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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发廊情话》    作者: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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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又先后进了两个客人,一个男客,一个女客。老板先给男宾修面,再给女客焗彩色油。女客对了硬纸板上的颜色样品思忖很久,最后选定一种。两个小姐听得出神,听故事并不比聊天更影响她们干活,甚至聆听产生的专注,使她们安静下来,手下就不那么浮躁了。老板依然沉默着,这是一个静默的男人,即便需要与客人交流,他也尽可能以动作示意,比如,点头,摇头,用手指画。万不得已要说话,他就用极轻的音量说出极简单的几个字。她的叙述相当流利,语音清晰,轻盈地穿行在店堂问,透过刀剪的嘁嚓,花洒里的水丝,客人与老板耳语般的对话。

  生意好不好?一个小姐问道。她没有正面回答这问题,依着原有的思路往下去。开张这一日,大家,就是安西路服装街的朋友,都来放炮仗了。朋友中有一个人,大家都叫他:“老法师”,她停顿一下,绕过这话题,这个人等会儿再说。你问我生意如何?她看着方才提问的小姐。这一绕道有些打乱叙述,需要一个缓冲,用来调整节奏。生意嘛,不好不坏,多的还是洗头,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朋友,“挑”我生意的。她一笑,因为用了一句粗俚的切口稍有些羞惭。像我们这种发廊,多少有点不上不落。居民习惯去国营的理发店;隔壁小区里,就有一个里弄开的理发室,洗头只要五块钱。生活质量高的又要去美发厅、美容院,香港台湾人开的。再有一类发廊,是要在城乡结合部,外地人集聚的地方,叫是叫发廊,小姐们连洗头都不会。她停下来,略过去了。到我们这地方来洗头的,多是一些小姑娘,读中学的,刚刚学了时髦,大人又不许去美发厅,就只得到我们这里来。她们多数是一头直发,拖到背脊处,额角上胎毛还没掉干净,怀里抱一瓶自家的洗发水,坐到椅子上,喊一声阿姨,多抓抓噢!别看她们年纪小,已经学了白领的脾气,一会儿说抓重了,一会儿说抓轻了,一会儿又说洗出头皮屑,一会儿再说吹风筒太近,头发开出叉。半通不通,口气却很凌厉,你也不好跟她凶,只好和她“淘浆糊”。她又用了一个俚语,自己笑出声。和这帮小姑娘混的时候长了,要来真正做发型的客人,倒有点不晓得怎么下手了。当然,即使有做头发的,也不过是几个老阿姨,卷一卷,吹一吹。就算是比较时髦的,也不怕,我的师傅路子还是正规的,原来在紫罗兰做过,怕是怕那种路子外边的。但是,你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这一天,不早不晚,来了一个人。她忽然止住,本来交错抱在肚子上的手臂解开来,插进背带裤的口袋,这样,腰就往前挺一挺,肚子也挺一挺,脚尖并拢朝前伸直。再继续往下:他要剃光头。

  这是一个光头客,只不过长出薄薄一层头发渣,他要再推推光。他是这样进来的,推开门,一脚在门里,另一脚在门外,说:推不推光头?好像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只是来试试。我们那个师傅,已经笑出来了,马上有话要跟进:到剃头担子上去推!其实谁看见过剃头担子,只不过放在嘴上说说罢了。就在这当口,也不知道怎么,我“拔”地立起来,抢过师傅的话头,说了一个字:推!事后再想,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来由的,我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光头。她笑了,两位小姐也笑了,问:不是一般,又是什么?这话怎么说!她沉吟了一时。这一时很短促,可在她整个流畅连贯的讲述中,却是一个令人注意的间隙,好像,有许多东西涌了上来。她沉吟一时,说下去。假如是一个老头,民工,乡下人,或者穿着陈旧……怎么说,反正是那种真正剃光头的朋友,我就不会留人了。但是这一个呢,年轻,也不算顶年轻,三十左右。他穿一件中式立领,黑直贡呢的棉袄,那时候还不像这几年时兴穿中装,猛一看,就像道袍,裤子是黑西裤,底下一双黑直贡呢圆口布底鞋。背的一只包,也很奇怪,你们猜是什么包?洗白的帆布包,盖面上缝一只五角星,军用书包。他的样子就是这么怪,但是,很不一般,一点不一般。

