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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京漂女

书籍名:《刘心武小说》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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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明天早上八点吧。”

  声音懒懒的。这是很不正常的一个钟点。这种钟点他应该是正在床上酣睡。

  “晚上八点?”她故意这样问。

  “早上。”

  这钟点弄得她一夜没睡好。不用闹钟叫,窗户稍微发青她就起来化妆。七点半她已经捏着手机跳进了出租车。七点三刻,她在车上给他挂电话,房间里的没人接,手机没有开机。

  整八点,她到了他的门前。按门铃。

  她不知道在门外等了多久。按了三遍门铃,听不见里面门铃的叮咚声,也许门铃导线根本没有接通。

  她又一次被涮了?

  她对自己淡淡一笑,仿佛对面有影院里的大银幕,上面是她的大特写,那淡淡的笑容既凄楚,也坦然。

  这扇门里的那个副导演,轻易不跟人约会的。就是被他涮了,前提是真的约会过,也算有三分幸运。你总算在他那儿挂上了号。

  副导演辅佐的那个大导演,对演员的最后确定一定要亲自拍板,自不待言;但副导演如果不把你放在备选资源内,你就无论如何也入不了大导演的瞳孔。这回副导演许诺的是女二号,她自信那角色非她莫属。

  他跟自己约的时间,确实是早上八点吗?晃晃头,仔细再想想,没错。也许这时候屋里根本就没人。

  她正伸手,想再按一次门铃,忽然门被迅猛粗暴地打开了,一个年龄跟她相仿的女人,只穿着凌乱的内衣,头发更加凌乱,一只手攥着门把手,一只手叉在腰上,两眼圆睁,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转身就往楼下跑去。

  二

  对着一家还没开门的服装店的玻璃橱窗,她对自己的鬓发略事整理。很拙劣。如果是影视里的一个情节,从编剧到导演到表演到摄影统统拙劣。

  但真实的是,那来开门的竟是葳葳。这一笔倒真算神来。

  有多长时间没见到葳葳了?三个月?小半年?这娼妇……怎么偏是她?

  葳葳和她,还有类似的人,其中女的居多,男的相对稍少,有人粗略统计过,到2001年初,大约有一万来人,叫做“京漂”,用从日本传到台湾再传到大陆的那个词汇——一族——来说,则是“京漂一族”。这“京漂一族”,当然属于“外来人口”的范畴,可是绝对不能与“打工仔”、“外来妹”混为一谈,他们漂在北京并不是为了挣钱谋生,而是为了圆一个绮丽的梦——其中大多数是想跻身演艺圈,还有的想成为画家、作家、摄影家……总之,他们是因为热爱文艺,才离开家乡,带着一笔钱,跑到北京来,自己租房,四处活动,漂在各种文艺场所,混迹于摄制组、录音棚、电视台、展览会、首映式、发布会……如果上面的场所一个也混不进去,那就至少会漂浮在某些演艺圈的外围空间,比如常能遇上二三流演艺人士的歌厅舞榭、咖啡吧、啤酒屋什么的,当然也包括某些能提供与演艺圈人士邂逅机会的私人派对。

  三

  有人在叫她。

  是阿铿。

  阿铿一米八二的个头,肩宽腰细,模样很帅,表情很酷。

  阿铿漂的时间比她长,曾经陪一位女明星做过一个洗发水广告,在电视台持续播出过小半年;最近常走T字台,一家小报刊登的大照片上,把他的身姿作为了前景;但这些成就显然都并不能填满阿铿的欲壑。

  阿铿的最高目标是要么成为影视红星,要么成为电视主持人。他的欲望哪天得以实现?她和阿铿走进附近一家台资小吃店。两人都要了热豆浆和油条。

  她喜欢阿铿,不为别的,就为阿铿自从认识她以后,尽管她一直落魄,却始终对她友善。这样的为人在“京漂族”里并不多见。

  阿铿问她是不是还在那家影视公司帮忙。他们都曾经给那家公司充当过群众演员。群众演员跟群众演员也不一样。他们算“高级龙套”,比如在前景里,阿铿是洋车夫,她是坐洋车的阔小姐。有时副导演还让他们这两个龙套之间多少有一点戏,比如小姐嫌车夫汗臭掏出手帕掩鼻、车夫束紧腰带强忍饥腹什么的。最后在剪接出的片子里,那一晃而过的镜头对烘托时代气氛竟非常提神,甚至有影评家专门涉及那一场景的处理,认为非大手笔的导演是不会有如此细腻的笔触。

  阿铿回忆起他们那一回的合作,说那辆假洋车他刚一提起拉手就散了架……呵呵地笑。她没笑。她记得那回让她穿的旗袍很不合身,而且不知道使用过多少次,却始终没洗熨过,散发出一种沉闷的霉味儿,更不堪的是,当她脱下来时,发现领子里有一块腻腻的东西,是油彩,还是鼻涕?……一阵恶心,她把半根油条扔到一边的烟灰缸上。

  “……他让你演那个妓女了吗?”

  那本是她竭力争取的角色,而且阿铿绝对是好意,可是此刻话音落进她耳朵,却令她产生当众挨骂的耻感,她用餐巾纸拼命揩手指头,气急败坏地说:“你呢?他们找着跟你亲嘴的顺眼的搭档了吗?”

  阿铿没有被影视导演选用,有一条理由,是说他个头太高,演言情戏,得一米七五以上身高的女演员跟他配戏,亲嘴时的镜头才能让观众顺眼;可是女演员身高到了一米七五以上,又哪儿能娇小玲珑?

  “京漂族”多半喜怒无常。阿铿自己也并不例外。见怪不怪,彼此彼此。

  四

  阿铿先走一步。服务员收拾过桌面后,她还在那里愣愣地坐着。

  又有人叫她。是一种极其标准的“国语”。听那声音,出语人简直是从台北街头直接走进来的,那是都非。

  “哗!这位女生,天还蛮早,怎么就在这壁厢作夕阳之叹啊!”

  其实都非根本没去过台湾,一直生长在四川成都的小巷子里,可是他竟练就了一口地道的“台北腔”,还会灵活使用某些台湾流行的语言习惯,如把年轻女士一律称做女生,使用“蛮”替代“非常”为副词,在句首频频加上个“那”什么的。这也不奇怪,除了台湾影视歌三界明星本身的影响,大陆有的电视主持人,就靠着这样的语言风格蹿红,都非从中受到极大的启发鼓舞,他的理想,就是进入电视台成为那样的红主持。

  曾经有人说,深圳树上落下一片树叶,会同时砸着好几位经理。与此类似,在北京某些场合,如果树上落下一片叶子,至少会砸着一位“京漂”。

  都非——自然是他的艺名。绝大多数“京漂族”都尽量不让人知道他们身份证上的那个名字。都非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张锦生,他自己觉得俗不可耐,于是取了现在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雅称——坐到她对面,很内行地点了一客高雄担仔面;听说她已经吃过东西,便为她点了一杯台式泡沫红茶,笑嘻嘻地说:“呜喔,男生请女生,那应该的啦!”

  都非边吃面边评论昨天电视里娱乐节目的主持人的表现。都非的絮叨令她起腻。她就故意说:“我只欣赏亚宁。至少,他没有台北‘国语’腔……”她知道,都非最听不得中央电视台综艺节目的主持人亚宁的名字,还没有混成亚宁的同行,却已然是冤家了。

  都非吞着面条,脸上是痛苦的表情。她心软了,没等他说出论争的话,便笑笑问:“你今天什么日程啊?”

  都非吃完面,用餐巾纸很秀气地揩嘴唇,整个气质比奶油更奶油,对她说:“真是的,你的日程如果还没排定,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参加《心比火热》首映式?那会很开心的啦?”

  拍《心比火热》的那一帮人,她当然听说过,却还没接触过。那些人搭成的班子,其实比她已经够得着的剧组档次要低,但是她闲着也是闲着,百无聊赖中,去蹚一脚倒也无妨。

  出了小吃店,都非伸出手,字正腔圆地呼唤:“计程车!”她撇嘴:“北京只有出租车!要么,叫TAXI,叫‘的’……你以为你在哪儿?”

  五

  但她还是有几分感激都非,因为都非没挑破那层纸——她漂了这么久,竟还没混出个真正有“日程”的状态来。但她也知道,都非拉她来这个首映式,是因为这样的活动,观众人数并无保证,需要有若干都非这样的“托儿”,想方设法再发展出一些“光临者”,来让观众厅里的座位起码不至于空得太多。

  如果这天不是星期日,电影院也不敢安排上午十点的首映式。这家电影院附近有两所大学,还有好几片居民楼。这部《心比火热》定位为青春喜剧片,映前导演和主要演职员会上台与观众见面、对话。影院经理估计怎么也能上七成座位,可是已经都到十点钟了,放映厅里却只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看客,算起来不足四成,而且,其中有不少还是都非那样的并不需要买票的人物。

  十点一刻,首映仪式才开始。导演是个脑后扎马尾巴、满腮胡子的矮胖子。他亲热地招呼台下的观众:“亲爱的上帝,请离我们近一点,集中一点好吗?”坐在第十排的都非立刻站起来,往前面中间走,这原来也是策划好的一种“托法”。在几个都非式“托儿”的带动下,观众们果然大体都集中到了前面,密集起来的观众使整个放映厅里的气氛热烈了一些。

  导演一一介绍上台的人物,尽管他用了好长一段话,里面嵌入了好多夸张的形容词来介绍那位瘦高的摄影师,观众们报以的掌声还是零零落落;直到他把女一号——最近一年来颇露头角的那位演员唤到台口时,台下才响起了比较热烈的掌声,都非还不失时机地吹了一声口哨,引出了一阵哄笑、一些嘘声和一些意义丰富的掌声,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这正是主持者所企盼的……

  她觉得,那台上的女一号,目光与她有短暂的交接,仿佛阴阳二电一触即炸,她心中闪出强光响出惊雷。她太清楚她了!她们前后脚漂到北京,一起跑过龙套,甚至在一把伞下避过雨……今天,女一号在那短暂一射的眼光里,向她宣布了自己“有志者事竟成”;她呢,在那短暂相接的瞬间,她把什么信息传递给了对方?“再让你半年!”对,至多,一百八十天,那时候……不会是在这么个破地方,面对这么多空座位!哼!

