长的表情十分的犹豫和不确定,他那张洗得干干净净的略显白净的脸上正在显示一种复杂的心情:似曾相识!眼前这个被一根根雄伟的祖国和世界革命急需用的栋梁之材压得毫无生气的男人确实好像曾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不过,对方头上戴着的那顶趋于褐色或浅酱色的破草帽却让他觉得有些不太好,这些人,至于那样嘛,戴那么一个既不能遮阳又无法挡雨的东西,在他看来,除了用心不良,存心捣乱,一笔一画地给社会抹黑,再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作用。这要是让向来都喜欢挑我们的毛病的外国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的人民生活得多么的不幸呢,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他慢慢地走着、看着,心里已经在开始打腹稿,开始在构筑工事。

  不行!下一步,要郑重地向上级提出自己的建议:不能再让这些人戴那种不三不四的所谓的草帽了!那能叫草帽吗?那只会让他们看上去酷似旧社会的饱受剥削和压迫的苦力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那算什么!他们难道还生活在过去吗?对,建议他们要戴就戴那种鲜亮一点儿的黄白的上面印有红太阳图案的,同时还应该有一根小绳系在脖颈上,不戴的时候,顺手一推,草帽就会滑到背后,就像电影和宣传画上画的那样,并配有相应的一张热情无限的面孔……是的,那才是真正的草帽,它最能体现劳动和革命的喜悦之情。

  他本人的手里现在就恰好有一顶颜色黄白鲜亮的上面印有一轮红太阳的即如他本人所认为的真正的草帽。宣传画上的领袖有时会把一只草帽拿在手里,不过,天地作证,他阎松长绝没有模仿领袖的意思,完全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实践摸索出来的。他发现阳光不太强烈的时候,把草帽拿在手里要比戴在头上更好一些。实践出真知,不亲自尝过梨子,怎么能知道梨子的滋味。别人无论说得再多,那也是别人的经验,等到了自己这里,那至少已成了不折不扣的二手货,甚至三四手、七八手的材料,几近于传说,距真理愈来愈远。

  不过,有一点他确实是忘记了。就在一个多月前,最多不超过两个月,他本人的头上也曾戴着那样的一顶颜色趋于褐色或浅酱色,现如今被他看做不三不四的并主张坚决予以取缔的所谓的草帽,临到场部报到的那一天,他忽然找不到它了——更像是它知道自己的命运似的知趣地提前消失了——也就再没去管它,找到了,也无非是把它再扔掉。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脸上的微笑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而是献给整个山林,以及山林上面青蓝的天空和下面的落英缤纷的大地。

  他是陪着刘学威主任来检查这批木材的,到月底,它们将永远离开这片它们生长了多年的山林,被运抵天津港,并不在那里停留,只是通过那里中转一下,它们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不允许它们在途中的任何地方作过多的停留。

  就要离开熟悉的山林和故乡了,这批优良的木材静静地躺在寂静的大场子里,每一棵的树龄至少都在八十年以上。

  一只幼小的颜色灰黄的野兔慌不择路地跑着,一头撞到了刘学威主任的腿上,刘主任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看清这不是一次有敌意的攻击,而且对方比他本人还要更加害怕、惊恐。他飞起一脚,脚还没有落下来,小野兔已经翻滚到了十几米以外的一片早已凋谢了的迎春花的棕黄色的干枝旁。就在它挣扎着想从地上翻身起来的时候,阎松长早已赶到了,一把攥住了它的一条短短的细细的后腿,轻轻地将它拎了起来。“刘主任,您的战利品——”像打了一场胜仗一样,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

  刘主任斜着眼睛看了看那只由于极度的害怕而不停地抖动着的小猎物。

  阎松长说:“这个年龄段的兔子应该是最嫩的。”

  “好。”刘主任威严地砸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字。

  他们沿着一条由木工班开辟出的用碗口粗细的桦树和柞树拦成的通道,向场部的方向走去。“您还不知道我还有别的一种手艺吧?”他们的身影已经被茂密的枝叶完全遮挡了,却还能听见阎松长的兴奋不已的声音,“我还擅长剥兔子,收拾野猪和狐狸,从头到脚捋下来,能剥下一张完完整整的皮,一点儿也不会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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