  我请他进来,坐下,抖开尼龙单子,围好,封紧,再去镜箱里拿工具。我们店里的人都看着我,不晓得我准备怎么下手。我眼睛盯着我的手,一会儿拿起一把电推刀,一会拿起一把剪刀,先是拿大的,再是拿小的,我一捏住那把小剪刀的时候,心里忽然定了,我拿对东西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事情都凭感觉。感觉呢,又都集中在手上。所以,许多事情,我都要先去做,做在想前边,做以前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只要做起来,自然就懂了。小时候。我们弄堂里的小姑娘,兴起来钩花边,大家把花样传来传去。还有书,书上有照片,针法。我是不要看这些,我就是要钩针,线,在手里,三绕两绕,起了头,各路针法我都钩得出来了。大人说我手势好,说,什么叫手势好,伊就是!这时候,我捏了这把小剪刀,回到客人身边,把椅子放低一节,这个光头客个子挺高的,他看了看我手里的小剪刀,没有说话。也不晓得是看出我会,还是看出我不会。我反正觉得我会。事后,我们那师傅也问我在哪里学的,说一看我拿起剪刀,就晓得我会。其实,我不但没学过,连看也没看过,我就是知道,不能用推刀,也不能用刮刀,那就真的是剃头担子了。而我们是发廊,客人呢,又是那样的,我们必须是新潮的。我拿起剪刀来就再没有犹豫,我从发际线开始,一点一点往后剪。剪刀小,刀口短,留下的“角”就小,总之。一句话,就是要剪圆。这是基本原则,不要有“角”。这个客人的头型很好,圆。你们不要笑,你们接触的头比接触的人还多,是不是都圆?不是吧!可以说大多数的头不圆,或者整体圆,局部却有凹凸。可他不!不仅圆,还没有凹凸,更难得的是,他头上没有一些斑秃和疤。倘若要把所有人的头都剃光的话,你们会发现,人人头上都会有几处斑秃和疤。可他就没有。所以他敢剃光头呀!光头不是人人能剃的,要有条件。这个头,我整整剪了一个半小时,剪下的头发渣,细得像粉。我虽然注意力全在他的头上,可我知道,他一直睁着眼睛,从镜子里看着我的手势。后来,他告诉我,他以前的头,都是用电推刀推的,他的女朋友帮他推。他和他的女朋友,都是戏剧学院的,他是老师,女朋友是学生。他的女朋友出去外地拍电视剧了,他只好出来找地方推头。走过几条马路,找了无数家发廊,都说不推光头,最后才找到我的发廊。他和他的女朋友,在武夷路上借了套一室户住,离安西路不很远,以后,他就时常来了。这些都是他以后告诉我的。

  叙述显然到了关键部位,店里的空气竞有些紧张。正是下午两三点不大上客的空档里,两个小姐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老板在柜台里打瞌睡,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出来干涉她们这样大谈山海经。他真的改了脾性,理发师傅都是饶舌的,爱听和传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故,而这一个,已经变得漠然了。小姐们等着情节继续发展,不料她却话锋一转:

  我刚才有没有提到一个“老法师”?那是安西路做服装的朋友中的一个。叫他老法师,一是因为年纪,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二是因为他有社会经验。他的社会经验用在生意上面并不多,主要是用在嘴上。他只要坐下来一开讲,老板就都忘了做生意,聚到他身旁边来听课。据说他在局里面,承办员听他讲得忘了问案情。她顿了一下,因为说漏嘴脸红了,旋即坦然一笑:不讲也明白,安西路上的老板,大约有一半进过“庙”。带出切口没有使她再停歇下来。脸上的红却扩大并且加深,就有了类似豁出去的表情。从“庙”里出来,找不到工作,就做生意了。老法师吃官司,还是因为他的嘴:诈骗!他骗人家说他是华侨,在南洋开橡胶园,到上海来是想娶个上海太太。南洋那边的华人多是福建一带过去,长相不好,矮,瘦,黑,热带瘴气重,遗传上有许多问题。所以,他就决定到上海来解决婚姻大事。上海人种好,他说。你们知道,他说起来一套又一套的,天底下哪个角角落落他好像都去过。他说上海人种好,上海人里面,女更比男好。江南地方,水分充盈,就滋阴。他说:你们看过《红楼梦》吗?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就是这个意思。上海的女人,就是水做的女人。水土湿润,气韵就调和,无论骨骼还是肌肤。都分量相称,短长相宜。比如脸相,北方人,多是蒙古种,颧骨宽平,腮大,眉毛疏流,单眼皮,矮鼻梁,嘴型缺乏线条,表情呆滞。南方人,是越人种,就像福建的那种,眼睛圆大,而且重睑,但陷得太深,鼻孔上翻,有猴相,欠贵气。江南人,却是调和了南北两地的种相,上海呢,又调和了江南地方的种相。上海的调和,不仅是自然水土的调和,还加上一层工业的调和。有没有看过老上海的月份牌?美人穿着旗袍,洋装皮大衣,绣花高跟鞋,坐着的西洋靠背椅,镂花几子,几子上的留声机,张着喇叭,枝型架的螺钿罩子灯,就是工业的调和。老法师穿一件西装,手里拎一只拷克箱,坐在宾馆的大堂酒吧里,和一批批客人开讲。到了吃饭时间,自然有人请去餐厅,水晶虾仁,松鼠桂鱼,叫花鸡一道道点上来。这时候,他就改讲吃经。这些人都是鸡生蛋,蛋生鸡地生出来的,多数二十多左右的小姑娘。有一些家世还挺好的,据说有高干的女儿,医生的女儿,有大学生,教师,还有一个电影演员。认识过后,不出一个月,就向人家开口借钱。其实不要他开口,人家自己就会给他钱:外币兑换起来不便当,还要去中国银行排队填表,拿人民币去用吧,不必客气!上家的钱给下家用,就像银行一样,周转起来非常顺利,没有一点漏洞的。老法师长得难看,不是难看,而是怪。猛一看没有下巴,定定睛,下巴是有的,却连着喉节这一段,形成一个收势。第二者,没有肩膀,其实肩膀肯定有,而且相当宽,可是头颈太粗,两块肩胛提肌特别发达,肩膀就塌下来,变成黄牛肩膀了。第三,多了一副手臂转变骨。原因是手心朝里,转变骨朝外,手心一翻,转弯骨就到里面来了,就好像多出一副。要说,老法师是长得没有福相,不过,一双手脚又补回来一些。他的手脚都小,与他一米七十八的身胚比起来,实在小得不相称。所以,这也是一怪。这样七歪八扭的一个人,就全凭着一张嘴,招蜂引蝶。她说到这个词,大约想到与老法师的形象不符,便笑了。笑里边带了讥诮,又很微妙地带一点怜惜。她脸上的红没有褪去,而是均匀地布开了,使她平淡的面容变得有些娇好。后来,有一日,人家介绍给他一个小姑娘,跟过来看的,有她一帮亲眷朋友,其中一个看过后就有点起疑,觉得这人面熟陌生,像是他们单位,区饮食公司里的供销员。但他自己还不敢确定,过一日,又带了另一名同事来看。另一名同事连他的名字都喊出来了。于是,报告公安局。骗过的人再鸡生蛋,蛋生鸡地吐出来,竟然有十二个,整整一打。老法师一个也不赖,统统顶下来。他说,是他自己失足,就要自己承担,有本事不要穿帮,穿帮就不要赖,本事不是用在这时候的。审他案子的承办员也很服帖他,夜里值班瞌睡上来了,就把他叫出来,听他讲,然后一人一碗大排面宵夜。因为他态度好,就判了从宽,三年劳教。在白茅岭农场,劳教也都服帖他,他做了大组长。劳教也分三六九等,诈骗第一等,因为智商高呀!老法师又是高里面的高人。