  台上的人尽量地诙谐,台下的笑声多起来,似乎也并不勉强。陆续又进来了一些观众,场面竟渐次热闹起来。她心里却越来越不痛快。那女一号穿着露出胸沟的黑连衣裙,手里拿着一定是都非式“托儿”献上的花束,不断地举臂向台下观众挥动……太不得体,冲那股酸劲儿,她就断定此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台上请台下观众自由提问,都非头一个站起来,接过组织者递上的话筒,仿佛是刚从台北赶过来的,用标准得令人起腻的“国语”,向女一号发问:“那我很想晓得,演过这样一部喜剧以后,你会不会把自己定位于喜剧型演员,蛮自信地朝‘笑星’的目标挺进?……”

  她喉咙里有欲呕的感觉。她离开座位,赶紧往外撤。

  本来,都非还约着她,跟着剧组再转移到另一处电影院,参加另一场见面活动。她知道,都非和她可以坐进那辆依维柯小面包车,跟在导演与女一号他们坐的本田雅阁小轿车后面;而在车上,都非会让她也得到一个信封,里面至少会是一张百元大票(而她也就必须在下一场见面活动中站起来提“恰到好处”的问题);末后,他们还会一起到一处餐厅,吃自助火锅,而那时,无论都非,还是她,以及另外两三个“托儿”,酒肉做媒,就都有机会争取到导演,或至少是副导演的特别注意,乃至于陡获青睐,于是,那下一部戏里,怎么也就会摊上个在演员表里列出来的角色……这其实也就是他们“京漂”的日常生活。但是,她怎么能容忍,那女一号再以那样的目光,来射她睨她瞥她?更何况,如果对话,她能说什么?那一位却可能或者话很多,或者竟根本无话,这两种情况她都难以忍受!是的是的,人生的痛苦,有时候并不一定是自己失败无获,而是他人的成功丰收!

  她快步走出电影院大门,下得阶梯。手机响起了蜂鸣音。

  六

  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很是陌生,简短留言是“速到香都”。这并不让她吃惊。“京漂”之间有些约定俗成的“漂规”,凡还没出道尚在挣扎中的“漂哥”“漂妹”,常常互献信息,以备选用,也算是相濡以沫;“有饭大家吃”,算是一种人际温情吧。

  香都饭店这天中午有电视剧和电影套拍的《客从天降》开机仪式,导演鼎鼎大名,女一号早属艳星,这都并不令她怦然心动;可是,那男一号,是她的同乡,连续三年报考电影学院、戏剧学院、广播学院均遭失败,从前年起顽强地漂在北京,七闯八奔,歪打正着,上个月偏因一个偶然机遇,被大导演一眼看中,选定为这部戏的男一号!半年前《客从天降》的小说出来时,传媒上便爆炒得沸沸扬扬,一家报纸娱乐版还发动读者,为改编这部小说挑选导演和演员,所刊登出来的男一号理想人选,打头的是苏有朋,你想想那是个什么角色!当这位大名鼎鼎的导演接了这部戏后,传媒更炸开了锅,人们本来设想的导演,都还没到这个重量级啊!紧接着,传媒又告诉大家,戏里男一号,竟选用了籍籍无名的他!记者采访导演,问:“是不是又有一个葛优横空出世?”问的当然很有道理,葛优当年就是考哪儿哪儿不要,最后只被全国总工会的话剧团勉强收容,结果怎么样呢?他戛纳电影节上封了影帝,在国内更成了人见人爱的公众宠儿,论票房是“泰山石敢当”,以至凡他出面做广告推销的商品,也必定稳获高利……大导演是这样回答记者的:“他肯定不是另一个葛优,但他有可能是中国的汤姆·克鲁斯!”戏还没拍,传媒对这位“中国汤姆·克鲁斯”的宣传已经如火如荼,小报上又是照片又是专访,甚至一家大报的娱乐版也凑热闹,把他的照片和汤姆·克鲁斯的照片并排刊出,大字标题是:你更喜欢谁?

  说来也怪,对于那位窃取了《心比火热》女一号的主儿,她想起来就妒恨交加,对这位“中国的汤姆·克鲁斯”,她却心平气和,甚至还暗暗为他庆幸。难道嫉妒心只针对同性,特别是同一年龄段的同性发作?

  其实,不用这个电话提醒,她原来也知道,香都饭店有这么个开机仪式,那场面、气派是《心比火热》那样的班底望尘莫及的。她决定赶往香都。

  七

  香都饭店外面,停车场旁的一片绿地,她刚漂来时,听人家说,那里是“停机坪”,她望过去,好纳闷,那里头就是最小的直升机也停不下啊!后来才知道,“机”字应该换成“鸡”字,说的是那里经常有“野鸡”出没,尤其夜幕降临以后,“鸡”影幢幢,有的“鸡”会被一掷千金的男人带进饭店,或者仅是陪饭陪酒陪唱陪舞陪泳赔笑,最后身上留些拧痕皮包里添些小费;或者由豪客开房间再加陪睡,那早晨出来时会眼套黑圈而挣到成摞的票子——有时还会是硬通货;直到半夜还没有被带进饭店的“鸡”,有的怏怏地回到自己住处,以待明日;有的则没那么“矫情”,她们不得已而求其次,只要有打野食的男人来,肯给钱,无论把她们引到什么不仅不豪华甚至很卑琐的地方去“打炮”,也认命。她原来一直认为,这些“鸡”属于另一类漂流族,与她所属的“京漂”不可同日而语,“鸡”们是“肉”的层次,“京漂”在“灵”的层次。不过最近她产生了很痛苦的思绪。“京漂”里像葳葳那样以“肉”争先的例子,难道是个别的吗?而有的,曾和她一样抱着辉煌理想漂在北京的女孩,因为屡屡失败,对跻身演艺圈完全失望,便爽性到夜总会性质的地方死心塌地的当起了坐台小姐,虽说是有关部门时不时地严查严扫,担着些个风险,但很快也就挣出了商品房私家车,从外在形态上看去,倒比她这样洁身自好的“京漂”混得惬意!

  她朝“停鸡坪”望过去,草皮青翠,花坛缤纷,树丛和凉亭下有些老人坐着聊天,一群小孩在甬路上追跑,一只“鸡”也没有,是啊,这种时候,“鸡”们都在自租或合租的窝里睡大觉哩。

  但她心里忽然酸酸的。母亲教她唱过那首聂耳谱曲的歌,单有一句总粘在心尖上,刺得她心酸:

  舞女,是永远的漂流……

  她一直很奇怪,谱出《义勇军进行曲》的人,怎么会又谱出如此凄楚的旋律。

  舞女——这个称谓,把她这样的“京漂”,和那些坐台小姐,乃至于那些“鸡”们,混为一谈了——其间的界限,其实很难划清!

  一个男子迎面而来,兴冲冲地跟她打招呼。

  八

  那是夏景志,在“京漂族”里辈分比她略大,不过他们主攻的方向有所区别,她是想成为一颗影视明星,夏景志是想成为京城里的著名“娱记”,但不管怎么说,毕竟都奋斗在一个娱乐圈里,磕头碰脑的机会很多,也算是大熟人了。

  “你总算来了。请柬我都给你搞定了。”夏景志脑门上汗津津的。

  “原来是你给我留的言!可电话号码怎么瞧着那么生?你又把手机丢啦?”

  “人永远会犯错误,可是人不能总犯相同的错误——看,我鸟枪换炮啦!”夏景志把便携式电脑晃给她看。原来,夏景志跟一家网站签了约,成为该网站唯一的特派“娱记”。夏景志跳了不知道多少回槽,他从报社专拆读者来信的编务,终于混成了网站独当一面的“娱记”,其间的坎坷酸辛,也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吧。

  “其实,我对汤姆·克鲁斯没什么兴趣。”她说。

  “知道。你欣赏的是汤姆·汉克斯。‘帅哥’算个什么?得是性格演员才值得崇拜!”夏景志讨好地说,“如果由我来预测你的发展前景,我就不会说你是中国的朱迪·福斯特,我会说你是中国的梅丽儿·斯特里普!”

  她喜欢这样的讨好。当然,不必照单全收。她挥下手说:“你懂什么!朱迪·福斯特也是性格演员!”

  他们一起走进了香都饭店。

  九

  香都饭店的大堂气派非凡,那淋漓尽致的豪华氛围令她顿觉自身的衣衫不甚相配。那身套装本是穿给那个可恶的副导演看的,在这个饭店里似乎显得有些错位。不过这地方人人都只知道自我欣赏,谁会专门注意到她?

