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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的春天 八

书籍名:《白杨木的春天》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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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东门,穿过一条沙土路和一条水沟,是东门生产队的卷心菜地,能看到远处烈士陵园里的松柏。车耀吉就住在卷心菜地旁边的一间矮小的只有一孔小窗户的房子里,周围一带有零散的杨柳,粪堆,一条石头砌的水渠和一个安置在半空中的时刻都嗡嗡作响的变压器。曾怀林是在一次避雨的时候偶然认识了住在那间小屋里的车耀吉的。铜钱大的雨点一瞬间从天上泼下来,曾怀林先是在一棵柳树下面躲了一会儿,后来忽然看到了雨雾中的那间孤零零的小房子。事实上那间房子的下面根本不能避雨,它的仅有的一点点眉毛似的屋檐只有几寸宽,躲在那里避雨与站在露天里直接接受雨水的敲打和洗礼并没有什么两样,曾怀林也是在冒着雨跑过去以后才发现的,还不如就站在那棵柳树下不动呢。雨越下越大,由一开始的轻薄的带有土腥气的铜钱变成了密集的雨线或珠帘,头顶上的那道两三寸宽的屋檐就在那个时候又做出了一件在他看来是病态的更使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趁火打劫地把那些它不愿意承载的雨水倾斜着泼洒到曾怀林的身上,他被它的做法惊呆了!就在他决定立即离开它,重新回到不久前的那棵柳树下的时候,旁边的门忽然开了,雨雾中露出一个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曾怀林并没有听清那是一句什么话,只是凭直觉感到那好像是邀请或允许他到里面去避雨的……是的,一定是的,不然那个头平白无故地从里面探出来干什么呢,总不会是担心屋檐下的这个人把他的这间荒野小庙般的房子靠塌吧?毫无疑问,是雨声阻隔了他的话音。于是,曾怀林推开那扇矮小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情形简陋得让披着雨水的曾怀林一时有些透不过气来,以至于他来不及看清主人的模样,目光首先就被那两只靠墙放在泥地上的碗吸引了过去,其中一个还是豁边儿的。没有灶台,唯一的一口比一顶安全帽大不了多少的锅架在几块早已被烟火熏黑的砖头之间,锅上的盖子是用筷子粗细的高粱秸编成的,为了方便揭开,上面用细绳做成环状。曾怀林能够想象到在蒸汽升浮、弥漫的时候,那个细小的不起眼的绳环是何等的有用。连灶台都没有,当然也就更不会有桌椅柜子一类的东西,仅有的一只板凳也是自制的,上面还带着树皮。墙是坑洼不平的泥墙,在人的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有几个钉子,一些看不清颜色和形状的东西就挂在那些钉子上。曾怀林感到自己的某个地方似乎在燃烧,在他的有生之年,这是他见过的最不像家的一个家了。如果与眼前的这个所谓的家相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家都能够称得上殷实甚至富足。

  没有镜子,没有梳子,没有天花板,这就是车耀吉的家,曾怀林觉得他至少有六十岁了。没有炕,也没有床,在整个保外就医期间,他长期睡在一张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门板上。

  在当地有一个习俗,当有人死后,家里的人会摘下一扇门,将那个逐渐冷却僵硬的躯体停放在上面,等棺材做好以后,再进行入殓。这个连曾怀林都知道的习俗,在当地工作和生活了很多年的车耀吉难道会不知道吗?

  几天以后,还是在东门外那片人迹稀少的地方,在布谷鸟明亮的叫声里,曾怀林又一次见到了车耀吉。其时,车耀吉正在屋门前的那一小块空地上劈柴,在距离木柴不远的他时常当做椅子坐的一块石头上,放着一只灰暗斑驳的搪瓷缸子,旁边有几粒白色的药片。车耀吉拿着斧子,喘得很厉害。对于几天前的那场促使他们相识的大雨,两个人似乎都已不记得了,尤其是车耀吉,这从他那浑浊而疲惫的目光里便可看出,在那双眼睛里,间或还有阴霾飘过。

  对于保外就医,曾怀林也并不陌生。有人说那是自由的前夜甚至开始,是一次人道的松绑,但曾怀林对此持保留态度。那更像是一个伤口,表面包了一下,却并未消毒和治疗,也许在它的背后和深处正酝酿着更大更深的溃烂。因为即使是松绑,那也是一种小范围内的松动,真正的那根绳子并未从你的身上解除,只不过比原来放长了一些,活动的半径也相对增大了一些。比如现在的车耀吉,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自由人,一个正常的公民,没有被捆绑,也没有人在附近暗中监视他,与周围的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但是只有他本人最清楚,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曾怀林推己及人,从自身的处境出发,很容易就弄明白了眼前这位头发斑白的车耀吉每天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既然没有人看守,也没有人在暗中监视,家属又不在这里。孤身一人的车耀吉为什么像是在这里生了根—样,难道就没有想到过逃跑吗?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森林里,草原上。一条人迹罕至的河边,甚至回到当初送他出发去投身革命的故乡。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曾怀林想到了这个问题。正在把劈好的木柴码到一起的车耀吉听到曾怀林的话,像是被一根刺扎了一下。

  “跑?往哪儿跑呢?”

  他用一块油毡将码放到门口的木柴苫好,又在上面和下面各压了两块砖头。这以后,他对曾怀林说:

  “阁下难道曾经有过那种打算和计划?”

  “我不行,我不能跑。”曾怀林说,“我有家,还有两个孩子没有长大。更何况,逃跑不能解决问题,只会使问题越来越糟。”

  刚说完,曾怀林就猛然意识到自己幼稚得像个孩子。好在车耀吉只是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位昔日的县委书记端起那个奇脏无比的搪瓷缸子,坐在那块石头上开始吃药,把那几粒白色的药片在手掌心摊开,确认无误后,才放进嘴里,用水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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