  有客人进来了,一个女客,洗和做,因晚上去喝喜酒,要求做得仔细一点。叙述被打断了,一个小姐去洗头,另一个拉过盛卷发筒的塑料筐,将卷发筒上挂着的橡皮筋扯开来,各放一边,等会儿好用,一边问:那么光头客呢?怎么就讲到“老法师”上面了呢?洗头的小姐也侧过脸对了这边问:是呀,光头客到哪里去了呢?她光笑不答,向老板要了个一次性塑料杯,到饮水器上接了水,慢慢地喝。人们便不敢催她,耐心地等着。店里的骚动平息下来,重新建立秩序,恢复了讲述和聆听的安静气氛。

  老法师在白茅岭农场待了两年半,另外半年减掉了。她继续说老法师。从白茅岭回来,他就到安西路上租个铺面,做服装,专做女装。他生意经一般,这也正是他有社会经验的表现。他常常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要强过人家的头呢?安西路上做得巴结的人做大了,摊位转租出去,自到虹桥路开时装店的也有,开服装厂的也有,去南非,阿根廷做生意的也有,老法师却稳坐钓鱼台,不动。他有一句话,叫做: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所以他生意就做得潇洒,进来的服装,有我们喜欢的,他就很慷慨地一送:拿去!他对我们小姑娘很好,出手也大方,还教我们许多事情。他说:女人只要基本端正,没有大的缺陷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要有脑子,就是有智商。老话说,“红颜薄命”,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长的好看并非有好命,是不是?还有一句俗话,叫做:“聪明面孔笨肚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面孔和肚肠对立起来?原因就是,女人自恃有一张脸就放松了头脑的训练,结果就是前一句——“红颜薄命”。中国的四大美女,其实并不是漂亮。杨贵妃,你们知道吗?就是唐代皇帝的妃子,皇帝为了她,差点丢了江山。后来,将士要求皇帝杀了杨贵妃,才肯为他出兵打仗,重返朝廷。杨贵妃有狐臭,所以就在脖子上戴一圈鲜花,“闭花羞月”的“闭花”二字,就是从这里来的。可见她并不是以色貌取唐明皇欢心宠爱,凭什么?你们自己去想。再有王昭君,你们以为她有多美?皇帝会把真正的美妃送给野蛮人!重在贵而已,贵是贵在大汉王朝宫里的人,这身份就足够有余了。可她聪明啊!让她去那种地方,住帐篷,吃羊肉,天寒地冻,话也听不懂。她没有一头撞死,真去了。这一去,便青史留名。西施和貂婵两位,智商就更高了。她们实实在在就是两个间谍,放进去的倒钩。没有超人的智商,担当得起吗?反过来说,女人聪明,自然就会漂亮,这漂亮不是那漂亮,是一种气质。说到“气质”这个词,她又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减缓叙述的进程。比如西施,从诸暨乡下选来的民女,为什么不直接送去给吴王夫差,而是要由大夫范蠡专门调教她,调教什么?走路,抬手,说话,看人。学这些,靠什么?智商。走路,可以说决定了整个人的风度。人家说回头率,回头率从哪里来?马路上人头挤挤,都是擦肩而过,五官,皮肤,身材哪里来得及端详?引人回头的就是走路:步态。过去贵族学校,中西女中,有一堂课,就是走路。头上顶一本书,直走,转弯,上楼梯,下楼梯。书不能掉下来。练的什么?挺胸,但不能挺得太过,像军人走操;抬头,也不能抬得太过,变成“额角头朝天花板”了,以眼睛平视为标准。胸挺起来,腰、背、颈就直了。步子不易太小,小了就像戏台上跑圆场,忸怩作态;亦不能太大,大了就有男气。有没有发现老电影里的旗袍,开叉开到膝盖下面的一点,这就对了,这个尺寸就是跨步子的长短,要用足,但不能硬撑。现在新式旗袍,叉一径开到腿根,忒粗鲁,可以跑步了。没有生意的时候,老法师就教我们练走路。不瞎讲,走在马路上,我一眼就认得出,老法师教出来的人。我们中间有几个,与老法师特别好,猜也猜得出来,关系不平常。但是大家都晓得不可能,因为她们或者有家庭,或者有男朋友,或者只想和老法师玩玩,并不想结婚。老法师到底年纪大了,那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自己也不想,他说大家在一起是因为开心,不是为了烦恼。他还关照我们,不要和年轻的男孩子搞,搞出感情来麻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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