  开机仪式在三楼多功能厅举行。凭请柬入场。多功能厅里已经是蜂飞蝶舞,香雾弥漫。一个乐队正在演奏,乐队前铺好滑轨,滑轨上架着摄影机和摄像机,将只摇拍一个乐队演奏的镜头,然后宾主便可以一同享用自助餐。自助餐的菜台已然布置完毕,从生菜色拉、开胃小点、寿司、三文鱼片、中西式热菜……直到甜点、冰激凌、水果,一应俱全;冷热饮品种也不单调,长城干白与王朝干红都敞开供应,充分显示出剧组资金雄厚、腕级做派。

  仪式准时开始,出品人和导演的讲话都很简短,音响里传出一阵鞭炮的响声,人们高呼“开镜大吉”,热烈鼓掌,然后果然拍了那个镜头;一声“请随意”后,一般凑热闹的来宾便大大方方地开吃,“娱记”们且顾不得享受美味,纷纷围上去采访,有的围着出品人,有的围着导演,有的围着原小说作者和编剧,有的围着女一号,而围得最像铁桶的,是那个幸运儿——中国的汤姆·克鲁斯。

  夏景志抢到导演紧跟前,每个发问都带有挑逗性。导演知道这样的“娱记”一定会把访问录写成“酷评”,其实倒最能增强该剧的筹码价值,所以微笑应答,而且有的地方故意往记者设定的坑里跳,这样两下里都能得趣——“娱记”有绝非造谣的“大腕狂言”刺激读者,而大腕也以并不真正丢份的“佯狂”维系住了观众对自己的关注。

  她且松口气,自取了一只盘子,夹了些生菜叶,往上头浇了些千岛汁,又拈了一个寿司、一大片三文鱼,又从下面有加温罐的银钵子里舀出一勺番茄葡国鸡,走到大落地窗边,管自吃了起来。吃完,她换个盘子,挑了几样甜点,又取了杯红葡萄酒,正待还往窗边去享用,那剧组的一个场记走过来跟她套近乎。她当然认识他,他也是个“京漂”,想漂成个导演助理,再发展成导演;他们并不熟,但他却一脸仿佛遇到了“同桌的你”的表情,非常热络地献媚说:“要不是知道他们选定你去演那个三十年代的上海交际花,我们就拉你来演这里头的卖花女了!”她心中暗笑,谁是“我们”?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场记,哪里就配跟导演论起“我们”来了!但是她不戳破他,只是拿些不咸不淡的话来应付。他们站在一处谈话时,她听见旁边一位半老徐娘跟不知什么人在悻悻地说:“怎么每回这种场合总有些个莫名其妙的食客?”她知道那未必是指自己,但“莫名其妙”四个字使她觉得很传神,刺到了她心里,令她鼻酸,但她没有涌出泪水,反而仰脖笑了起来。那场记以为是被他刚说出的话逗笑了,也赔着笑。

  十

  多数记者总算离开了猎物——采访对象,抓紧时间过来吃喝。剧中饰女一号的艳星率先解脱,笑吟吟地也去取酒。有些崇拜者过去请艳星签名,艳星很耐心地把刚捏在手里的高脚玻璃杯再放回酒菜台,姿态优雅地满足他们的要求;有的人递过去的只是餐巾纸,艳星也并不愠怒,若无其事地接过来,用签字笔在上头龙飞凤舞;还有些人挨上去,让同来的人抢拍跟她的合影,她的态度在拒绝与容忍之间,闪光灯照出的颜面上保持着自然的微笑。

  艳星终于又捏起了酒杯,一刹那间,艳星晃动的目光跟她的目光对接,她想躲开那目光,艳星却用目光粘住了她。她略微有些慌乱,艳星却朝她走了过来,并且,令她惊讶的是——她身边的场记比她更为诧异——艳星准确无误地呼出了她的名字……

  艳星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火红的紧身套服,左肩上搭着一条黑绒围巾,那并不围向右肩的处理方式非常巧妙,使“红与黑——永恒的主题”更具魅力。她细观艳星衣着时,艳星也在扫描她。她嗅出了艳星的香水品牌,是法国巴黎香奈儿;她不禁收紧肩胛,因为更锥心地意识到自己的穿着在这样场合不甚得体,以及自己所使用的化妆品所氤氲出的气息不够高雅……

  艳星在另一家公司出品、由另一位导演执导所拍的一部电影里出演古装女一号时,她曾与另外六个“京漂”在其中充当过宫女。拍戏的那几天里,艳星有自己的化妆车、化妆师和小保姆,很少跟她们这些龙套过话,也肯定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顶多是导演助理、副摄影师、场记、剧务什么的高声喊过她的名字,而今天艳星见到她,竟认出了她,并记起了她的名字,这说明了什么?艳星不愧德艺双馨?还是她确有值得储存在大腕记忆里的某种素质?这肯定是个吉兆!

  艳星连她来自什么地方都知道,说起了对那地方名胜古迹的印象。艳星是刻意要让她,以及周围的人,对自己如此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留下铭心刻骨的印象?她呢,清醒地意识到,此时此刻,在羡妒目光包裹下,她却绝不能表现得受宠若惊、急功近利,必须礼数充分而又矜持恬淡,就像她们都是大腕,或同是“京漂”一样。

  那发出“怎么每回这种场合总有些个莫名其妙的食客”感叹的半老徐娘,风韵已经荡然无存,却原来是个资深的“影评人”,过来举杯向艳星祝酒,捎带也淡淡地给了她一个笑容,似乎是用那一笑来把她从“莫名其妙”的范畴里删除……

  十一

  她不记得在那乱哄哄的多功能厅里又跟哪些人打过招呼、凑在一处、谈笑风生,只记得到头来她喝葡萄酒过量了,后来就头晕、内急……单记得她去往洗手间的时候,在突然清静许多的玫瑰色大理石过道里,突然悲从中来——除了混了一顿吃喝,今天又是颗粒无收!啊,舞女,是永远的漂流……

  她坐到马桶上以后,曾有过一段静寂,甚至可以说,整个宇宙连同她的生命都有一个停顿,那个顿号究竟滞留了多久,直到今天她也还是弄不清……

  有一阵突发的声音使宇宙和她从停顿中惊醒。那些声音很奇怪,不像暴风骤雨,更不像鬼哭狼嚎,是任何视听艺术里不曾提供过的,令她本能地恐怖。她站起来,收拾好,赶紧打开马桶间门扇打算尽快离去。那阵声音在她打开门扇前已经戛然而止。但门扇开启后她眼里跳进来绝对意想不到的事物,于是她听见一声凄厉的惊叫,那声音是从她魂魄里爆发出来,并立即又反馈到她耳膜的。她双腿先软了一下,紧接着是弹簧般地跳起逃窜,结果她被一具绵软的人体绊倒……

  十二

  她先被带到饭店保卫部,后来又被带到公安局。她被反复讯问。开始语无伦次,后来她渐渐冷静下来,如实地讲述她所闻所见及被绊倒的全过程。

  有人在女洗手间被刺。凶器是匕首。她衣衫上染上了被害者的血。

  公安部门没把她当疑凶。她身上和皮包里都没有匕首,但把她当做了最重要的证人。另外一些证人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线索,凶手很可能是两名男子。

  在讯问记录上签过名并按了指印后,一位女警察递给她一杯热茶,蔼然地对她说:“这不是要求,只是一个建议——你把染了被害者血迹的衣服脱下暂时留给我们,我们借给你一套衣服先凑合穿着,换妥衣服我们拿车送你回家。好吗?”

  她喝了几口热茶,拒绝了那换衣的建议,也不要公安局的车送。

  出了公安局,只见夏景志在门外街头迎候她。

  “真对不起!要不是我呼你来……不过,总算有惊无险。这比《客从天降》的剧情精彩多啦,还拍那个故事干什么,干脆拍这个算啦!我也被讯问了,属于证人之一,不过我还是见缝插针,把消息及时发到了网上,现在这条消息的点击率肯定奇高啦!我的标题是:中国汤姆·克鲁斯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从恍恍惚惚的状态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拉住夏景志的手问:“被杀的是他?”

  “你怎么回事?人家问了你半天,你回答了半天,连那个被撂倒,又绊了你一跤的人是他,都还不清楚?”

  人家问她问得很详细,却始终只用“被害者”来称呼那个倒下的人。问她的问题里有一个是:“你看见倒在地下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开头回答:“女厕所里怎么会有男人?”后来细细回忆:“那人脸朝下趴着,好像穿的不是裙子是裤子——”但她被绊倒前已经晕菜了,又怎能断定被害者的性别?后来她从讯问者口气里感觉到那被害者是个男的,却也没有往“中国的汤姆·克鲁斯”身上去想。

  夏景志一脸诡秘,跟她说:“事出有因啊!他捞着了这个机会,眼看就要暴红暴紫了,就该想到有咽不下这口气的人,会买通黑社会,把他给做了!早该防一手啊!”

  她遍体清凉,定在那里,如一具石雕。

  十三

  夏景志要送她回住处,她拒绝了。夏景志自己并不想离开,他觉得应该从警方打探出更多的信息,就又往公安局里钻。

  她叫了辆出租车,往她租房的地方开。她竭力梳理心头乱麻。应该赶紧回到她租住的那个独单元,赶紧淋浴,赶紧把带血污的衣衫扔进洗衣机,赶紧吞两片安定,赶紧钻进被窝,赶紧躲到一个巧克力色的迷梦里去……

  手机发出蜂鸣音。她本能地接听。在通讯设备上“武装到牙齿”,以及随时接收信息,成为“京漂”们生存的首要前提;他们每月的电话费总要比房租饭费高出几倍。

  是一家俱乐部副经理打来的,请她晚上去表演“模仿秀”。那家俱乐部里海鲜餐厅、药浴冲浪浴桑拿浴、日式指压泰式按摩、台球保龄球电子麻将、KTV包房……色色齐备,还有夜总会,每晚有两个小时的表演,主要是唱流行歌曲,真的歌星有时也会去唱,因为能得到不菲的出场费,但毕竟真歌星并不能夜夜请到,所以往往以“京漂”的“模仿秀”来充数,并且在报幕时并不说出“京漂”的名字,只宣布所模仿的歌星名字,出台时含混地问一声台下“像不像?”就算没侵犯那歌星的权益。做“模仿秀”时从装扮、曲目、台风必须完全立足于“乱真”,所以“京漂”不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出道。她曾去模仿过范晓萱,掌声雷动,献花的不少,但乐趣全无。她只是利用这方式挣一点生活费。在模仿的过程里她痛楚地意识到丢失了自己。她也曾跟那主管夜总会的副经理提出来:“能不能就以我自己的面目出现?我至少可以成为你这里专有的一名小歌星。”她甚至提出来,可以保证把聂耳的《铁蹄下的歌女》演绎得催人泪下。那副经理说:“我们这里不是‘星工场’。范晓萱的曲目里哪有什么‘铁蹄下’?你还是多唱‘甜蜜蜜’吧!有一点你更得搞清楚,来这儿的人是买笑不是买哭的!”到那里唱歌的“模仿秀”,拿到的酬金只有真歌星的二十分之一乃至百分之一,但为生活计,不少“京漂”还是抢着去唱。她因自尊已经好久没去那里了,可副经理来电话说,原来定得死死的一位真歌星临时毁约,所以请她今晚去救场。她满心不耐,却也只好客客气气地先道谢,再以身体不适婉拒。

  她打算关掉手机再不接听任何电话,不曾想跟俱乐部副经理刚说完“拜拜”,蜂鸣音又响起来。

  这回来电话的是罗须。罗须的声音带有磁性:“来吧来吧快来吧,不要想,要的只是行动,来来来……”

  十四

  罗须有四十多岁了。他在北京的“漂龄”已达十六年。他们前年在一个私人派对上邂逅,从此保持密切联系。

  罗须对热中在影视圈里发展的“京漂”很不以为然。“电影是否算得艺术?这毕竟还可以当个学术问题来讨论。电视绝对不是艺术,却是毋庸讨论的,这该是基本常识。‘肥皂剧’嘛,这称呼还算客气,你看看我们电视上还有些什么广告?肥皂的数量没有月经棉的数量多!电视机是‘文化垃圾箱’!坐在沙发上,手里握个遥控器,点呀点呀点呀,换呀换呀换呀,闪呀闪呀闪呀……人自己也被搓揉成废物了!……”

  她很喜欢罗须这些刻薄的议论。罗须称一向懒得搭理影视圈的“废物点心”,她就问罗须:“那你为什么容纳我?”罗须盯住她眼睛说:“你现在年轻,年轻时迷路并不可耻,也很无奈。可是我从你瞳仁里看出来,有一天你会迷途知返,因为,现在,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我,罗须。”她就仔细朝罗须瞳仁里看,没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她更迷信罗须了。

  很多年里,罗须很穷。他在北京郊区,租农民的房子住,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煤气,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话,没有像样的家具,有的只是一大堆别人看来绝对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铅丝、烂铜线、旧钢筋。他用那些铅丝、铜线和钢筋,加上一些更莫名其妙的东西,用钳子、点焊机什么的,制作出一些自称是艺术品的玩意。先是摆了一屋子,后来加租了一间屋,又塞满了,再制作出来的就爽性放置在院子里,风吹雨淋他并不心疼,抚摩着那些铁锈,他反而说是与天公在同一审美前提下合作创造艺术品。

  罗须这一路的“京漂”,不求闻达,更不求金钱,要的只是艺术;她这样的“京漂”,要艺术,也要名利;在她以下的“京漂”,那就只图名利,根本无所谓艺术不艺术了。她佩服罗须,却实在不想成为另一个罗须。也许,这确实是因为她还年轻,并且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但是,“京漂”里罗须那一流派,渐渐地也出了名人,并且利随名至。不过,一般来说,他们的名多半是出在国外,在国内一般俗众当中,还是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她曾在罗须住处,见到过一幅那样的画——画上的光头人像看上去很特别,似漫画,却又极为写实;画上的人表情怪怪的,那种表情只在生命的瞬间出现,画家愣给拎出来曝光,透着残酷。罗须问她:“怎么样?”她说:“拍电影电视剧,导演最怕群众演员乱看镜头,如果拍出那样的画面,一定要剪掉。这画家却偏画‘乱看镜头的人’。”罗须说:“你知道他叫什么吗?”她摇头:“为什么该知道他?”罗须说:“务必记住这个名字——方立钧。他的画现在进了西方主流画廊。这是他一幅也卖不出的时候送给我的。现在这幅画可以换一栋带车库花园的HOUSE。”

  还有一天,她去罗须那里,罗须正送一位男士出来。罗须送毕那位男士才来招呼她。她问:“方立钧?”罗须说:“方立钧跟他比就算不上什么了。最近美国一本权威美术史,从古代一路数过来,近百年列出专节评述的,只有凡·高、毕加索、夏加尔、亨利·摩尔寥寥数人,像雷诺阿、蒙克、康定斯基什么的,都只在综述里提一下,可是最后一位列专节评述的,就是此人。”她吃惊:“何方神圣?”罗须告诉她:“他叫蔡国强。在威尼斯双年展上,他搞的《收租院现场制作》,倾倒了许多西方美术界人士。”罗须拿出一些国外杂志,指着那上面的照片讲给她听:《收租院》是三十多年前,在四川所谓“地主庄园”里制作陈列的一组泥塑,主题是揭露、控诉大地主刘文彩对贫苦雇农的残酷剥削,“文革”里这组泥塑又加改动,添上了奋起反抗、上山找党的内容,成为那个时代青少年接受阶级斗争和革命传统教育的活教材;现在时过境迁,在西方的“后现代”理论影响下,这种东西被放在跨国资本为后盾的新审美语境里加以现场克隆,反而成为一种非常先锋(又可以说成“前卫”)的艺术实践。她听了说模模糊糊能懂。罗须夸她:“你这个年纪,有这样的教养、悟性不易。”她问罗须:“你为什么还不能像他那样有名?至少,你该跟方立钧一样有名才对!”罗须笑笑:“花开花落任由之。”停顿一下又说:“我现在混得也不错。有自己的空间,可由着自己性子折腾。”

  确实,罗须现在的空间相当开阔。他在农村买下了一个虽然很破败,面积却很大的院落。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基本上是靠自己动手,把那院落修整、改造成了一个艺术乐园。除了生活住房,还搭出了很大的创作棚——不仅可以在里面画架上画、搞雕塑,更可以在里头搞装置艺术、行为艺术,甚至可以当做小剧场,搞自娱性演出。那创作棚一面木板墙是活动的,可以拉开与庭院相通,庭院里有树有花,有怪石有水池,有瓜棚菜畦,还有大片空旷处。他经常约些朋友在那里肆意地发“艺术疯”,不仅有“京漂”,也有属于专业团体的人士。

  她很喜欢到罗须那里去。阿铿原来也喜欢去,近来想法变了。阿铿对她说:“去那里我们能有什么收获?给他们当实验品罢了。”看她听了皱眉,便又说:“对不起,也许不该把你包括进去。单说我自己吧,越来越觉得是瞎耽误工夫。”阿铿的心思她能理解。比如,罗须和他的那些艺术家朋友,鼓动她和阿铿,以及另外一些去玩的人,参与他们的行为艺术。有一回,是纷纷用各种方式去接近庭院里那株老桑树,爬上去,骑在大分杈上;用绳子兜着胸部,吊在树上打秋千;来一个倒立,身子贴紧树干;三个人叠罗汉,最上面一位采桑叶;爬到屋顶,用竹竿敲打树冠;从树上挂下箩筐,自己坐到筐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旁边有人拍照、录像,这个行为艺术的题目是《与蚕的食物发生关系》。又比如在那创作棚里排演先锋戏剧,剧本由某人刚在电脑上敲出提纲,导演便立即发动在场的人一起参与排演,参演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即兴发挥。有一回她和阿铿,还有另外三个人,头上都被套上麻袋,表演蛆虫的“优美律动”。她跟阿铿争论:“至少,这样的参与可以提高我们的艺术悟性!”阿铿说:“这样的悟性是一种奢侈。市场不接纳这样的东西。他们搞得比城里小剧场的演出还曲高和寡。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了,我也许会再来参与这一套。但是我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进入市场,必须赶快出名。生命脆弱,青春短暂,时不待人。你知道古人说过:年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就拍着手笑:“咦,你最后这几句话,不都是在罗须那儿学来的吗?”阿铿还是说:“谢谢他们,但是,够了,我不想再去罗须那儿了。”

  前些时,罗须问起阿铿,她就把阿铿的想法告诉了罗须,替阿铿解释说:“他有自己的追求……”罗须说:“当然。生命是在追求里消耗的,只是各人所追求的方向不同罢了。是呀,人除了欲望、行动,还有什么呢?思想源于直觉。直觉出现,不想下去也罢;你就判断、行动……”当时她吃不透那话的意蕴,可是,在经历了香都饭店事件以后,在回家出租车上,忽然接到了罗须“来来来”的召唤,她的直觉是,这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

  她告诉罗须马上过去。关闭电话,她让司机改去远郊。

  十五

  罗须一脸胡须,在村口截住了她坐的出租车。

  罗须从来没有这样等待过她。下了车她就问:“为什么不让车开拢你那院子门口?”

  罗须说:“我很抱歉……”

  罗须从来没跟她道过歉。也从没听罗须跟任何人道过歉。

  风把罗须身上单薄的衣服吹得紧贴在他胸腹部,他那干瘦的身体倒显示出了肌肉筋腱的刚硬。罗须上下打量她,更令她觉得奇怪。打量完她,罗须又把右手掌搭到眼眉上,朝她的来路上眺望。

  她问:“还等谁来?”

  罗须搂过她的肩膀,说:“再不要谁来。来,先跟我躲躲。”

  “躲什么?为什么躲?”她感觉到了不祥。

  十六

  一个绝对不能用腰带,只能用吊带系稳裤子的胖子,剃着个板寸头,坐在电脑台前兴奋地喊:“又有那个夏景志贴到网里的新消息……咱们再重新来过!”

  他就是剧作家兼导演豁豁。他不是“京漂”,供职于某专业剧团,热心小剧场创作,但他的艺术追求走得实在太远,以致还没有任何一个创作设想被允许公开演出。他就总跑到罗须这里,在罗须的私人创作棚里面,拉些也是来玩的客人加入到他的戏剧实验里。

  豁豁最近宣扬“复制现场”的戏剧理论。他能根据报纸上一条社会新闻,立即着手排演那新闻里的某个或数个“现场”。有人责问过他:“你这不就是活报剧吗?”他便侃侃而谈:“活报剧不是艺术,是宣传。我的复制现场,没有先行的主题,也没有要参与者受某种道德训诫的目的。发生过的事态,流动的生命体验,实际是不可复制的,因此我们复制现场,还原生命的瞬间感受,是很悲壮的一种行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正是戏剧艺术的生命力所在。我的戏往往不要纯粹的观众,每一位参与者都既观看,也表演。我所谓的复制,绝非活报剧那样的脸谱化图解。参与者只要心中有大悲悯,能启动生命脆弱、身不由己的意识,便可以用自己觉得恰切的任何方式来诠释事件与人物……”

  一个小时以前,从接到关于香都饭店刺杀事件消息的头一个电话开始,他就在即兴编导、安排复制了。一位对他那戏剧理论心有灵犀的男“京漂”,就以一段即兴舞蹈,以及裹着被单扑到地上久久蠕动的方式,“复制”了“中国汤姆·克鲁斯”被刺的“事实”与“濒死感受”。后来从互联网上看到了第一篇报道,提及凶手被疑为两个受雇的男子,并传闻事出于有人与受害者争抢那一角色,豁豁就又立即编出了更多的戏。在场的男男女女就在他指导下纷纷投入了“复制”,他自己也用一把折扇在指间翻动,说是在复制“雇凶者的心情”。

  罗须对于来他那里玩艺术的人们,总是一欢迎二绝不干预三自己并不一定参加。他给她打电话时,并没在意豁豁搞的那些把戏究竟在复制一个什么事件。他出出进进忙些自己的事。他忽然想到了她,从直觉上觉得应该把她叫来聚聚。

  她回复罗须马上来。偏这时豁豁从网上看到最新报道,从中得知了香都饭店惨案更精确的信息:具体作案地点是女洗手间,一位女士从马桶间里推门冲出,被趴伏的受害者绊倒,那女士叫什么,经讯问后已从公安局出来,衣衫上还留有受害者血迹,等等。豁豁的复制激情更加高涨。在他编导下,有人搬来箩筐充当恭桶,有两个人挺直身子充当门扇,有一个女“京漂”则扮演她,在一系列形体动作之后,那复制她的姑娘撑开一把红伞,以晃动那把红雨伞复制她身有别人血迹时的潜意识,豁豁本人则吟诵一首刚写出的诗,说是复制上帝俯瞰现场时的心情……罗须那时走回他的创作棚,听见那复制剧里几次出现她的名字,过去问豁豁怎么回事,豁豁说是信息来自互联网,罗须就去电脑前看,看完了就直奔村口去等候她。

  十七

  罗须带她从后门直接进入了罗须的卧室。那扇门那间屋子罗须一般是不对外公开的。屋子的窗户都遮着从屋顶垂到地面的大帷幔,白天也需要开灯照明。那是罗须的一种怪癖。

  一进去她就觉得鼻腔里袭进浓浓的气息,那是被存储在屋子里的男人体臭。这股气息在那特定的生命处境,特别是心理状态下,给了她一种意外的满足。她忽然觉得,她所急切地需要的,正是来自男性阳刚之气的庇护,而在这个隐秘的空间,罗须恰好能充当庇护她的神。

  她的父母在她5岁时离婚,她从小跟着母亲长大。她的生命发育期里不仅没有可以亲近的父亲,也没有叔叔、兄弟,甚至没有舅舅——母亲也是独生女。就在身旁的罗须,此刻集父亲、兄长、男友、丈夫、情夫,所有能给她庇护的雄性角色于一体。仿佛一根柔弱的藤萝,她扑到罗须身上,簌簌抖动,越箍越紧,希图作为大树的罗须那刚硬的躯体输入给她最充分的安全感……

  罗须以回抱与抚摩呼应她。罗须知道,正如男性在失败与恐怖的沮丧中会以自慰来缓解焦虑一样,女性在同样的心理状态下会有同样的生命本能爆发……

  可是,罗须估计,她的恐惧还只是停留在已发生过的事态上,她还没有意识到,更恐怖的事态正在衍生。罗须拍打着她的脊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以便帮助她度过这一次生命危机。

  十八

  夏景志被礼貌而坚决地请出了公安局。带着便携式电脑,他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

  因特网真是个好东西。他发给网站的消息,网站很及时地给他贴到网上,即使网站头头为了谨慎,对他有的报道有所删改、修正。他还有自己的个人主页,在那上头他不仅完整地陈列出“刚出炉的烧饼”,还附有简单而俏皮的评论,免费供人下载,再加上他时不时地给一些朋友发送“伊妹儿”。这样,他对香都饭店刺杀案的直击而又及时的报道,肯定使他在传媒界的名声暴涨,说不定,更大的传媒,会以很高的出价,把他挖走!咦,人生难得是机遇,怎么等了那么久的机遇,今天竟从天而降?啊,啊,《客从天降》,这部戏的名字里,就埋伏着谶语!

  手机响起来,他就便坐到人行道大杨树下的长椅上,接那个电话。来电话的人也是埋怨他改了手机号码不及时通知,说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算打听出了他新手机的号码。他听了很得意,说:“纳米时代嘛!”究竟什么是“纳米”,他也还不甚清楚,但这样说心里实在痛快。他原来那个手机,连汉显都没有,现在网站给配备的,不仅有汉显记事功能,而且小而薄,奶黄色,地道的掌中宝,带来的,迄今为止,全是好消息!

  打电话来的,是查锰。查锰是“京漂”里的另一类——做书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个体书商”。查锰单刀直入,问他“先付一万干不干?”他一听就知道是要赶着制作一本尽快上市的、关于香都饭店惨案的书,一万怎么能干?他还没把不干的话说出口,查锰就紧接着告诉他,不是要出一本由他那些报道构成的书,而是要立刻推出一本“纪实推理侦探小说”,已另请了四个人捉刀赶写,但欢迎他参加撰写“纪实”部分,即第一部分,只需要两万字。他心里还在掂掇犹豫,查锰那边已经这样说了:“你不愿意拉倒。跟你说吧,这书抢出来一开印,那就跟印钞票一样!到时候咱们再分红!你听我这书名有多现成:《刺客从天降》!不过,他妈的,你别马上嚷嚷出去!”他知道查锰的厉害,香都惨案才发生了几个小时,查锰手里的那几个捉刀人肯定已经在“推理侦探”,并且已经就要“真相大白于天下”了,这本书他至多七天乃至三天就能出手,满书摊上亮相。略想了想,他就说:“行。你先给我一万现金。书一上市你再给两万,别耍赖!他们再写得好,我是源头!”查锰于是约他马上到曼陀罗咖啡厅见面。

  想到顶多半小时以后,自己就能拿到一万现金——就算以后再拿不到钱,也是两个字一块钱的稿费标准了,如今很多著名作家,稿费、版税都远到不了这个数目,甚至只有这个标准的十分之一——哈哈,他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劲头更浓酽了。

  忽然,他觉得有阴影罩住了自己,仿佛一朵黑云落到了他身上。他一抬头,发现身前站着一个陌生人,戴着前檐特别阔大的旅游帽,帽子压到眉毛上,脸庞模样看不真。他本能地要站起来,却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右肩膀,一偏头,他身后有另一个人,跟身前那个人一样,很魁梧,也戴着同样的帽子,脸庞也看不清。他顿时感到有一桶冰水扣到了头上,刚才的欢欣烟消云散。

  他在惶恐中听见身前那个人很和蔼地问:“女厕所里那个娘儿们,她住哪儿?告诉我地址。”

  他心里立刻明白,嘴里却说:“什么女厕所?谁?我不知道……”

  那从后面按住他肩膀的手给他施加了压力,仿佛有个秤砣就要嵌进肩膀肉里。

  “你不想说,是不是?”口气还是非常舒缓。

  “不是。我真不知道。我没去过。我们光是通过电话。”

  “那就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

  他说了。

  “这是住处的?手机呢?”

  “我,我记不真……”

  “查!”口气不客气起来。肩膀上更沉重了。

  他就从手机储备信息里查。查出来报出那号码。

  “地址!”

  他查地址。忽然那两个人在一瞬间离开了。他觉得像一个怪诞的梦境。马路上他所在这一侧,巡警的吉普车缓速开了过来,又开了过去。

  要不要跑过去,招手报告?他有去的念头,身子却像烂泥般瘫在长椅上,动弹不得。

  十九

  在罗须的创作棚里,豁豁的编导方式受到挑战。

  跟他叫板的是一个满身腱子肉,却梳着一条肥黑大辫子的男子。他叫游宾,是个原来醉心于独角哑剧,现在也想往先锋戏剧的编导方面发展的“京漂”。他头上留辫子的方式,不是像清朝男子那样,把前头脑壳上的头发剃光,而是跟少女一样,丰满的头发往后拉紧,在脑后编结为发辫,那条大辫子长及他脊背中央,而且他还很喜欢把那辫子从左肩捞到前面来。

  游宾对豁豁说:“够了!你那复制现场的把戏黔驴技穷了!戏剧的真正要义,并不是展现已经发生过的,而是想象可能继续发生的!现在我们应该这样探索这样表演:杀人的跑到哪儿去了?那被血泊中的倒霉蛋绊倒的女子后来怎么了?而且,那被刺的家伙果然已经死了吗?他被送到医院经过紧急抢救,很可能还能活过来!可以设想,他的敌人雇下的凶手并不打算犯个死罪,他们的目的只是让他再不可能拍戏,更不可能成为什么‘中国的汤姆·克鲁斯’,就是说,废了丫头养的!那么,他清醒以后,会是什么心情?那个卷进这场噩梦的女子,会不会跟他,或者跟凶手之一,乃至跟幕后雇凶者,在特定的情境下,产生出怪异的感情,派生出令观众吃惊而又暗羡的一段对手戏?豁豁,靠边站!让我的好戏上场!”

  几个支持游宾的戏剧疯子就哇哇地叫:“快编!快导!咱们玩更过瘾的!”

  豁豁很大度,拍拍游宾的辫梢说:“老兄,我是最主张艺术多元的!你就来你的!咱们井水河水,两不相犯!”还对待在电脑跟前的人喊:“那个姓夏的‘娱记’又有什么新报道?”

  电脑旁的人回答:“他们网站上没新消息出来。”稍隔一会儿叫了起来:“咦,邪门!怎么他自己的网页消失啦!刚才还能调出来呀!”几个人就轮流点击,宣布:“的的确确,神秘消失啦!”

  游宾不信,走过去看,看不到,就说:“你们别把罗须的电脑弄坏了!让他来给看看吧!”

  几个人就高声呼唤:“罗须!”“罗兄!”“罗掌柜!”

  豁豁抱着活动减肥的目的,积极地跑到院子里,再往四角去叫罗须。没有应答声。豁豁回到创作棚里宣布:“罗须出去啦!他那辆松花江没影儿啦!”

  大家乱哄哄的,连打带闹,倒也没人在意。罗须经常并不完整地参加他们的活动。很可能,是开车给大家买吃的去了。罗须有“小孟尝”的美誉。他没有孟尝君那么样的社会地位,钱也没那么多,你看他现在也还买不起小轿车,连那辆松花江小面包也只是二手车,但他的爱才好客,有口皆碑。

  有谁打开音响,放送出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鹤》,游宾带头扭动起来,大家都根据自己对那音乐的理解扭动,连大象般的豁豁也不例外。整个儿是个群魔乱舞的场面。

  二十

  曼陀罗咖啡厅不大,在“京漂族”里却挺有名。女老板原来是第一代“京漂”,演过两部电影三部电视剧,却既没能在影视圈里混成腕儿,也没能在观众里头好歹混成个“脸儿熟”,于是急流勇退,金盆洗手,用几年里的积蓄,开了这间咖啡厅,兢兢业业地当上了老板,奋斗的目标,由原来的演艺圈里称后成腕,改成了在京都商界里发展成大型娱乐城的董事长兼总裁。

  说是咖啡厅,其实更像个酒吧。女老板经常亲自在L形的柜台后面待客。柜台里面的一整面墙,下头接出台面上放置着有研磨喷雾煮沸功能的咖啡机,以及可乐、雪碧、芬达零灌机,墙壁上面的隔架上陈列的却大都是威士忌、科涅克、罗姆酒、干红、干白、伏特加……以及各种品牌的瓶啤与罐啤。

  L形柜台外面的五只高脚凳此刻全坐着人。其中跟女老板最熟的是查锰。查锰存了一瓶XO在这里,每次来了总是“喝自己的”,女老板给他倒酒兑冰块时说:“从今天起我要收一百块钱服务费啦!”女老板递过酒,他不正经接那酒杯,而是握住女老板那肥白细嫩的手,一个劲地摩挲。女老板抽出手来,啪地拍了他脸蛋一下,笑骂道:“还想白吃豆腐,美的你!下回我一定在你那酒里下些砒霜!”他就涎皮赖脸地伸出脖子去:“砒霜多麻烦,你就立马拿那把餐刀宰了我吧,亲爱的,那将是我最甜蜜的时刻!”旁边几个人就怪笑着起哄:“宰吧宰吧!”“我们都能给你作证——案发时你不在现场!”“是呀是呀,案发时你在我床上呢!”女老板抄起查锰那杯酒就朝他们泼成一条水龙,几个人跳下高脚凳,尖叫着躲,厅堂里喝咖啡、嘬啤酒的全是熟客,知道这是本地风光,或管自侃山,或跟着哄笑。

  查锰忽然严肃起来,看看厅里的挂钟,再看看腕上的手表,立刻打手机,关了手机,骂道:“没有开机?他妈的怎么回事儿?早该到啦!”那四个喝罐啤的写手知道他是在骂夏景志,有两个就说:“没他咱们照样开锅!”“反正他那点资料全在网上了,我们捎带脚就把他那部分摆平,你就把他那份钱给我们哥几个三一三十一算啦!”

  正乱着,进来一个人,猛看以为是夏景志,细看原来是都非。

  都是熟人。招呼打成一团。

  都非兴冲冲地说:“那,我要给你们泄露一个大机密耶!”

  都静下来,想听。

  都非说:“《客从天降》摄制组解散拉!哗,几个钟头以前,开镜的时候,还好热闹呀!女化妆间的惨情一爆,呜哇,转瞬间,凄凄惨惨戚戚……导演和女一号立刻宣布退出,那应该的啦,谁知道这潭水究竟有多深啦,艺术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啦!出品人赌咒发誓,他绝对没有得罪过方方面面,蛮委屈的啦……”

  几个人就打岔:“这算什么机密!”“停拍是必然的嘛!”

  查锰问:“你小子好像并没去香都,夏景志才是第一目击报道者,你遇见他了吗?”

  都非说:“何必遇见他本人呀,他那些网上的资讯,资源共享嘛……我要告诉你们的机密就是,拍摄《心比火热》的同仁们,马上就要以这个题材,拍一部新戏啦!片名你们说巧不巧,那,就加一个字:《刺客从天降》!……”

  查锰觉得耳朵里掷进了一枚炸弹,跳起来,揪住都非脖领子,大声吼:“你哪儿偷来的创意?”

  都非莫名其妙,张开嘴巴合不拢。

  查锰断定是夏景志出卖了他。怪不得不来,怪不得连手机也彻底关闭了。我可是答应给他一万呀,整摞钞票都带来啦,谁能给他开更高的价呀?这个下三烂,非把他放了血不行!

  二十一

  一架飞机正从某省城的机场跑道上腾起。飞机上并排坐着一对夫妻,那传媒上已经爆炒过一阵的“中国汤姆·克鲁斯”便是他们的儿子。

  给他们打去的电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发生了一桩什么事,他们儿子还没死,但抢救能不能成功,很难说,让他们赶快飞过来,直接与医院和公安局打交道。

  晴天霹雳,直劈他们的魂魄。

  他们都才五十出头。两个人都属于“老三届”——现在的青年人还能懂得什么是“老三届”吗?——“文革”初期,他们都是“毛泽东文艺宣传队”的成员。“宣传队”学跳革命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他扮洪常青,她扮连长,虽然伴奏用的是单声道录音带,音量很大声浪很硬,而且娘子军们的脚尖不能完全立起,各个角色的舞姿也多有破绽,但在他们所演出的小天地里,还是大受欢迎。他还一度被唤做“小庆棠”。那时能被人这么呼唤真让人得意。现在的青年人还有几个知道有个叫刘庆棠的?那是舞台上头一个跳洪常青的演员。

  后来他们一起到农村插队。什么又叫做插队呢?那可不是北京话里“夹塞儿”的意思。他们依然热爱文艺,表演过唱起来跟吵架差不多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

  再后来他们看电影《春苗》,幻想着也能被选进那样的摄制组,哪怕只扮个批斗“走资派”场面里高喊口号的小角色。看电影《决裂》,他们知道有个演反面人物的演员叫葛存壮,那反面人物居然在课堂上大讲“马尾巴的功能”,他们在地头休息时就常常学那滑稽的腔调,大家笑做一团。

  再后来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了对“四人帮”的公开审判。他们回到了城里,分配到了工厂。老相识见了他还叫“小庆棠”,他听了脸红心跳,使劲摆手。那时候刘庆棠已经作为“四人帮”的爪牙被抓起来了。

  但是他们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文艺。工厂里的业余话剧团演出《于无声处》,他俩又一次同台。他们结婚了。他们对着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屏住气息观看美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他们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迷住了,以至连看了三遍;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摇篮边的双喇叭录音机里,放送出李谷一那用气声演唱的《乡恋》;看完宽银幕电影《神秘的大佛》,他们激动不已,不光是觉得极其好看,也觉得他们心目中有了具体的英雄榜样,那就是影片里扮演女主角的刘晓庆——从此他们永远关注她,仿佛他们的文艺梦,都由刘晓庆给代为圆满了,剩下的任务,就是把儿子送进文艺界。上幼儿园期间,他们带儿子看日本电影《追捕》,儿子被吓哭了;上小学期间,他们带儿子看话剧《雷雨》,儿子睡着了,这都让他们扫兴;但儿子一天天长大,小学毕业时,儿子在台上参加了小合唱《雪绒花》,他们坐在台下听得眼睛湿润。他们经济上不富裕,不能给儿子置备钢琴,他们就投资让他学拉小提琴……

  带儿子去报考过音乐学院附中,落榜。中学毕业,儿子考电影学院、戏剧学院都没能进入复试。他们灰心了,但儿子那打进文艺圈的决心却空前高涨起来。

  他们对文艺渐渐地疏离了。电影票贵得吓人,好不容易下决心去看了回美国大片《廊桥遗梦》,出了电影院直心疼所花的钱,不是他们思想保守,不能容忍有丈夫的娘儿们另去爱一个老头儿,实在是那电影不能引出他们丝毫感动;电视天天看,但那些摇滚乐、流行曲,还有那些以豪华办公室、别墅内外、歌厅舞榭为基本场景的电视剧,里面那些穿着考究的“成功人士”拼命地在表现苦闷、忧伤,他们看了只是发呆;前两年他们里头的她又下了岗,爱好文艺之心更淡薄了。

  儿子有了个由头,提出到北京去闯闯,那气势是他们爱同意不同意,心已成铁,不可回软,他们也就下定决心,鼓励支持。儿子上火车时,原来他们已经给他带了三千块钱,临到车快开了,母亲又把一个信封递到窗口里儿子手中,那几乎是她的全部私房:一千元。儿子从渐远的车窗里探出身子对他们喊:“想想‘马尾巴的功能’!”他们会意。葛存壮说过:“我最得意的作品就是葛优!”他们梦想进入文艺界,那梦太久太旧,苍白得快跟皂泡似的破灭了,却被葛优终于给葛存壮争了气的事例又修补、装饰起来,人到中年,依然有梦,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成为“京漂”的儿子使他们屡屡失眠。忽然有一天邻居拿着报纸上的娱乐版跑来给他们看,儿子居然被看好为“中国的汤姆·克鲁斯”,在大导演调理下,跟暴红的艳星合作,主演《客从天降》!这真是喜从天降啊!这晚上他们俩彻底失眠。儿子自己没有马上打来电话他们也不计较,他们懂得,那样的大任压到肩上该有多忙!他们靠在床背上几乎聊了一夜,以往所有跟文艺有关的事情都从心头冒出涌出,马尾巴的功能,马尾巴的功能啊!只是为了美国的那个汤姆·克鲁斯究竟演过什么片子,两个人讨论时互相不服,竟至于争红了脸!

  从那晚以后,他们连睡了好多个香甜觉。忽然有天深夜儿子来了电话,跟他们道歉,说实在不该这时候打电话来,可是实在太忙了,只有这当口能打电话……剧组前期工作已经全部完成,资金也全部到位,马上就要开机实拍,宣传也全面铺开,估计两个半月后封镜,后期制作再用一个半月,然后会组织看片会,以促发行,不过因为普遍看好,预订的已经不少,那时他也会领到全部报酬了,他会出钱,请他们坐飞机来北京,住进宾馆,先睹为快!儿子在电话里还感谢他们的熏陶,说:“要没你们那‘马尾巴的功能’,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他们轮流接听那电话,当妈的激动得哭了起来,当爸的挂断电话后还傻笑了好久。

  他们还都没有坐过飞机。

  这是第一次。但不是去看儿子拍完的戏……

  二十二

  夕阳给香都饭店那造型独特的楼体镀了层金。饭店附近的“停鸡坪”上已有“鸡”在来回转悠,也有打野食的男人来此寻觅,将相中的“鸡”携进饭店里消费取乐。

  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堂里飘荡回旋着弦乐四重奏的高雅曲调,衣香鬓绿的豪客来来去去;中午举行《客从天降》开机仪式的多功能厅里,现在正举行着一个中外两家大公司的签约仪式;发生过惨案的洗手间在公安部门完成拍照、取样、搜索后,早已拖洗干净,照常开放,里面依然是微香袭鼻,隐蔽的音响喇叭里传出詹姆斯·拉斯特乐队演奏的浪漫曲……中午这里面真的发生过那件事吗?

  人们照常生活,照常享受。正如世界不会因为妇产医院有新生命坠地就发生突变一样,社会也不会因为有新的刑事案件发生就停止它的运转。

  在饭店大堂吧一角,一盆高大的散尾葵旁,阿铿正和推销完《心比火热》的出品人、编剧、导演坐在一张圆桌边,就拟议中的《刺客从天降》交换意见。阿铿被他们相中扮演男一号——刑警队长。出品人并不讳言,约阿铿来演是为了省钱:“你还没出道,先图个过戏瘾吧,也许这片子就是你出道的桥梁。现在你少拿点,将来你不用开口也就不少了,是不是?”导演说:“警匪戏已经拍滥了,剧本必须出新我才接活儿。”编剧说:“不搞成破案的故事。这素材也才刚呈现,实际上离破案还早着哩。凶案的指使者可以始终不露面。把戏写成阿铿那一角在调查过程里,跟那个在女洗手间里被吓个半死的姑娘产生了感情……”导演摆手:“哎呀,都市言情戏也拍滥啦!”编剧说:“这可就不是一般的都市言情了!我们还可以就请那位姑娘本人来演,听都非说她今天上午去咱们首映式来着……把这个卖点通过夏景志那样的网虫、报虫先散出去,这片子发行上肯定有突破!”阿铿听了就说:“好主意!她也该因祸得福了!我去跟她说,她肯定接这个戏。她其实很有潜质!”出品人问:“你跟她很熟?巧了!是不是你早跟她有一腿了?”阿铿一笑,避开这个问题接着出主意:“那个没多少戏的倒霉蛋,一开演就让人堵到女厕所里扎倒在地的‘中国汤姆·克鲁斯’,我看就让都非演吧,他这人虽然矫情,反正戏不多,多指点他,能胜任。”编剧说:“这角色戏份什么不能多?搞不好,反他当成男一号。耐琢磨啊!我就一直在想:他为什么倒在了女洗手间里?难道一定是凶手把他逼进去的吗?”阿铿听了不高兴,拿眼看出品人,出品人就说:“别太想入非非。刑警队长还得是男一号。这样也好通过审查。”喝着咖啡又议论了一阵,出品人嘱咐阿铿:“你这就给她打个电话吧。想必她已经灵魂归窍了。看她能不能来一趟。对了,这个伤心地也许她忌讳,那就另约个地方,她要今天实在恢复不过来,那就明后天约一下。”阿铿打她手机,没有开机。打到她住处,是电话录音,让留言;出品人说:“我可不能久等。商机一错过就好比赶火车误点,只有干跺脚的分儿。其实不一定找她演。能演这个角色的姑娘我一抓一大把。前两天跑来找我的那个葳葳就行。”阿铿说:“包在我身上。至迟后天她肯定跟你见,接戏绝无问题。还是她演卖点高啊!”阿铿心里想,一定要在电话里跟她说:“到头来在镜头前面跟我接吻的,命中注定是你。这个导演不嫌我个头高。演那场面时候,你就使劲踮起脚尖吧!”

  二十三

  天竺机场新候机楼二楼餐厅角落,坐着灰头土脸的夏景志。他要了一份意大利通心粉,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那个原来令他极其得意的便携式电脑,此刻就跟贼赃似的,被他竖在桌下,用两腿紧夹着。他盯着通心粉上的番茄酱,就仿佛那是“中国的汤姆·克鲁斯”身上溅出的血浆。恐怖充塞着他的心臆,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已经买下了一张飞往银川的机票。那里有他一个叔叔,也许能容他暂避一时。班机还有四十分钟就起飞,他应该去换登机牌,通过安全检查,到候机厅里去等着登机了,可是他又犹豫起来。

  ……看来,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凶杀案……甚至有一个集团在背后运作……黑社会?原来大家嘴里总拿“黑社会”这个词儿开玩笑,又有什么你像龙头老大,她像虎豹阿姐,嬉笑怒骂,你推我搡,何尝真正相信有那么个存在?看那些盗版的香港烂剧,黑社会打打杀杀,乱扣人质、滥杀无辜,只觉得有趣,有时甚至还觉得残忍怪戾得不过瘾;跟圈里的编剧、导演们侃起山来,也净瞎给他们出主意,要他们在警匪戏里把黑匪们表现得更生猛、更阴鸷、更毒辣……谁知今天黑社会真的把触角伸向了自己,只轻轻往自己身上一点,自己就魂飞魄散、六神无主了!……到公安局报案?怎么说得清楚呢?万一公安局里就混进了他们的人呢?给查锰攒那本小说,不就得安排这样的情节、人物吗?否则谁爱看?你要有那印起书来跟印钞票一样的效果,就还得更神更绝!……真的呀,那两个带长檐旅游帽的人,他们并不算神也并不算绝,可我真的是晕菜了!……停了报道,撤了个人主页,关了手机,脚底抹油、腋下生翅,三十六计,这是上策!可,明天怎么办?后天呢?……

  ……广播里传来催促搭乘他那趟班机的旅客抓紧登机的声音,播音小姐的声气总那么和蔼,和蔼得有些个无精打采……夏景志却挪动不起沉重的屁股……如果不走呢?……已经把她的电话号码,家里的和手机的,都说出去了!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他们已经给她打电话了吗?……他们为什么要掌握她的电话号码?……她很危险?对不起她?怎么保护她呢?给她打个电话,提醒她注意?不不不,不妥……我没做错什么事,我很诚实,从幼儿园的阿姨开始,就一再教导我们要诚实,不能撒谎啊……我是个软弱的人,软弱无罪,上帝原谅弱者……可我又为什么非这样去想?……他们不能不防着她,一定有他们的道理!……知人知面不知心!怎见得她就肯定无辜?那“中国的汤姆·克鲁斯”怎么会倒在女厕所里?也许,是他自己摸进去,找她去的!甚至于,是她把他勾引进去的!而那两个行凶者,说不定是预先藏在女厕所里的!……她漂了几年,总出不了道,也许,人穷志短,百无聊赖中,她就接了这个活儿!那一定能拿好多好多钱!……太离奇?查锰想要的,得比这个更离奇才行!……查锰还在曼陀罗咖啡馆里吗?先付一万,多乎哉?不多也!可是我如果去了银川,又哪里去找现现成成的一万块……我跑什么?倒好像,那“中国的汤姆·克鲁斯”,是我杀的!……

  夏景志站起身,提起便携式电脑,朝楼下走去……下了滚梯,他望见登机安全入口那里,已经没什么人影……广播在继续,在对他那趟班机的旅客作最后的催促……他在休息椅上坐下,不去银川的念头占据了上风……应该打开电脑,恢复报道;开通手机,再蹈沙场!无毒不丈夫,软弱非君子……对,他要在网上宣布:据消息灵通人土告知,“中国的汤姆·克鲁斯”被刺地点是在女洗手间,这并非偶然,那位所谓绊倒在他身上的女士,实在令人狐疑!对,就这么发稿,让网上立刻出现,让明天的小报刊登为头条,让在车站路口兜售小报的无照小贩满大街嚷嚷:“看报看报看报!中国的汤姆被刺!中国的梅丽儿可疑!”……嘿,多妙啊,这对她而言,反而是个出名的机会嘛!也等于给她提了个醒!她要跟我刚才那样,害了怕,那她就回家去,或者飞银川!对那些黑社会的人来说呢,我也算是帮他们警告了她一下!……唉,差点把几年在北京打出的地盘拱手放弃,何必何必……快,快去退票,等航班起飞后再退,那就损失太惨重了……

  夏景志腾地蹦起来,朝退票处跑去,把旁边正坐着看报纸的一位男士吓了一跳。

  二十四

  罗须开着松花江面包车把她送回了住处。进了房间,她不让罗须走。她害怕。罗须说还得回去对付那些在他乐园里狂欢的人。罗须嘱咐她,关闭手机,拔掉屋里电话线,再别接听任何人电话,但必要时可以给他打电话,他会随叫随到。罗须离去前又嘱咐她锁好门,如果有人按门铃,最好别理,坚持到明天早晨;他明天早晨会来,不按门铃,敲门,敲出一种花鼓点,从猫眼里看清是他以后,给他开门;罗须把那花鼓点示范了两次。罗须又说她应该尽快搬家,另租住处。她在门边紧紧箍在罗须身躯上,还试图让罗须留下来。罗须亲了她,劝她洗澡、睡觉,什么也别想,让整个神经系统至少先休眠十个小时。

  罗须走了。她觉得罗须很残酷。人们都很残酷。人类整个儿残酷。

  她脱下那染有别人血迹的衣衫,到卫生间里淋浴。在温热的水流下,她怜惜地抚摩着自己的身体。母亲教她唱的,那谱出国歌的聂耳所谱出的另一首歌,有两句从她心臆里一再地涌出,回旋,嗡嗡地与喷头泻下的水流和鸣:

  ……尝尽了人生的滋味,

  舞女,是永远的漂流……

  从心窝酸到眼窝,又从眼窝苦到心窝。

  淋浴完了,墙上的大镜子铺满水雾,她用干毛巾揩去水雾,于是镜子里的她愣愣地望着她。多么年轻的生命,像刚刚开始绽放的玉色玫瑰……罗须说,要躲,要搬,要终止一切联系,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难道,必须结束“京漂”,回到远方那沉闷的生活里去?她的心在酸楚苦涩中几乎碎裂……

  她拢上睡衣,冲出卫生间,扑到床上,攥紧枕头,使劲咬牙。不!不!她不能就此放弃!

  为什么要“什么也别想”?她脑子里的念头急速地盘旋,仿佛立交桥上的车流。

  ……那些杀手并不是冲着她来的……她除了那个倒霉蛋谁也没看见……两个杀手?饭店走廊高处的监视器录下了他们的身影?她却连一个模糊的身影也没看见……她和这件事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证人?她算多重要的证人?……其实她最倒霉!那倒在血泊里的家伙起码已经上过报纸,又是报道又是照片,“中国的汤姆·克鲁斯”,会有人记得他……我呢?哪张报纸登过我的照片,说过我是“中国的梅丽儿·斯特里普”或者“中国的朱迪·福斯特”?如果已经那样登过说过,就是他们冲着我来,流些血,只要不死,也值!……就连那个女二号的妓女角色也让葳葳抢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去杀葳葳呢?那样的贱货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翻过身来,把枕头紧紧抱在胸前,仰望天花板。天色已经昏暗,窗外霓虹灯的光影一闪一闪地仿佛在天花板上放映电影,只是焦距总没对清。街上驶过的汽车,车灯的光线在天花板上有如折扇般地打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传来附近一家商厦门外举办服装模特儿走T字台的伴音声,听不真那旋律,只有鼓点嘭嘭嘭地很鲜明。她想起了罗须跟她约定的那种花鼓点。为什么要那样地约定?窗外的生活仍然充满欲望与行动,我为什么要幽闭起来,倒好像是我杀了“中国的汤姆·克鲁斯”!……

  她翻身坐起,一眼瞥见床头柜上带录音的电话,仿佛罗须就在身边,她朝他歪歪嘴,赌气地按下了留言放音键。

  二十五

  ……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剧组拍游园场面,近景需要几对年轻的恋人,劳务费还是一小时二十元,夏日裙装请自备;如愿来请于今天下午五点以前回电话……

  ……请最迟于星期六把第四季度房租交来;以后要改规矩了,每季度预交改为每半年预交,请您注意……

  ……死鬼!怎么好久不跟我联系?我可算跳出你还在迷恋的那个圈子了!老实说,我现在难还是难,可心态好多了!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给我回电话!号码是……星期六晚上我请你去“必胜客”吃比萨饼……

  ……《莽原英豪》剧组的逃难场面,劳务费一小时给三十,咱们一块去,明早七点,车公庄地铁站里头月台上集合,不见不散……还有,那个姓徐的剧务坏透了,都别理他!……

  ……咦?又让留言?哼……

  ……昨天是我生日,等了一晚上,你没来电话。不是责备你。你是我放飞的,你有独立的生活了。我不知道你这些天事业上是否有了突破性进展?还总是跑龙套、“模仿秀”吗?当然,总得磨炼一番,才能脱颖而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嘛!上个月你来信,写得比以往哪回都长,我好高兴!昨天还又拿出来看。不过,聂耳的那首《铁蹄下的歌女》,抒发的是那个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物的感慨,当做历史歌曲唱唱,有助于理解以往的那些岁月,你拿来自比,就不恰当了。你的情绪让我有些个担心。不过我信任你,你在大节骨眼上,是不会踩错步子的……前几天四楼那个田大婶,在菜市场见了我老远就扯着嗓门问:“你家那个巩俐最近演什么啦?”惹得周围的人都朝我看!开头我挺生气,后来我想她也未必是恶意,就跟她说:“好着呢!你等着瞧吧!”是呀,巩俐她成名,也有个过程嘛!咱们不着急!一是自己要努力提高修养,一是要善于抓住机遇……唉,你也都明白,不多说了。我身体很好,你放心……另外,你要把饭吃好。不能总泡方便面。要多吃西红柿!现在到处都能买到叫做“圣女果”的小西红柿,洗干净生吃,补充维C,最好!……有空来电话,不,省着点也好,还是有空写信吧!我说了这么多你别为我心疼,今天一早我去买了IP卡……昨天是我生日,我不能不特别地想你,我把所有的照相簿都拿出来,翻呀看呀,到了下半夜才躺下……想跟你谈心啊,多年母女成姐妹啊……

  二十六

  听到妈妈的声音,她不禁挺直脊背,枕头掉到地下,也没觉出,双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扭动着。

  妈妈生日!去年她还记得,不仅当天打去了电话,还提前寄去了三百块钱——虽然没混出个名堂,总算也是靠文艺性劳动挣钱的独立公民了!可今年她怎么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提前退休的妈妈,过着多么清苦的生活!等待她去电话的那些分分秒秒,心里的煎熬是什么滋味?妈妈一个人吃的寿面?谁会给妈妈买去生日蛋糕?虽说用IP卡打电话有所优惠,对妈妈来说,录下这许多的话语,该是多么奢侈!

  她决定马上就给妈妈挂电话。但那盘留言录音传出了新的内容:

  ……听着!你说话小心点!你要小心……

  声音陌生而粗暴。

  她一时不能从妈妈留言引出的情绪下摆脱出来。但那陌生而粗暴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鼓,仿佛在一束菊花上陡然落下了一把带血的刀,她的情绪不能不从伤感与自责转换为惊讶与恐怖。

  谁打来的电话?警告?威胁?为什么?……

  她在心里快速猜测,哪个熟人在跟她开玩笑?什么人打错了电话?……但聪明的她,随着脊背上有凉气在一节节的脊椎骨里蹿升,心里雪亮:这与香都饭店刺杀案有关!凶杀一方以为她坐在马桶上时看见了什么,害怕她说出不利于他们的证词!

  她腾地站起,全身冰凉。录音带走到头了,嘎巴一声停住。

  她进门就扔到餐桌上的手机,没按罗须的嘱咐关闭,陡然响了起来。那原本柔和的蜂鸣音,此刻就像钢锥刮过玻璃板一样,钻入她耳朵,令她心悸……

  愣了几秒,她,来自远方的京漂女,毅然地抖擞一下全身,勒紧睡衣腰带,晃晃披肩的湿发,朝餐桌迈去。她要接听电话,更要往外打出电话。她的生命意义不在关闭自守,而在投入奋争……

  简析

  小说向人们讲述了“京漂一族”为追求文艺,背井离乡,在复杂的名利场中挣扎、生存,等待偶然发迹时的各种行为和心态,探讨了文艺界“京漂一族”的苦涩心声。在描写与“京漂女”交往的各色人群时,呈现了“京漂一族”的另类生活状态:他们承受着文艺场残酷追逐名利的苦闷,情绪多变,喜怒无常,为早日成名费尽心思,如:张濡生取优雅的艺名为“都非”,葳葳为担任主角“以肉争先”。现实的残酷与成名理想的巨大落差,使他们尝尽了人生苦味,就如“京漂女”的自我独白:充满无所归依的舞女,是永远的漂流;苦味,从心窝酸到眼窝,又从眼窝到心窝。小说随着中国的汤姆·克鲁斯遇刺,“京漂女”不幸成为目击者,穿着染有被刺者血迹的衣衫,由一个不被关注的小人物,变成任由人们渲染的大人物,成为个体书商“查猛”及娱记“夏景志”谋势求利的工具。“京漂女”在命运的牵连中,无所依靠,在矛盾、无助与恐惧中,想抓住“不求闻达,只求艺术”的罗须挽救自己。可她最后已逐渐意识到掌握自己命运的救世主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正如小说结尾所述,生命的意义不在关闭自守,而在投入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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